她嘴唇不自觉翘了翘,很安心地睡了过去。
陆则闭上眼,却没有睡,只在心里默念着经文,直至曦光穿过窗棂纸,落在地上。院中早起的婆子,点了灯笼,暗黄的烛光映照进屋里。
第152章 竹叶性凉,你不要吃。……
永嘉公主的生辰没几日便到了。
白日里,定下的戏班子早早来了,班主拿了选戏的折子来找府里管事的人,自然是寻到江晚芙头上了。她刚去膳房看了眼,正要回去,惠娘拿了戏折子来,她索性带去园子里,让丫鬟喊了大嫂裴氏一起,去长辈们面前。
今日虽是永嘉公主生辰,但论辈分,自然还是陆老夫人最高,但她倒不倚老卖老,道,“今日是公主生辰,还是公主选吧。”
江晚芙便应下,与裴氏一起起身,将戏折子递到永嘉公主面前,开口道,“母亲看看想听哪一出?好叫他们早些装扮起来……”
裴氏也含笑在一旁候着。
庄氏见状,忍不住感慨,同永嘉公主笑着道,“还是公主好命。两个儿媳妇前前后后伺候着,我瞧今日这生辰也是办得热热闹闹的。都说生儿子享福,我看享的不是儿子的福,是儿媳妇的福才是……”
永嘉公主嫁进国公府多年,和妯娌之间却一贯不甚亲密,但此时倒也淡淡笑着,显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陆老夫人闻言,却是打趣庄氏,“瞧老二媳妇这话说的,这是羡慕人家有儿媳妇了?你啊,也别眼红你嫂子,自己抓紧些,不就有了?”
庄氏听得笑起来,半晌才道,“母亲教训得是。”庄氏儿子陆三郎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定的是沈家幼女,虽还没正式过定,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下陆三郎就在他岳父手底下做事呢,还时不时的被叫去考较功课。
赵氏还是一贯的沉默,不言不语。
说话间,永嘉公主已经选好了,江晚芙接过去,叫惠娘拿去同班主说,不多时,便有已经做了扮相的角儿上了台。锣鼓一声,正式开唱起来。
因快要入冬了,说是园子,其实也不是露天的,选的是一处较大的花厅。设了戏台,但屋里却是很暖和的,裴氏就把儿子平哥儿也带来了,还有陆书琇的团哥儿和圆哥儿,被乳母带着在暖房里玩。
一出戏唱完,要重新布置和扮相,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说要去歇一会儿。其他人便先去暖房说话。庄氏实在疼自己两个外孙子,一见就忍不住叫乳母抱过来,自己抱了小的圆哥儿在膝上。圆哥儿一点不怕生,虽然来外祖家的次数不多,不过很熟络,在外祖母怀里坐了会儿,就咿咿呀呀地开始“说话”,扭来扭去的。
陆书琇看了眼儿子,头疼地道,“小的是真顽皮,就没安生的时候。几个嬷嬷盯着他一个,都盯不过来。”
庄氏笑眯眯地道,“儿子是这样的。没姑娘乖,从小就皮。难带的很。你问问你嫂嫂,肯定也这么说……”
被点到名的裴氏忙也点头。庄氏继续说,“我可记得,你哥哥小时候,也不知听了谁说,非要捞我那缸里的珍珠鱼。我怕下人看不住,索性把缸给砸了,鱼也送出去了……”说话间,外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正是陆运。
他笑眯眯跟在兄长身后进来,道,“孩儿都这么大了,母亲可给我留些面子,别再提那老黄历了……”
说着,陆则、陆致、陆运、陆机兄弟四个,还带上了住在府里的江容庭,几人都一并过来给永嘉公主贺寿了。因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只是暖房凳子不够,江晚芙就叫下人搬了些锦墩过来。
等兄弟几个给永嘉公主拜了寿,坐下后,庄氏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我刚刚还眼红你大伯母呢,人生儿子,我也生了你。你瞧瞧,你大伯母有你大嫂、二嫂孝敬着,我呢?还不知我那好儿媳在哪儿呢……”
陆运被母亲说得脸上一红,忙求饶了几句,庄氏才不提了。
主子们说着话,婆子带着几个丫鬟送糕点进来。江晚芙看见一道黄粑竹叶糕,想起永嘉公主爱吃,便拿筷子去夹,还没夹起来,就被一只手轻轻拦住了。
“竹叶性凉,你不要吃。”她抬眼,就看见刚刚还在和兄弟说话的陆则,回了头,正看着她,温和说道。就好像是他虽听着他们说话,却还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似的。
庄氏和永嘉公主等人也看过来。江晚芙面上微微一热,便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什么,收回了手。
倒是陆则,给她夹了块紫薯枣泥糕,才继续与陆运等人说话。
过了会儿,婆子来请他们过去。听了几出戏,陆二爷、陆三爷几个也到了,一家子聚在一处用晚膳,倒也其乐融融。陆老夫人很高兴似的,只还些许遗憾地道,“老大要是在就好了。”
江晚芙放下筷子,悄悄看了眼永嘉公主,见她眉眼倒依旧淡淡的,像是并没有因国公爷的缺席,感觉难过。亦或者是没叫他们看出来吧。
晚宴结束,江晚芙便和陆则送永嘉公主回明嘉堂。她下厨做了份长寿面,等端上来,永嘉公主看了许久,很给面子地吃了。江晚芙亲自收拾了碗筷,拿出去给丫鬟。
