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江晚芙发着呆,感觉手上一热,低下头一看,陆则那只戴着小叶紫檀念珠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和,体温直接就传过来了。他的声音也很沉稳,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别怕,我在。”

  可能有孕的妇人确实容易多思虑,以前陆书琇生产的时候,她还全程都守着,当时虽然也慌,但她还能冷静地跟周夫人说话,趁其不备控制住局面。现在都还没见着大嫂,只是听了个声音,她就怕了。

  她将头靠在陆则宽阔的肩上,他便抬手,将她抱进怀里,他平日里常用笔,衣服上就沾染了墨的味道,现在又多了些紫檀的香味。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处,静静地待了会儿,感觉安心了许多,才小声道,“其实,我有点怕。”

  陆则低头,看怀里人的发顶,她的头发养得很好,又黑又软,摸上去凉凉的,像是上好的绸缎一样。他轻轻地摸了摸,声音很温和,“嗯,我知道。我在,我会护你和孩子周全的。”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护她和孩子周全的,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第144章 弄璋

  裴氏是头胎,生得有些艰难,下午发动的,一直到夜里三更,外头更夫敲了梆子,孩子才呱呱坠地。

  因是夜里,陆老夫人也没有派人去各房报喜,江晚芙还是早上起来,用早膳的时候,听惠娘进来说的。

  “因是头胎,生得慢,好在还是顺顺当当的,是个小郎君。听传话的嬷嬷说,足有八斤二两重,难怪瞧着大少太太的肚子那么大……”

  江晚芙也很替裴氏高兴,用过早膳,便叫惠娘带上各色补品,还有她先前得空时亲手做的小孩衣物,朝明思堂去了。刚进院子,就见明思堂忙得热火朝天的,嬷嬷丫鬟来来去去的,裴氏昨夜三更才顺利分娩,现下院里都还没收拾利索,显得有些乱,但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夫人顺利分娩,说明她们伺候得好,到时候主子少不了要赏她们一回的,自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她进门的时候,庄氏和赵氏已经到了,正在屋里坐着,庄氏跟裴氏说话,“你这回可真是吃了苦头了,月子定要好好地坐才是。我这里有个女子补气血的方子,阿琇生团哥儿和圆哥儿那会儿,便是用的这个,恢复得极好。我也拿来了,你叫你身边嬷嬷看着抓药熬了吃吃看。”

  裴氏半坐着,靠着床栏,背后垫了个绛紫绣福字的靠垫,额上戴着水绿抹额,脸色还略显苍白,但面上倒是笑着的,“那我就谢过二婶了。”

  说话间,几人看见被嬷嬷引进来的江晚芙,便叫她过去一起说话。正屋里不大,下人就又搬了个团凳进来,她刚坐下,嬷嬷就从次间里抱了襁褓出来,笑吟吟跟裴氏道,“乳娘已经给小郎君喂过奶,说小郎君有力道得很,都不用哄。”

  在座的长辈里,庄氏带孩子是熟手,裴氏又还在榻上歪着,不好动弹,她便顺理成章接过藏蓝色的襁褓,抱在怀里,低头逗弄起来,笑着道,“瞧这孩子的五官,我看生得像大郎。”

  江晚芙也凑过去看了眼,小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白嫩嫩的小脸,还戴着个软布的蓝色小帽子,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其实她以前看小孩儿的时候,虽也觉得可爱,但并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但可能是自己也有身孕的缘故,母性就泛滥了似的。但要说五官像陆致,她倒是没怎么看出来,这么点的小孩儿,哪里看得出五官呢,像大嫂也说不定呢。

  庄氏又把孩子抱着给裴氏看,裴氏低头看见孩子小小的鼻子、粉红的小嘴、淡淡的眉毛,还有握着的小拳头,感动得鼻子一酸,昨天的煎熬、挣扎和痛苦,在看见这孩子的这一瞬间,好像一下子全部淡去了。

  庄氏倒是很理解,笑着问,“可取了小名了?”大名自然是要长辈亲自取的,还得记到族谱里,不能随意胡乱来,但小名就没那么要紧了。

  裴氏点头,“嗯,夫君给取了,平哥儿。”

  昨天孩子出生后,陆致过来看她和孩子,她那时累极了,却也还是撑着等他。见他进屋,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手里接过孩子抱着,一贯温和从容、四平八稳的男人,难得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只抱了一下,便把孩子给嬷嬷了。

  陆致在她床边坐下,她主动靠在他的怀里,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了句,“辛苦你了。”只一句话,就差点把她的眼泪勾出来,她靠着他的胸膛,隐约间感觉两人的心也贴的很近,“夫君,祖母说孩子的小名,准我们自己取。你说取什么好?”