江晚芙出去后,永嘉公主收回视线,眼神落到一旁坐着的儿子身上,知子莫若母,虽在别人眼里,陆则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她是他母亲,如何察觉不到,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不知是为了什么心不在焉。
“我听你媳妇说,这几日刑部很忙?”永嘉公主想了想,开口问道。
陆则回神,点头道,“在忙秋审的事情,不过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永嘉公主听了这话,反倒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但江晚芙已经回屋了,她便也没说什么,只道,“也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今日忙了一天,早些歇息。”
这话自然是跟江晚芙说的。虽明面上是她与裴氏一起操持,但实际上裴氏刚出月子,也没管家的经验,还不都是江晚芙一人挑着担子。永嘉公主虽不管事,但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江晚芙便起身,同陆则一起走了。
永嘉公主坐着,闭目想了会儿事,她的嬷嬷却走了进来,低声道,“公主,宣同来了人,说是国公爷的意思,带了不少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永嘉公主睁开眼,垂下视线,看了眼嬷嬷手中的礼单,目光一顿,又仿佛是什么都没看,只是掠过一般。
“收起来吧,不看了……”良久,她平淡地道。
嬷嬷应下,将礼单收起来,退了出去。
……
回到立雪堂,陆则的随从来请他,他便去了书房。天色尚早,江晚芙便也没急着睡下,在屋里整理陆则的书桌。他现下每日都要抄经,夜里没时间,就会早起抄一会儿,几日没收拾,就厚厚一叠了,一个字一个字很规整。问了他,他便说是给她和孩子抄的,江晚芙便亲自收起来,想着等孩子出生了,就给它看。
过了会儿,惠娘进屋来跟她说乳母的事情。江晚芙就出去坐下听她说。
“……现下选了三个。一个是杨柳胡同的李家,现下怀着七八个月了,前头干过这活儿,也是熟手了。一个是府里护院曹兴的媳妇,这个月刚生,奴婢去看了眼,曹兴家的身子结实,奶水也足,孩子也养得好,一身奶膘。还有一个是灶房武婆子的儿媳妇,倒是没见着人,听武婆子说,过几日就从乡下过来。”
江晚芙也是先听,选是选,没见着人也是没准的。还要查身家清白与否,查有没有病,看属相生辰有没有相冲的,没那么快定下来。不过对不少人家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活计,轻省不说,得的钱也不少。有的妇人就指着这个机会来养身子,府里做乳母,吃的喝的都是上好的,喂得好,除了说好的月例,还能得主家一份不菲的赏钱。
“先看着吧,最好是府里的,知根知底,也放心些。到时候让白嬷嬷看看……”江晚芙想了想,说道。惠娘也应下。
这时,菱枝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好,她走得有些急,浅青的裙摆在夜色下仿佛莲叶。
“怎么了?”江晚芙等她行过礼,便开口问。
菱枝回道,“是吴大夫家里来人了,是吴大夫的侄儿。说要替吴大夫告几日假……”吴别山虽然没住在府里,但住得也不远,就隔着一条胡同,他也只给陆家看诊,毕竟光是陆家的诊金,就足够他一家子吃喝不愁了。所以他有什么事,几日不能过来,都会提前来告假。
江晚芙点头,问她,“可说了是什么事?”
菱枝便小心回,“我听那人说,好像是吴大夫女儿难产,人没了。”
这话一出,屋里都是一静,江晚芙也是叹了口气,想起吴别山嫁女的时候,她还给过添妆,没想到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正想开口,却听得隔扇外传来瓷器砸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个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惠娘忙出去看,不多时,便看见陆则走了进来。他穿着竹青的圆领常服,下摆处却湿了一大片,都快洇成一片深绿了。夜色下都很明显。
江晚芙见状,忙起身迎上去,叫丫鬟拿陆则的衣服来,道,“夫君,你进去换一身吧。”
陆则仿佛心不在焉的,走神得厉害,脸色也不大好看,江晚芙不由得奇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又唤了一声,“夫君?”
陆则才低头,应了一声,进屋去换衣裳。
惠娘也进来跟江晚芙说话,“……是个小丫鬟,走得急了些,没瞧见世子爷在那儿站着,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江晚芙点点头,想起菱枝刚刚说的话,就还是吩咐了句,“惠娘,吴大夫的事,你看着吧。消息确定了,就送些葬仪过去。”
惠娘应了一声,“哎,奴婢晓得了。”
第153章 若我偏要逆呢?
翌日,天还未亮。常宁就匆匆过来了,守夜的惠娘见是他,忙上前问话。常宁待惠娘倒是十分客气,问话道,“惠妈妈,世子爷可起了?”
惠娘摇摇头,听常宁说有急事,便忙压低步子声音,推门进了内室。屋里静悄悄的,姜黄的帐子拉得好好的,暖炉里的炭已经烧过了,不过还是很暖和。她正要开口,却见一只手将那帐子拉开,穿一身雪白里衣的陆则探出身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惠娘的嘴一下子便闭紧了。
她忙退出去,过了会儿,便见陆则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她才走上去,声音下意识压得很低,“世子,常宁在外等您,仿佛是有什么急事。”
陆则垂下眼,应了声,便出去了。
常宁见他出来,匆匆跟上,低声说道,“……万嫔昨夜发动,有难产血崩之兆,太医院守了一夜,只保住小的,是个公主,只是体弱得厉害,今晨也没了。陛下悲痛之下,已经罢了早朝,诏您入宫。”
常宁低声说罢,却不见自家主子答话,亦不再朝前走了。他疑惑抬眼,却只瞥见主子闭了闭目,神情很冷,很快便继续朝前走了。他也忙追上去。
陆则入宫时,天已经亮了。宫闱中,比往日更寂静,高长海守在门口,见他便忙迎上前,凑近说话,“世子爷,您快进去吧……陛下已一夜未曾进食了,还请您一定劝一劝啊……”
陆则垂眸,应了一声,高长海忙命人打开殿门。宣帝确实有些一蹶不振,他也未必对夭折的公主多有感情,万嫔则更不用提,倘不是怀了龙胎,万嫔在后妃之中,压根算不得什么显眼的人物,但一朝没了,宣帝还是很受打击。
“先帝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我与你母亲。”宣帝低声叹息,“我亦只得了兆儿、明安、明雅,如今更是先失兆儿、再失幼女。难道当真是我命中无嗣?”
宣帝修道,自是信天命之说。当初能轻易放过谢纪等人,虽和瓦剌一事有关的,但说到底,他心里也信了“老天爷降罪”的说法,否则如何肯松口。与其说,他多不舍小公主,倒不如说,他现下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回首自己做过的桩桩件件,不禁自问,“朕难道算不得好皇帝麽?”
宣帝算不算好皇帝,他不算差,比起前朝那些残暴荒淫无度的君主,他自然算不得坏皇帝,但要说多勤勉,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守成者。但当皇帝这事,只要不差,便能称得上好了。
皇帝此时一蹶不振,也不过是因为公主夭折的打击。并非真的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够。
陆则开口道,“公主福薄,与陛下父女缘浅。舅舅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以往不过是一心向道,鲜少踏足后宫,才致子嗣单薄,何来降罪之说。”
宣帝听了这话,倒略微得了几分安慰。陆则再吩咐高长海送吃食进来,他便也勉强吃了些,虽不多,但也足够高长海谢天谢地,连带着对陆则,也越发恭敬起来。
服侍宣帝入睡,陆则才起身出宫。下了些细细的秋雨,高长海忙拿了伞来给他撑,陆则便沿着入宫的路,往回走。他有些走神,思索着事情,不遑背后一人喊了他一句,“卫世子。”
陆则回神,略抬起伞,从伞的边沿看过去,见是宣帝邀到宫中的道士,姓许。曾在吉安赣州等地修道,在江西等地富有盛名。他停下步子,略点了点头,“天师。”
许天师看着陆则,轻声道,“世子可是为了万嫔与小公主一事入的宫?”
这么说也行。陆则对许天师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当初宣帝为了请他入宫,还在宫内修建道观,此事闹得朝堂沸沸扬扬,他当时没有插手,但也有所耳闻。宣帝修道,为的是长生,许天师能入他的眼,大抵是同道中人,偏偏陆则不信长生。但他也不至于因此生恶,便只淡淡颔首。他看了眼许天师身后的道童,手中还拿着灵幡等物。
许天师见他视线,便解释道,“贫道方才奉陛下之命,前往玉林宫设坛超度亡魂,以期万嫔娘娘与公主早登长乐。”
陆则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开口问,“人死之后,如得超度,便能登长乐净土麽?皆是如此?”
许天师捋了捋胡须,道,“自有例外。心存执念,便会滞留人间,不过六桥,不入五道。”
“是么……”陆则垂眸,在心中默念“执念”二字,他望向远方,沉声问,“天师既求长生,那如何看待天命之说?”
许天师这回却是思忖良久,才道,“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死生穷达,如昼夜阴阳,天常也。天命可顺,不可违。贫道修长生,亦不可逆天。”
“若我偏要逆呢?”陆则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他看向许天师,很不留情面,“天师修长生,是顺命。我所求,便是逆命,这顺逆皆在天师之口麽?”
许天师一时哑然,“这……”
陆则倒没为难许天师的意思,朝他点头,“我不过随口一提,天师不必介怀。天师忙吧,我不打扰,先走一步。”
陆则走到宫门口,常宁见他,忙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三爷派人来寻您,说是有事要与您商议。”
陆则颔首,回到国公府书房,陆三爷已等他许久,面带急色,二人进内室。陆三爷便按捺不住地开了口,“……漕运总督俞贺学出事了。具体什么情况,我尚不知晓,说是酒后失德,失手掐死了随母赴宴的沭阳县令的一个庶女。这事不知怎么的,入了南直隶巡抚范云的耳,现下他暗中带了人证物证入京,途经归德府时,走漏了消息。”
陆三爷曾经在归德府任过官,归德府现下都还有他的人。
不怪他这样着急忙慌地寻陆则来商量,实在是事关重大。卫国公府养兵,年年花钱如流水,朝中忌惮陆勤在北地做大,国库拨银一向谨慎又谨慎,远不足抵。早在过世的老国公爷,陆则的曾祖父起,就暗中靠漕运养兵。这么多年,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是陆家一系的人,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最赚钱的路子,不过漕运与私盐。
俞贺学稳稳当当干了这么多年的漕运总督,淮安是他的地界,连兵权都捏在手里,竟让范云知晓不说,还叫他带着人证物证出了淮安,背后无人指点帮衬,凭范云区区一个南直隶巡按,是绝无可能的。
动俞贺学不要紧,但要查漕运,就是要动陆家的命脉。
这个道理,陆三爷懂,所以急急忙忙来跟陆则说,陆则自然也懂。他闭目想了想,会是谁?范云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三叔对范云这个人,了解多少?”陆则开口询问。
陆三爷斟酌片刻,道,“此人入朝时,你尚未入仕。我也未与此人共事过,不过范云在南直隶有青天之名,重名胜过爱财,大约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俞贺学这次只怕难以逃脱。”
“任他是青天,背后也有人。”陆则垂眸,“只要接触了,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我一时想不通,朝中谁会针对陆家?”