  陆致沉默了会儿,道,“叫平哥儿吧。只要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平哥儿……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庄氏点点头,道,“是个好名字。”

  几人说过话,话题兜兜转转,又聊到了别的话题。庄氏啜了口茶,道,“……我前几天去看团哥儿兄弟俩,碰着女婿,聊了几句,他倒是说了件新鲜事。明安公主大约也就是这几日要到了……自那事后,皇后娘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公主回来,她总算是能得几分宽慰。”

  庄氏倒不是对孙皇后多有好感,她纯粹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觉得孙皇后也可怜,儿子养得那么大了,忽然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但说到底,先太子做的那些事,也实在见不得人了些。

  江晚芙一直在养胎,对明安公主回朝的事情,也没怎么关心过。不过明安公主是为了大梁去和亲的,如今能够回家,也是件好事。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去看了看姚晗,检查了他最近的课业,小孩儿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他也刻苦学了,但总还是比同龄人学得慢些。原先的夫子这次秋闱取中,已经请辞离府了,现下换的这个夫子有些孤傲,但听陆则说,新夫子是淮安府的案首,还是小三元,给姚晗打基础是绰绰有余的。

  姚晗得了叮嘱,知道婶娘现在有了身孕,不能抱他了,就乖乖地自己搬了杌子来坐,双手托着下巴,仰脸看着江晚芙检查他的课业。

  “晗哥儿进步很大。”江晚芙摸摸小孩儿的头发,夸了他几句,就看见小孩儿脸颊红红的,可爱得不得了,心里忍不住想,可真好哄啊。想起姚晗刚被公公带回来的时候,凶得像小狼崽一样,还把嬷嬷手上咬得出血了。现在就像只乖乖的小狗了。

  她又问他,“夫子来了有些日子了,晗哥儿觉得适应吗?”

  姚晗摇摇头,说话还是很简短,“不喜欢。夫子嫌我笨。”

  “晗哥儿不笨。”江晚芙好好地跟他说道理,“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就像你身边的红蕖姐姐,她擅长算账,却不会刺绣。晗哥儿也是,你课业虽学得不很好,但武师傅却常常跟我夸你,说你有天赋。人不是必须样样都擅长,我让你跟着夫子念书,也不是想你考状元,不过是让你识字明理,以后跟人打交道,不容易被人算计。”

  “至于你觉得夫子不喜欢你。”江晚芙顿了顿,尽可能通俗易懂地解释,“你现在还小,身边也只有固定的几个人。夫子、武师傅、红蕖……所以有人不喜欢你,你会不高兴。但等你长大了,你会遇见很多人,比现在多很多很多,他们有的喜欢你,有的讨厌你,有的怕你,有的想讨好你,有的人你可以敬而远之,有的你却必须跟他来往。所以,对我们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喜恶,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就好了。婶娘这么说,你能懂吗?”

  其实小孩儿不喜欢夫子,她确实可以换个人,不过是张个嘴的事情。但她总感觉,姚晗在和人交往、建立良好关系这方面,实在很稚嫩,他的喜欢和厌恶都太直白,小时候不要紧,可长大了还这样嫉恶如仇,却是要吃亏的。

  尤其是他没有父亲长辈护着,以后的路多半要自己走。

  她便觉得,自己能教的,还是要教他,哪怕说得费劲些,多说几回,也没关系,她不怕麻烦。

  姚晗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也乖乖点了头。

  刑部最近正在复查核准各地上报的死刑案件,各府卷宗一摞摞送进库房,除了皇帝特意下圣旨外,其余死刑犯都是秋后问斩,所以刑部的核准是最后一关,定人生死的那种。所以陆则也很慎重,叫了官员来议事厅,一直到临近下值的时辰,才放众人离去。

  看众人从议事厅出来,常宁才赶忙进去,道,“大人,谢回谢大人来了。”

  陆则便起身去见谢回,谢回正喝茶,看见他便道,“自你从保定回来,我们还未聚过。今日请你喝茶听戏如何?”

  陆则看他一眼,淡淡地答应了。

  云水楼二楼雅座,小二送了茶与糕点上来,雅座正对面下方便是戏台,四角各摆一只圆肚水缸做传音,底下正唱的是“玉镜台记”。唱刘润玉的旦角见表哥温峤后,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跟丫鬟说着自己那点女儿心思。

  谢回却没心思听戏,喝了口云雾茶,抬眼看陆则,正想找时机开口,就看他不知听了那句戏词,竟是眉眼微松,露出个淡淡的笑,仿佛很惬意地听着。

  一出很快唱完,台上几个角儿下台,人群里有小二脖子上挂着竹篮讨赏钱。陆则侧过头,朝常宁看了一眼,常宁很快便出去给赏钱。

  谢回这才找准机会,适时开了口,“……今日这戏,你倒是爱听。”

  陆则可有可无地点头,低头喝了口茶,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阿芙有孕后,祖母派来的那个白嬷嬷便跟屋里一众丫鬟嬷嬷叮嘱要注意的事宜,其中一条,便是女子有孕,不宜饮茶。但他与阿芙私下独处时,她有时会拿错他的茶盏,以前他便也由着了,可现在却不行,他拦了一两回,后来索性也把茶给戒了,换了白水。大抵是时间久了,好像白水也喝习惯了,倒不习惯喝茶了。他也没说什么,神情淡淡地放下茶盏。

  “我父亲的事,还要多谢你才是。”谢回开口,语气倒是很诚恳。

  陆则倒是不邀功,摇摇头道,“同我关系不大,是张首辅出面,陛下才松了口,不必谢我。”

  这是实话。陆则的身份,决定他不能轻易地站在宣帝的对立面,很多事,他必须置身事外。但谢回也不傻,道,“张首辅高义,我自是感激不尽。但如不是你的关照,我父亲也未必熬得到出狱的那天。”

  他非要谢自己,陆则便也受了,推来推去没意思,他语气淡淡开口,视线却落在谢回的脸上,“你若谢我,日后好好待阿瑜便是。”

  谢回被他说得一怔,莫名有种妹夫见了大舅子的窘迫,片刻后才恢复平日的雅正温儒,咳了声,答应了下来。

  “……我自是真心待阿瑜的。”

第145章 藩王

  提到未婚妻陆书瑜,外人眼里清风朗月的才子谢大人显然有点不自在,好在陆则也没继续说下去,妹妹还没出嫁,还不是谢家人,他也不过提一句罢了。

  谢回看陆则不提,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对了,我今早听说,你府上添丁了?”

  陆则点点头,“嗯,是我兄嫂。”

  “那倒是挺好。”谢回收回手,道,“我记得你兄长年纪也不小了,说起来,我是为了等阿瑜,但你们兄弟俩怎么也成亲这么晚?”

  其实也不算很晚,但像陆则这样的,以后要上战场打仗,家里基本都是早早给娶妻生子的,就怕有个万一,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且他还是单传,卫国公和永嘉长公主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仔细一琢磨,便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等问出口了,又觉得打听这些也不好。虽说人成亲得晚,可他是知道的,陆则那夫人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夫人,那会儿那江娘子还没嫁给陆则,在宴上吃醉了酒,他还说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陆则护得跟宝贝似的,生怕让他多看一眼。

  都说女子易妒,照他看,男子也差不多,没好到哪里去。真上了心的,恨不得揣兜里,别人多看一眼都是不行的。

  “听说你夫人也有孕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谢回说完,就发现刚刚还面色冷淡的陆则,神色仿佛柔和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早就感觉到了,现在的陆则,和以前的陆则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胡庸父子倒台前夕,他找他过去,帮他在吏部站稳脚跟开始,也可能是陆则执掌刑部、重整三大营开始,他现在很难像以前那样,和他如友人般交往,内心总有些不安的情绪,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忌惮,甚至是……畏惧。

  谢回心中一松,盘桓在嗓子眼上上下下的话,便也说出口了,“……说起孩子,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可记得宫中有孕的万嫔娘娘?”

  陆则点头。万氏有孕时,还只是个贵人,但自刘兆没了后,她腹中的孩子便显得格外重要了。皇后多年无子,怕是再难生养,万氏倘诞下皇子,那这孩子日后坐上那位置的可能,就很大了,毕竟宣帝膝下没有别的儿子可选了。所以,前些日子,宣帝给万氏升了位份,但这还只是开始,万氏要是能平安诞下龙子,妃位、贵妃位甚至是更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谢回盯着陆则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继续道,“我与太医院的冯太医有交情,那日与他喝酒,听他说起,太医院几位圣手去给万嫔娘娘请过平安脉,都说——”

  他顿了顿,才道,“万嫔这一胎,很可能是位公主。”

  陆则面无表情听着,心里没有半点波澜,语气也很平淡,“哦,是么?公主也不错,女儿比儿子省心。”

  谢回被他这话给噎住了,什么叫女儿比儿子省心啊?又不是老百姓家里,那可是皇家,公主再尊贵,也比不过皇子重要,尤其是皇帝无子的情况下。要知道,龙嗣之事,关系重大。

  谢回没试探出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心里有点焦灼,端起茶喝了口,才继续道,“但陛下无子,朝臣们都盼着万嫔这一胎是龙子。否则长久不立储君,只怕有人会动心思。”

  他刚说完,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陆则。他虽在京中任的是文官,但实则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穿着云白圆领锦袍,外头是一件暮云灰的大氅,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英俊的脸显得很冷漠,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压得他心头沉沉。但很快,那种迫人的气势便淡去了,只是淡去,还不是全然消失,但谢回已经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听陆则开了口。

  “陛下尚是春秋鼎盛之岁,有公主就会有皇子,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回一怔,旋即道,“也对,是我想岔了。”