陆三爷亦琢磨不明白,按说陆家一贯不和谁结仇,也鲜少出头,颇有遗世独立的意思。谁会针对陆家,还一下子便抓住了漕运这个死穴。
陆则手指叩了叩桌面,陷入思索中,边一点点抽丝剥茧,“和范云接触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若我是他,一定会躲在暗处。此人精于算计,且在地方势力不小,善于隐匿,否则不可能一路隐瞒范云的踪迹,直到归德府才走漏风声。”
要不是陆三爷在归德府有人,只怕范云到了京城外,他们才知晓。到那个时候,可就只能弃尾逃生,弃了俞贺学这枚棋,舍了漕运这条路子了。但这风险也很大,俞贺学毕竟是个大活人,他能开口。
陆三爷边听边皱眉,“陆家何时和这样的人结了仇?”
陆则摇头,声音很冷酷,“不能让范云活着踏进京城。”
陆三爷被侄儿冷漠的话吓了一跳,抬头看他,迟疑道,“……范云好歹是南直隶巡抚,都察院的谢纪也不是好哄骗的,动了范云,会不会打草惊蛇?”
“草里既然有蛇,还不止一条,那就索性一把火把草全烧了。否则等他咬了你,便后患无穷了。”陆则的手指,抚过杯盖的缠枝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森冷。
早先兄长在时,陆三爷习惯以兄长唯首是瞻,如今换了侄儿,他也下意识做了同样的选择。他是庶子教养,虽嫡母不曾短了他什么,也是师从名师,文采出众,但不曾上战场,手上不曾沾过人血,总归还是少了几分杀伐果决。
陆三爷也还是点了点头,“好,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派人来和我说。”
同姓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不用别人说,陆三爷也懂。
陆则倒是笑了一下,颔首应下,“此事多亏三叔,我才好提前防范。”
过几日,陆则拿了秋审的文书去面圣,顺便陪着宣帝听了会儿经,说经的还是许天师,他出来时,在门口碰见了谢纪,他手里拿着奏本,像是有事,不过高长海很快出来了,跟谢纪道,“陛下有事,谢大人改日再来吧……”
自刘兆的事后,宣帝就不大待见都察院和大理寺。陆则也只同谢纪点点头,便出宫了。回到国公府,常宁拿了封密信过来,淮安到底是俞贺学的地界,俞贺学也不是真的废物,不过一时遭了算计,短短几日,已经查出了点眉目来。
陆则扫过密信,目光落在一处,慢慢地停住了。
成国公府……
他倒是把这父子俩忘得一干二净了。当初成世子自己要巴结刘兆,请他到府里参加儿子的百日宴,偏偏出了那档子事,此后父子俩一直为宣帝不喜。朝中的风气便是如此,拜高踩低,陆则虽没有特意给过父子俩什么眼色,但外头皆传他与成国公父子不合,且父子俩又不为皇帝所喜,都无需他开口,便有人上赶着踩成国公府。
只怕父子俩早就怀恨在心了,倒也不奇怪……
但成国公府,怎么会知道漕运的事?
陆则叫了常宁进来,常宁就在门外候着,倒是很快就来了,陆则叩了叩桌面,“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你派人盯着成国公府。”
范云一死,成国公必然会惊慌失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想来范云死在途中,连京城都没能进一事,足够把成国公吓得慌不择路。惶惶之下,去找幕后人,就很正常了。
陆则回立雪堂的时候,江晚芙正在叠做好了襁褓。她听说有个百家被的习俗,可以保孩子无病无灾,就派了管事去拿一斗米换一小块布,集了有一百块,洗净晾干了缝好。惠娘摸了摸襁褓,笑着跟江晚芙道,“……您小时候,夫人就做过这样一床小被子,后来老夫人还寻出来,给小郎君用了的。”
江晚芙小时候,江夫人身体还好,也有精力做这些。等江容庭出生的时候,她身子便不大好了,也不大有精力做这些了。
刚说完,就看见陆则进来了,惠娘忙屈膝跟他行礼。
江晚芙把襁褓放到一边,迎上前去,她现在在屋里都穿软底的鞋,走得也慢。等走到陆则面前,就发现他眼睛里仿佛有血丝,像是许久没睡好的样子,想起他最近早出晚归,江晚芙便止不住有点心疼,柔声道,“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早,去屋里睡一会儿?等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好不好?”
陆则却摇头,“不睡了。”
说完,也不等江晚芙继续说,拉着她走到罗汉床边。低头看见摆着的襁褓,目光却是一顿。
江晚芙看他不肯去睡,也没法子,就道,“那我给你按一按。”
陆则答应了,脱了靴,坐上了罗汉床,惠娘忙叫婆子进来,把榻案搬到一边。江晚芙拿了垫子来,让陆则靠着,自己则坐下给他按头上的穴位。她跟白嬷嬷学了几手,按的穴位也很准,在百会穴按了会儿,又去摸陆则脑后的风池穴。
陆则闭着眼,也就过了一会儿,便拉住了江晚芙的手,“好了,别按得你手疼,歇会儿。”
江晚芙乖乖应了,叫惠娘拿了热帕子来,敷在陆则的后颈部。陆则还握着她的手,她便也不敢动,看他闭着眼,也不知他睡着没有,便朝惠娘使了个眼色,惠娘便出去了,庭院里连洒扫的声音和脚步声也没有了,安静得很。
江晚芙自己倒不困,便微微低头,看陆则的脸,发现他眼下略有青影,就想起前几日夜里,她想起来喝水,才一动弹,都还没起身,陆则便问她做什么,给她拿了水喝。她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多想,第二日起来想起来,那时候陆则很清醒的样子,仿佛压根没有睡着似的。
陆则夜里虽然警醒,但也没有像这样过。
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江晚芙自知帮不上忙,便也只能吩咐膳房做些养神的汤来,每日盯着他喝,夜里也撑着等他睡了才入睡,他失眠的毛病,仿佛才好了一些。反正她白日里也可以睡的。
屋里蜡烛越烧越短,也越发暗了下去,江晚芙坐得久了,也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屋里屋外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傍晚天又黑下来了,屋里蜡烛不亮,昏暗得厉害,江晚芙一时也有些困了,觉得眼皮子越发地重了。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手却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握住了,她忙睁开眼,就见陆则闭着眼,脸紧绷着,紧咬着牙根,江晚芙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嘎吱声音,他眼角有什么亮亮的,江晚芙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摸上去,才发现是湿的。
等回过神来,她便忙叫他的名字,“夫君……夫君!”
她的手被他握得很疼,却没有顾得上,只是轻轻推着陆则的肩,急切唤着他的名字。
陆则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掠过江晚芙的脸,口里叫了她一句,“阿芙?”他好像仍在梦中的样子。
江晚芙忙应了他几句,接着便被他用力抱进了怀里。她抬起手,轻轻拍着陆则的后背,心里却止不住的疑惑。
她低声开口,“夫君,你怎么了?”
陆则很久没有开口,揉了揉她的发,声音轻地几不可闻,“没什么,只是做噩梦了。我没事……”
江晚芙轻轻点头,手继续在陆则背后轻轻拍着,正想着,要不要去道观求个安神符来,陆则最近精神实在不大好,总是紧绷着。大概是官场上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了……陆则却松开了她,看了看她的手。
江晚芙也低头,她的肌肤嫩,稍微碰一下就容易红。刚才陆则握得那么用力,现在看上去,不免有些骇人,手背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她想收回手,藏回袖子里,笑着道,“不要紧,不疼的。”
陆则却没松手,神情中还带着丝恍惚,很快,他叫了惠娘进来,拿了药膏来,亲手给江晚芙涂上。
第154章 男子哪有不重女色的?……
翌日起来,用过早膳,江晚芙就叫惠娘把负责花房的管事给叫来了。管事姓岳,穿一身干净的靛蓝薄袄,进门就规规矩矩给江晚芙行礼。
江晚芙也客气地叫他免礼,然后才问,“我想要些镇静宁神的花草盆栽,适合养在屋里的,岳管事看没有有合适的。”
岳管事仔细想了想,就道,“花房这样的倒是不少,像香薄荷、甘菊或是柰子花,都有您说的这功效。不过,夫人您怀有身孕,只怕就还有些忌讳在。依小的看,甘菊倒是不错,也耐寒,照料起来也容易。”
说着,岳管事还叫跟他来的花房小厮跑腿回去,拿了盆甘菊来。江晚芙看过之后,倒是就定下了,又还点了两个丫鬟,专门去花房学一学怎么养护。
花房的动作倒是一贯很利索,江晚芙去了趟福安堂,和陆老夫人商议了一下侄子平哥儿的满月宴的事情,等她回来的时候,花房已经送了五六盆甘菊来了,虽是秋冬,但花房是设了暖房的,倒是养得嫩绿的,叶片小巧,虽比不得梅兰竹菊之类的高雅,也另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美。
“这两盆放内室。”江晚芙指了指,一一做了安排,“这两盆送去世子的书房……”
惠娘自是一一应了,安排下人去做事。过了会儿,就端了安胎的汤药来给她喝了,苦得很,不过江晚芙倒是习惯了,捏着鼻子灌下去,再喝一碗糖渍桂花蜜泡的水,把那苦味压下去。
红蕖带了姚晗过来,小孩儿乖乖把课业拿给她检查,江晚芙就叫惠娘把他抱上罗汉床,拿了汤婆子给他暖脚,顺便问了红蕖,“……晗哥儿今年没生冻疮吧?”
红蕖一一答了,道,“没有,奴婢每晚都检查的。先前吴大夫开的药,也一直用着呢。”
“那就好。”江晚芙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其实姚晗的课业也用不上她检查,陆则给姚晗聘的新夫子虽性子高傲了些,但倒是很尽责,态度上也是一副“我既拿了束脩,就会好好教”,江晚芙倒是很放心,略翻一翻,就放下了。
姚晗现下还是不大说话,惠娘拿了杏仁芝麻酥糖给他吃,他还伸手给江晚芙递,说话言简意赅的,“婶娘吃。”
江晚芙冲他笑,伸手揉了揉小孩儿的脸,觉得很是贴心。她虽说当初留下姚晗养,一是因为陆则的缘故,二是自己看了姚晗那样也心软。但说到底,感情是一点点培养出来的,这孩子也是真心拿她当婶娘、当亲人。
“婶娘不吃。”江晚芙抿唇笑着解释,“这里面加了杏仁,婶娘怀着孩子,不能多吃。晗哥儿自己吃吧。”
姚晗点点头,将手收了回去。他盯着江晚芙的肚子,眼睛乌黑的,一脸认真地问,“弟弟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能带他玩么?”