  陆则朝窗外看了眼,入秋后天黑得早,此时已是日暮西斜的时辰了,底下那一台“玉镜台记”也还没唱完,正唱到那温峤娶了美娇娘。咿咿呀呀的,陆则却起了身,朝谢回道,“我府中尚有事,就先回去了。”

  谢回正心不在焉着,闻言也没有留他,颔首道,“替我跟你夫人带句恭喜。”

  陆则点点头,走了出去。谢回却没有走,起身走到窗户边,不多时,便看见陆则从一楼走了出来,一步跨上了马车,车马渐渐远去。谢回注视着这一幕,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

  陆则回到府里,本来打算直接回立雪堂,半路上却被小厮拦住,说严淮在书房等他,便跟常宁说了句,“去和夫人说一声,我晚些回去,让她先用膳。”才改道去书房。

  严淮正喝茶呢,一见他便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世子。”

  陆则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直接道,“何事?”

  严淮踟蹰片刻,还是低声道,“与藩王有关。”

  陆则骤然抬眼,开了口,“跟我来内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陆则书房是重重侍卫把守的地方,而这内室,则是专门打造的,用特殊的方法隔音,效果极佳,几乎没人能从外探听到里面人在说什么。

  “……我有一旧友,屡试不第,后去了庆王府做幕僚。今日我得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提起一事,道藩王府曾有秘客数次来访,庆王亲自接待。那秘客进出皆遮掩面容,但我那幕僚曾游历于宣府大同以北,和蒙古人打过交道,一眼认出,那秘客所乘马车的车夫,是蒙古人所扮。”

  陆则没有作声。大梁开国,边关就不太平,但当时百废待兴,前朝的苛税重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中原大地分裂多年才得以一统,因此朝廷无力再去边关擅动兵戈。但蒙古人虎视眈眈,也不可小觑,一旦铁骑南下,顺天府必定不保,开国高祖便给北边布下两道防线,以保大梁安宁。

  这第一道,便是卫国公府。陆则祖上骁勇善战,是高祖的左臂右膀,数次救高祖于危难之间,高祖秘诏当时的卫国公入宫,托付重担。世人不知二人促膝长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日,卫国公出宫,自那日起,卫国公府世世代代以镇守九边重镇为己任。

  如果说第一道是为了防御外敌。那这第二道,便是实打实的谋求日后了。

  高祖深谋远虑,将诸子分封于北,积蓄力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待国库丰盈之时,大梁可负担得起与蒙古一战,到那时,诸藩王听皇帝号令,合力北上,必可令蒙古灭族。

  高祖自知自己有生之年,不可能等到这一天,但也将希望寄托于后人身上。他的一番苦心,起初还有些成效,直到高祖过世,继位后的新帝深受儒学影响,仁厚有余,却没有继承高祖的铁血强硬。

  各地藩王失了高祖钳制,渐生异心,吃穿用度、祭祀等诸礼,一度逾制。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皇帝可以端坐顺天府,他们却要给皇帝卖命打仗,北地清苦贫瘠,远不如京城繁华。藩王渐渐失控,后来是当时的卫国公镇压住了局面,一直僵持至今。藩王虽未曾再起波澜,却再没有在抗击蒙古一事上,出过一兵一卒。

  高祖苦心设下的“第二道防线”,也就近乎于无。

  “此事我知晓了,我会派人去探查。”陆则垂下眸,冷声道。藩王如果跟蒙古勾结,那边关便必不会太平了。

  严淮微微松了口气,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有半点耽误,收到信便立即派人去刑部寻人了,只可惜迟了世子一步,世子先与谢大人走了,他不好派人去寻,怕叫旁人看出什么,才一直等到陆则回府。

  “也许是我那友人看错了也不一定,庆王到底与皇室同宗,一脉相承。未必干得出背祖之事……”严淮想了想,谨慎地分析道,“且蒙古人当皇帝,对藩王也没什么好处。皇室亦未提过削藩一事。”

  陆则听了这话,却面无表情,抬起的眸中,透出森森冷意,“勾结与否,查了就知道了。”

  严淮也颔首,忍不住感慨道,“昔日高祖苦心经营,分封诸子,大概也没想到有这一日。”

  二人谈过正事,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屋外侍卫把守,屋檐下、庑廊上的绉纱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

  走出书房,沿着庑廊朝外走,严淮想起自己先前寻陆则无果一事,便问,“小谢大人寻世子,可是为了他父亲谢大人一事?”

  “叙旧罢了。”陆则负手朝前,随口道。走到拐角处,便停下步子,道,“天色已晚,先生家中如无事,便宿在府上吧。”

  严淮却是推辞了,“还是不劳烦世子了,今日小女携子归家,我与内子说好了的,要回去用晚膳的,家中现在怕是还在等我。”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叫来侍卫送严淮回去。

  等他回立雪堂,江晚芙已经用过晚膳了,丫鬟们正燃了艾草,熏驱屋内的蚊虫。秋日蚊虫比夏天还毒,江晚芙有孕,以往驱蚊用的香囊也用不得了,只能用这笨方法。惠娘一看他进来,便先示意丫鬟出去,上前恭敬询问,“世子,可要叫膳?”