江晚芙笑着道,“也不一定是弟弟,是妹妹也说不定。最少也还要五个多月呢……”
四五个月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很长。姚晗也只遗憾地点点头,他是希望婶娘最好生一个弟弟,他私下听见那些婆子说,婶娘这一胎要是儿子,就能轻松些。妹妹虽然也很好,但他还是希望婶娘轻松些,那他就还是更喜欢弟弟好了。
姚晗这些小孩儿心思,江晚芙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一胎最好是个小郎君,陆家嫡支缺子嗣,陆则也需要一个儿子,来安定人心。底下人议论的也有,尤其是大嫂裴氏生了平哥儿后,都是儿媳妇,又是前后进门,总是难免生出些比较。
但她也劝自己平常心,不去在意那些说辞。对她而言,儿子或是女儿,都是好的,没有哪个胜过哪个。
说了会儿话,就到了姚晗去前院跟武师傅习武的时辰了,红蕖进屋来,领着姚晗出去了。江晚芙拿了笸箩和绣棚出来,打算继续做孩子的虎头鞋绣样,就看见惠娘进来了,低声跟她道,“世子爷回来了,说叫您收拾一下,见个人。”
江晚芙疑惑,倒是起身,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去了堂屋。就见陆则正跟一个年愈四十的中年男人坐着,两人倒是没说话,都沉默着。
陆则抬头,看见她便伸了手,然后朝那男子点头示意,“石大夫。”
江晚芙此时才知道,这男子是个大夫,石大夫倒忙起身,“见过世子夫人。”
陆则转过头,垂目跟江晚芙低声道,“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他擅妇科,叫他给你看看。”
那石大夫也从医箱中取出脉枕,摆在案上。江晚芙便也伸出手,任他给自己诊脉,石大夫略摸了片刻,便收回了手,说的也是些好话,无非是吴别山给她请脉时说的那一套,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陆则倒是看上去对这石大夫很推崇的样子,等下人带着石大夫出去后,他沉吟片刻就道,“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情,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是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江晚芙倒是觉得用吴别山用习惯了,没必要再特意换一个。但陆则说得也有道理,人吴大夫失了爱女,家里夫人又病着,也确实精力不足。她便也没什么意见地点了头,“好。”
又是两日,进了十一月,天是愈发地冷了。
但事倒是愈发地多了,摆在最前面的,便是平哥儿的满月宴。现下国公府的中馈还是江晚芙管着,满月宴自然还是她负责操持。她去了膳房一趟,过问了一遍今日的宴席,没发现什么疏漏,才带着惠娘回立雪堂,打算进屋换身见客的衣裳,再去明思堂。
裴氏也是刚出月子,平哥儿也堪堪满月,满月酒不比百日宴,前头宫里又早夭了个公主,照陆老夫人的意思,就没大办了,只请了裴氏的娘家等一些亲近的,宴也就近在明思堂里摆了。
她进了屋,却发现陆则还没出门,他今日穿着身藏青的襕衫,衬得面白如玉,格外地玉树临风,坐在书桌前,似有些走神,手指拨弄着翠绿的甘菊叶。
她走进去,叫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才回过神,抬头看她,手上的动作却一顿,猛地掐断了那甘菊叶,指尖嫩绿的汁液。江晚芙走过去,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指尖的汁液,才问,“你今天不去刑部吗?”
陆则却没有回话,起身搂住她的腰,另只手轻轻托在她的下巴,她的脸被他捧着,他微微低头,吻便落了下来。
他亲得认真又郑重,眸色深沉,仿佛压抑着什么,动作却又很温柔。
等他松开她,江晚芙唇上的唇脂是半点都不剩了,她肤色白,脸一红便很明显。方才他亲她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捉着他的衣襟,现下一低头,就看见那处皱皱巴巴的样子,便红着脸伸手抚平了,才道,“你快去吧,我也不能久留,还要去大嫂那里。”
陆则闭了闭目,睁眼看着她的脸,许久才低声道,“好。”
送走陆则,江晚芙便有些赶不及了,匆匆换了身衣裳,就带着惠娘朝明思堂去了。她到的时候,裴氏的母亲裴夫人和她两个嫂子已经到了,倒是很巧,裴氏两个嫂嫂都姓袁,便以大小袁氏做了区分。
这种场合,永嘉公主自然是不来的。倒是陆老夫人和庄氏、赵氏几个来了,亲家见面,一番寒暄客套,才坐下继续说话。
裴夫人是很端庄的长相,圆脸、高额,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跟陆老夫人道,“……柔姐儿愚钝,多亏老太太与公主不嫌弃,肯教导她,当她如女儿一般,我这当娘的,也实在是很感激您。”
陆老夫人和善笑着,道,“我虽没生养女儿,却也是有好几个孙女的,知道养女儿的不易。既嫁到我家了,肯定是好生善待的,这嫁娶皆是缘,能做一家人,是难得的缘分。且您家女儿养得好,柔姐儿这孩子孝顺温婉,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
裴夫人听了这话,自然是心里很舒服的。陆老夫人也没久坐,略跟亲家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给裴夫人和裴氏单独说话的时间。江晚芙自然是跟着起身,大袁氏和小袁氏看过外甥,也跟着她出去赏园子。
人这么一走,就只剩下裴夫人和裴氏了。裴夫人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见她气色不错,只是腰身还略显臃肿,略松了口气,“你月子倒是坐得不错。刚刚那个,便是你那弟妹?洗三的时候,没这样仔细看,瞧上去倒是个和善的。模样却是真的生得好……”
裴夫人回想起那江晚芙走进来的模样。穿一身藕荷色福云百吉纹对襟长衫,茶白襦裙,梳着堕马髻,头上戴着镶宝石碧玺花簪,面上眼里都带着讨喜的笑容,肤色也是白皙莹润,怀着孕还这般好气色的,委实是很少见的。
“江南多美人,你雁姨娘不就是那地儿出来的。也难怪世子家世也不顾,非要娶了……”裴夫人自然也知道当时是陛下赐婚,名义上是说江晚芙得了永嘉公主喜欢,但都过了这么久了,也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些这夫妻之间恩爱的事情,自然也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永嘉公主喜欢,分明是卫世子自己相中了。
这落魄表小姐借住在府里,彼此眉来眼去相中了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一般也就讨来做个妾,正妻倒是少见的。
“不过我看她那样子,肚子里的倒像是个女儿……你大嫂怀姐儿的时候,就是这样,脸色都比怀哥儿好些。”裴夫人自然向着自家女儿,虽不至于盼着江晚芙不好,但总归还是有些私心。
裴氏看母亲这么说,也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对了……”裴夫人也没继续说这话题,关心起女儿跟女婿的事,压低声音问,“女婿跟你可还好?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就没挑个丫鬟开脸,女婿可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氏红着脸摇头,挽着母亲的手,道,“没有,夫君本来也不重女色……”
“我的傻女儿,男子哪有不重女色的?你可别糊涂了……”裴夫人摇摇头,低声教导起女儿来,“嘴上说是一回事,但心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这门亲事好就好在,没有婆婆拘着,也亏得永嘉公主不管事,否则哪能容得你这样做。你如今也出了月子了,可要好好笼着女婿。你肚子争气,第一胎便是个哥儿,只要把女婿的心给笼络住了,便再没什么要担心的了。等过几年,平哥儿立住了,你再看着选个丫鬟给开脸。你自己选个知根知底的规矩人,比女婿自己相中了好。”
裴氏有些不愿意听这个,胡乱点点头,叫嬷嬷抱了平哥儿出来,才拦住了母亲继续朝下说。
裴夫人好歹是过来人,浸淫后宅多年,哪里看不出女儿不愿意,她倒也没继续劝,年轻时候总是这样的,还做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过些年便知道了。便是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155章 不要怕,我没事…………
卫国公府的园子很大,布置得也很典雅,不是那种富贵堂皇的,而是颇具古风的摆设。以前江晚芙还经常跟陆书瑜约着来逛园子,不过现下陆书瑜的亲事已经提上议程了,陆老夫人便不大放她来这种场合了。
大袁氏要比小袁氏善谈些,也是她开口的时候多。不过江晚芙招待客人,肯定不会厚此薄彼得太明显,虽和大袁氏聊着,却也没有忽视怠慢了小袁氏,时不时与她说上一两句。
不过小袁氏明显嘴拙些,像官夫人寻常聊的话题,不过花花草草、首饰茶糕,她皆不怎么说得上话,即便说上一两句,大袁氏很快就把话接过去,说些高深难懂的,衬得小袁氏说得浅薄愚昧。
几个回合下来,江晚芙自然也察觉到了,这妯娌俩显然不合,在她跟前打擂台呢。而且大袁氏的水平不止高了一点半点,把小袁氏压得死死的。
“这是白雪塔吧?”小袁氏瞥见旁边一盆开着雪白花的花株,十分稀奇地指着,朝江晚芙道,“这都入冬了,难得见开的这样好的白雪塔。我从前做女儿时,倒是能偶尔得见几回,来了京城后,却是不大见了。比起那大红大紫的,我倒是爱这清雅脱俗的。尤其是冬天,远远瞧着还以为是一簇雪呢……”说着,小袁氏起了兴致,问,“不知道您府上是哪里买的,我也好去淘个一两盆回去,屋里摆着也是赏心悦目得很……”
她话刚说完。还不等江晚芙开口,一旁的大袁氏却是拿了帕子,捂唇一笑,慢声道,“二弟妹真爱说些玩笑话。这花是白雪塔不错,不过哪里是外头买的,弟妹以为这是你娘家漳州府呢。京城天冷,秋冬还长,寻常花贩哪个做得起这生意?可不连本都亏没了?我要是没猜错,是您府上建了土窖,用火生暖,烘出来的吧?”