  陆则随意点了点头,走到阿芙身边,看她刚好将手中一个九重莲瓣白玉小碗放在榻案上,顺手端起,喝了口,甜津津的,一股秋梨味,果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江晚芙看他边喝边皱眉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仰脸看男人,道,“夫君不是不爱喝梨子水?”

  陆则也就是随手一拿,很快便还回去了。晚膳还没送上来,两人便坐在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道,“……白日里,我去了趟明思堂,见着了小侄儿,小小一团,拳头就这么点点小……”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眉眼都柔和下来了,“很能睡,大嫂想让我沾沾喜气,便叫我抱抱他,结果那孩子换了人抱也不醒,很是乖巧。你若是见了,肯定也喜欢。”

  陆则看着她拿手比划的模样,神色也渐渐柔和。

  “不过,”江晚芙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不怎么明显,吃饱了饭、还吃了大半碗梨子水,也就略微鼓起一点点。但她摸得很温柔,小声地道,又像是对陆则说,又像是对孩子说,“我们的孩子,顽皮些也没关系,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陆则伸手,大掌抚住小娘子的小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良久,江晚芙听到他“嗯”了一声。

  天底下的父母,多是这般盼望的吧。

第146章 明安

  早晨起来,下了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院里里铺着的青石板地面。这样的天气,肯定是不好出门的,本来江晚芙还打算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只是还不等她出门,福安堂便来了嬷嬷传话,道,“老太太叫您别过去了,雨天路滑,您在屋里待着,她老人家才放心。”

  江晚芙答应下来,叫纤云给那传话的嬷嬷拿了赏钱。

  惠娘一听不用出门,也松了口气。

  过了会儿,江容庭便过来了,手里拎着个食盒,递给纤云,边朝长姐笑眯眯地道,“前几日在学堂,有个同窗带了些糖芋艿来分,我尝过后觉得跟小时候的很是相似,问了地方,买来给阿姐尝尝。就是那家老婆婆挑着担子来卖的,我小时候,阿姐你总是买来我吃的,阿姐还记得麽?”

  “怎么不记得。”江晚芙自然还记得,叫丫鬟搬了椅子来给他坐。

  纤云接了食盒,便从中端出两碗糖芋艿来,递于江晚芙和江容庭吃。江晚芙吃了一口,就朝纤云道,“给晗哥儿也送一碗去。”这种苏州的小吃,在京城能吃到正宗的,是很难得的。

  纤云应下出去。江容庭便继续说话,他虽然没娶过妻子,但还是听人说,有孕的妇人一定要心情愉悦才好。但以长姐如今的身份,陆家的门第,她也很难出门。因此每次从国子监回来,他都会过来陪陪长姐。今日也是一样。

  “今日街上极是热闹。酒楼里人满为患的,我去买糖芋艿,险些被人踩掉了鞋。”江容庭笑眯眯说着自己的糗事,故意逗长姐开心。

  江晚芙抿唇笑,然后扭头问惠娘,“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不记得。”

  惠娘很喜欢姐弟俩和乐融融的模样,总叫她想起姐弟俩小时候,住在老夫人院里的时候。只是那时是娘子护着弟弟,如今小郎君长大了,知道护着姐姐了。她笑着答话,“不是什么节庆吉日。不过奴婢听采买的人说了一嘴,今天明安公主进城,那些人怕是冲着这去的。”

  惠娘这么一提,江晚芙便想起来了,前几日在裴氏那里,还听二婶提起过这事。只是她当时没太放在心上。

  江容庭继续说起其他事。惠娘在一旁,用铜勺拨了拨炉子里的炭,让屋里更暖和些。

  下雨天,屋里便格外地安静,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烤着炉子,身上暖烘烘的,主仆几个围在一起说着话,既舒服又闲适,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

  刑部最近事忙,陆则便留在刑部,与官员一道用的午膳。用过午膳,各官员便跟他打过招呼,退下去继续忙了。陆则却得了皇帝的口谕,宣帝诏他进宫。

  他起身抚了抚官袍,乘马车入宫。秋雨绵密,下了一上午也没停,他进殿时,肩上都笼着淡淡的水汽。

  宣帝见他,便叫他过去,陪他对弈。

  陆则行过礼,坐下陪宣帝下棋。角落里放着的瑞兽香炉,点着龙涎香,淡淡的烟,从香炉顶部的白鹤口中,徐徐吐出。

  一局棋不过一个时辰,中间高长海进来了几回,说官员求见,宣帝也都只摆摆手,一句“有什么事去寻内阁”,便打发了。

  陆则看在眼里,没有作声。他这舅舅本来就是不喜庶务的性情,当了皇帝也是如此,且近日连早朝也愈发敷衍了事,不过露个面。藩王的事,他也没有跟宣帝提起,因他知道,宣帝是什么性子,他是只要表面太平,就是太平了。唯有真的在眼前了,他才会觉得事关重大。