江晚芙轻轻点头,大袁氏更是眉开眼笑地继续道,“我也是读段柯古的《酉阳杂俎》,看到过这法子。刚才见这府里有许多不时之花,才想起来的。看来您也是爱花之人……”
这下轮到小袁氏尴尬不已了。她本来便嘴拙,婆母裴夫人嫌她是福建漳州人,不像大袁氏生在京城,也对大袁氏更看重些。她处处被大嫂压着,自然也是不服气的,刚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想跟着卫世子夫人搭上关系,反倒因大袁氏一番话,出了糗,倒似她没眼界,又不读书似的。
小袁氏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低头盯着那白雪塔牡丹,只觉得连身后丫鬟都在看自己笑话了。
大袁氏长袖善舞,最是喜欢搬弄是非,想也知道,等回了府,叫婆母知道了,肯定又要给她立规矩了。
小袁氏低着头不作声了,江晚芙却主动跟她说起了话,大袁氏想踩小袁氏,是她们妯娌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插手。但不插手是一回事,让客人在府里丢了面子,招待不周,又是另一回事了。大袁氏想拉着她一起,冷落小袁氏,但她何必随她的愿,她与小袁氏又没有仇,何必无端端结个冤家起来。
江晚芙含笑开口,“刚才听您说,您娘家在漳州府?说来倒是巧,我外祖便是在漳州的,我外高祖父还在漳州府任过同知,后来致仕了,就举家搬去南靖县了。我小时候还听我母亲说过南靖县,不过那时太小,倒也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小袁氏看有人给她台阶下,很是喜出望外,忙道,“南靖我也是去过的。我有一个舅舅,便在那里做瓷器生意。我小时候还跟着进去瓷窑看过。漳州比京城暖和得多,您日后要是有机会,不妨也过去探探亲。”
江晚芙点头应下。
她外祖家虽是在漳州南靖,但是外祖和外祖母皆早逝,她都没见过二老,对漳州也只是幼时听过几句。不过她还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的陪嫁里,有个姓黄的妈妈,会说她听不懂的漳州话,还会做漳绣,但后来却是不知去哪了。可能是出府养老了,算算年纪,现下要是还活着,只怕都快有七十了。
小袁氏还想继续说,但大袁氏见状,却是开口提了另个话题,朝江晚芙道,“走了这么久,倒是身上有些冷了。”
她都这么说,江晚芙自然是要顺着她的话往下道,“那去暖房里坐坐吧……”
说着,她带着妯娌二人朝暖房的方向走。小袁氏虽心里不满,但也是冲着大袁氏的,对给她台阶下的江晚芙,倒是很有好感。
她进屋的时候还在想,既这卫世子夫人提了漳州府,她下回跟母亲寄年礼的时候,倒不如在信里提一嘴,让母亲去问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家。他们袁家在漳州,那也是极有名的,打听这点事,又有什么难处。
婆子丫鬟端了茶水和糕点进来,喝了几盏茶,裴氏那边就来了个嬷嬷,请他们去明思堂。中午是没有设正式的宴的,只摆了个简单的家宴,用过家宴,裴夫人、陆老夫人等人,就都在堂屋说话。
江晚芙在一旁作陪。她低头喝了口姑箐茶,抬头的时候,却见惠娘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江晚芙还以为是傍晚的宴席出了事,见陆老夫人和裴家人聊得正好,便起身去一旁的耳房。
惠娘跟着进来,很快低声说了句话。
她的脸,立马就白了,身子甚至有点站不稳地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长案。惠娘吓了一跳,一把扶住她,低声道,“……您别太担心,奴婢看世子人还是清醒的,您身子要紧啊……”
但江晚芙哪里还顾得上自己。陆则遇刺,他早上出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才过了几个时辰,便出事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都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惠娘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江晚芙身子软得厉害,却还是站稳了,推开惠娘的手,声音虽然轻,但还是很有条理,“我去跟祖母说一声,然后我们就过去。你在门外等我。”
惠娘只得应下。
江晚芙飞快整理好情绪,进屋请陆老夫人去耳房说话,陆老夫听江晚芙说自己要过去,便立马点头了,道,“我跟你一起去。其他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让人和你二婶说一声。”
陆老夫人叫嬷嬷去跟庄氏说,自己和江晚芙一起去立雪堂。她们进立雪堂的时候,门口全是侍卫,有护卫抱着一件带血的藏青襕衫出来,江晚芙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晕得厉害。
她们进屋,大夫刚好从内室出来,是江晚芙认的那个姓石的大夫。陆老夫人急急忙忙叫了那大夫过去问话。
“利器刺得深,位置也险,险些伤了脾脏……现下已经止了血,先吃药看看,性命是没有大碍的……”石大夫说得含糊,但也足够吓人了。陆老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还稳得住,跟那大夫叮嘱几句,才进内室看陆则。
陆则睡着,亦或者是昏迷着,盖着锦衾,脸上没什么气色。江晚芙从来没看见陆则这么虚弱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都没有哭出声音。
陆老夫人心里也担心,却没有哭,还拍了拍江晚芙的手,低声劝了几句。过了会儿,永嘉公主也赶过来了,还有得知消息赶回来的陆二爷和陆三爷。
他们来看过陆则后,就去旁边的捎间说话了。陆二爷和陆三爷毕竟是在外做事的,消息更灵通,且陆则当街遇刺这事都已经闹大了,成世子是当场被常宁等人按住,押送顺天府大牢了的。
陆二爷很生气,恼火地拍着桌子,道,“他成国公府算什么东西,连爵位都保不住的废物!母亲您放心就是,我跟三弟等会儿就去找族老,不参倒他,我便跟他姓!这群发了疯降了智的疯狗,胡乱咬人,简直不可理喻……”
陆二爷口不择言,连文人的风骨都顾不得了,破口大骂。
陆三爷却头一次没有拦着兄长,也凛声道,“二郎好好在府里养伤便是,也该我们当叔叔的做点事了。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材,等会儿叫人送过来。”说着,语气却缓和下来,跟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道,“母亲,大嫂,你们别太担心,不会有事的,大哥虽不在家里,但还有我和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