  下到最后,宣帝赢了。

  他倒是心情很愉悦,因为丧子,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太医院也只知道开些太平方,吃了也没半点用处。大臣还要拿那些事来烦他,后宫皇后成日哭哭啼啼的,万嫔和皇后也不对付,更吵得他心烦,唯有自己这外甥,最是合他心意。

  到了宣帝每日念经的时辰,陆则才得以抽身,起身出了宫殿,高思云看见他出来,忙送了把伞来,他便也不要人跟着,独自沿着宫道朝外走。

  红墙黄瓦,雨水连成一串地往下滴。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同样打着伞的户部尚书薛德峰,同时官场同僚,见了面自然要打个招呼。薛德峰见他,却是面露欣喜之色,迫不及待道,“世子可是刚从陛下处出来?”

  陆则点头道是。

  薛德峰一身官袍还是半湿的,黑色的皂靴也有深浅,应当也是湿了,不知在此处徘徊多久了。他踟蹰了一下,还是咬牙上前,道,“如今是越发的难见圣颜……”顿了顿,他也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便停了,改口道,“世子可听说河南蝗灾一事?”

  陆则点头,“略有耳闻。”

  薛德峰见他知道,便接着道,“开封洛阳商丘等地,皆遭了秋蝗。内阁命户部拨银赈灾,但……”他停了一停,委婉地道,“但这两年,国库拨出银钱数额陡增,入库的银粮还不够填补亏空,且今年秋收的粮税还未收齐入库。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无能为力。”

  陆则听了,了然地道,“薛大人是想让我向陛下进言?”

  薛德峰有些汗颜,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我知道这是户部之事,本与世子、与刑部无关,但我已求见陛下数次,想请陛下下旨,效仿高祖,呼吁朝臣们解囊捐金,只是一直未能得见,如今实在是没法子了。”

  陆则知道薛德峰这人,前头的户部尚书致仕了,他是新提拔上来的。他说这两年耗资巨大,也是事实,地动、山崩、时疫,都是户部出钱,后来刘兆的殡葬,还有前几日给瓦剌的那一笔,薛德峰一上手,便接了个烂摊子,也难怪他为难。换了个圆滑的,大抵就去内阁哭穷了,能少出点就少出点,但薛德峰这人老实巴交,居然把这老黄历翻出来。

  但念在此人心存善念,算是个好官,陆则便给他指了条明路。

  “与其求陛下下旨,薛大人倒不如想想别的法子。京城繁华,富商巨贾亦不少,薛大人不如拨冗见一见,也许能解眼下之困。”陆则状若无意提了两句,留下薛德峰一人呆呆地琢磨,便告辞先走了。

  他当然不是怂恿薛德峰去敲诈富商,但比起从朝臣兜里掏钱,富商巨贾更愿意借此机会,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结一份善缘。

  且不谈朝臣愿不愿如薛德峰所言的“捐金”,就是宣帝,也不可能下这个旨。户部缺银,是因为不久前刚拱手给了瓦剌一笔,当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不少,认为瓦剌与蒙古勾结,给钱就是替瓦剌招兵买马,壮大骑兵,如今户部赈灾没钱了,宣帝怎么可能开口让朝臣捐金?一开口,皇室颜面就荡然无存了。

  走到宫门处,马车在不远处停着,常宁见自家主子来了,忙撑了伞上前迎他。陆则疾步朝前走,主仆二人打算回刑部,正这时,却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穿过雨幕,由远而至。

  常宁下意识循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一辆华丽撵车正朝这边靠近,那撵车很大,前后三对轮毂,上好的锦缎用作饰物,前后四个角各挂了一串金铃,随着撵车的前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心道,谁家夫人这样大的阵仗?就是长公主,也不曾这般做派呢。

  陆则看着这一幕,神情却渐渐冷淡了下来。他沉沉开口,“去刑部。”

  常宁回过神来,见自家主子面上似有不虞,忙低头应了,等陆则上了马车后,也上去掉转车头,只是还不等他驱使马,便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一个穿着碧青比甲的丫鬟从撵车上匆匆下来,一路小跑,来到他们的马车前,语气恭敬地道,“还请留步,我家主子——”

  话没说完,常宁先听到身后马车中传来的陆则的声音。很冷,语气也很平淡,甚至只有一个“走”字,常宁却感觉背后一凛,立马就应了。

  他下车,想让那丫鬟让路,那丫鬟仿佛十分惧怕一般,咬牙不肯让开,常宁本来不想跟个姑娘家动粗,但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想上手将人驱赶到一边。这时,那撵车的门再度打开,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个美艳妇人。之所以说是妇人,并非因为她年纪有多大,而是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柔媚风情。她下了车,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莲步轻移,朝这边走来,常宁见她在马车不远处站定,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开口道,“既见故人,既明不与我打个招呼麽?”

  她就站在那里,好像很笃定陆则会下车一样,神情从容。

  片刻,陆则掀起帘子下车,他神情依旧是平日的那种平淡,眼睛扫过面前人,从美艳妇人身边的嬷嬷到那拦路的丫鬟,没有一瞬的停留。他拱手行礼,在妇人明亮的眼神中,淡淡地道,“微臣见过公主。”

  美艳妇人,也就是明安公主,面上的笑意略微一滞,很快继续笑着道,“既明从前还唤我一声表姐,如今多年不见,却着实是生分了去。”

  陆则面无表情地回话,“公主不喜微臣称您为表姐。”

  明安公主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自那事后,没人敢这般顶撞她。陆则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的人,哪怕看一眼都觉得烦,你若纠缠他,他非但不会有半点心软,只会越发的厌恶你。他不会躲你,只会无视你,仿佛你生得再美,在他眼里,还不如他面前的一本书。

  “噢,是么。”明安扯出个笑,道,“过去太久,我都忘了。”

第147章 她死了

  本来秋后年前,就是刑部最忙的时候,刑部院子里连小厮都是一路小跑的,更别提官员了,陆则进宫出宫,一来一去便是两个时辰,等他前脚刚回刑部,便立即有主事抱了卷宗来寻他拿主意,进进出出,门槛险些都被踩平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下了一整日的雨渐渐停了,才终于无人敲门了。

  刑部郎中齐直进来,将上一旬的赎银册子给他过目。这笔银子虽是刑部在收,但刑部实则是不管银钱的,每旬都会朝户部送一次银。这也算是一贯的老规矩了。

  陆则翻看了会儿,挑出几处问了问,齐直倒是一一答了,这事便也算过去了。齐直拿了盖了刑部公印的册子,准备要出去,想了想,又问了一声上司,“大人还不走麽?这会儿雨停了,路上也好走,看这天色,今晚夜里怕还要下一遭。”

  陆则看了眼案上的公牍文书,随口道,“处理完了再说。”

  齐直便应了声,道,“那下官叫灶房提前备了晚膳和宵食。”

  陆则颔首,“多谢。”

  齐直关门出去,陆则便叫了常宁进来,让他回府传个话,自己便继续忙了,等忙得差不多了,早过了晚膳的时辰了。好在刑部灶房是习惯了有官员忙得废寝忘食的,这边一叫膳,那边便赶忙派人送来了。

  菜色倒也不好不差,半只剁烧鹅、一份鲈鱼羹、一碟子清炒瓠瓜。跟府里自然没法比,但陆则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有些菜,他只是不喜欢吃,并不是不能吃,毕竟只是用来果腹的。趁着用膳的时辰,陆则叫了常宁进来,问他,“方才你回去传话,可还顺利?”

  常宁前阵子挨了罚,好险没被世子厌弃,如今做事倒是得了诀窍了。世子最看重的,自是世子夫人,只要跟夫人有关的,他多长个心眼,准不会有错。他也只琢磨了一下世子的话,便试着开口道,“倒是顺利的。是惠妈妈出来听的话,还赏了属下一小袋煨板栗,说是夫人要吃,结果膳房送多了些,她们又都煨了。”

  常宁揣着颗心说了堆“废话”,鼓起勇气抬头看世子的神情,却见他听了后,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一下,显然是心情很愉悦。

  自在宫门外被明安公主的人拦下,世子可一直冷着脸。可见还是夫人最顶用,虽没露面,但不过一袋煨板栗,都不值几个铜板,也能叫世子高兴。这本事,旁人大抵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东西呢?”陆则收起笑,看了眼常宁,叩指在桌上敲了敲。

  常宁自然是没敢吃的,拿出那蓝布小袋来,递过去。陆则接了,倒了几个在手里,放得太久,已经冷了。阿芙倒确实爱这些,他每次回去,总能见她跟惠娘几个捣鼓些新鲜吃食。惠娘几个也哄着她,只要大夫说能吃,便二话不说想法子弄来。不过,她虽爱吃这些,但一日三餐还是胃口很好的,他看了后,便也由着她了。

  陆则自己留了几个,将剩下的丢给常宁,“既是赏你的,留着吧。”

  常宁接住了,乐呵呵地道,“那属下拿去跟兄弟们分一分。”

  用过晚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陆则将剩下的一气做完了,已经快子时了。果然如齐直所言,夜里还有一场雨,且下得不小,院里入秋后逐渐干涸的池塘,此时都积满了小半的水了。看雨势,大约也不会停。陆则便还是留在刑部歇了,他现在回去,又要惊动阿芙睡得不好。

  陆则不大在刑部宿,但还是给他留了专门的房间,每日有人收拾整理,还算整洁,只是秋雨绵绵,被褥有些许的潮气。

  陆则闭上眼,入睡得很快。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划破雨幕,雷声轰隆,有半夜被惊醒的老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被吹得哐啷响的窗户,起身去关,就看见一阵电闪雷鸣,雷电击中河边的老柳树,顿时起了一簇火,好在倾盆而下的雨水,很快浇灭了火苗,老爷子忍不住嘟囔。

  “都十月了,怎么还打雷啊?十月雷,阎王不得闲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陆则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暴雨倾盆,雨水如注,冰冷,几乎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挥出手里的刀,伴随着一声惨叫,穿着甲胄的士兵应声倒下,血溅了他一脸。

  接着又是一刀,从脖子处劈下,那人喉骨尽裂,只一层皮肉黏连着。

  又是一刀……

  他不知自己挥动了多少下,也不知有多人死在自己手里,只是很麻木地挥刀、斩敌。他沿着庑廊朝前,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催促他一样,他越走越快,手里的刀也越砍越快,他几乎没有防御的动作,只是一味的进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堆在他脚下的尸首,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一处宫宇。

  很陌生,他很小就在宫里念书,按理说,他对宫中很熟悉,但这里,他却只觉得很陌生,像是从未踏足过。庭院中荒草丛生,几乎盖过他的鞋面,陆则一步一步朝前走,觉得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直到他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那门很沉很旧,像是年久失修一样,朱红色的漆已经开始脱落了,螭兽铜环锈迹斑斑,沉重的嘎吱声中,门打开了。

  陆则忽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步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得他迈不开,他心中有个声音,急切沙哑,一遍遍地催促他进去。他顾不得其他,被那声音催得心慌不已,下意识迈了进去。

  院子里也很陈旧,大抵很久无人居住了,石桌石凳胡乱倒在地上,屋檐下挂满了蛛丝网,被疾风骤雨吹得一晃一晃的。

  陆则的眼睛,下意识地凝聚在其中一扇门上,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格扇门,他伸手去推,却仿佛一个踉跄一般,踏了进去。

  屋里很黑,大抵是没人住的缘故,连烛火也没有,暗沉得厉害。他站在那里,忽的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很轻,他却猛地一颤,快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扇门,他竟看见了阿芙。

  他的阿芙,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帐子上打着补丁,甚至还挂着蛛丝网。她平躺在那里,浑身都是湿的,头发上不断有雨水低落,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乌黑的睫一动不动,除了无意识的呻吟,几乎是失去意识的。她瘦得厉害,几乎到了令人看了觉得可怜的地步,除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四肢皆瘦削,几乎只是一层皮,裹着底下那层骨。

  陆则看得心头惊惧,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在原地,他看见惠娘从次间匆匆跑过来,他大声喊她,惠娘只是直直地穿过他,奔到床榻边,哽咽着道,“娘子,奴婢寻不到更好的了,只有这个了。”

  她抖开臂弯处那条毯子,尽可能地掸去那上面的灰,却也是徒劳。她哆嗦着嘴,手却稳稳地,将那毯子盖在主子身上。仿佛想尽力让床榻上即将生产的主子,稍微暖和一点。

  陆则看着这一幕,浑身发颤,他已经知道这是梦了,但他依然没办法接受,他的阿芙那么的爱洁,他身上带了酒气去抱她,她都要哄他去洗漱的。她怎么躺在这种地方,盖着那样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她还怀着孩子,谁胆敢这样怠慢她?

  谁敢这样待她……他要杀了那个人,他要杀了他!

  杀了他!

  陆则用尽全身力气,想挣脱开那束缚着他的力量,却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劳,他看着阿芙睁开眼,她缓缓伸手去握惠娘的手,声音虚弱地几乎听不见,她说,“惠娘,你帮帮我,帮我保下这孩子,帮帮我,好不好?”

  惠娘哭着答应下来。

  这里太简陋了,什么都没有,纵使惠娘进进出出,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寥寥几样能用的东西。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一把铜制的绣花剪子、一块叠起来的蓝布……就只有这些。

  哪怕陆则是男子,他也知道,妇人分娩时要什么,开水、棉纱布,还有让产妇恢复力气的参片汤药,大夫、产婆。从得知阿芙有孕起,他不止一次想过那一天,他肯定会守着她,会有最好的大夫和产婆,会有最好的药和补品,但实际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最基本的热水都没有。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

  陆则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榻上的小娘子痛苦呻吟着,声音从虚弱到沙哑,她的手紧紧抓着床榻的边沿,指甲在那梨花木上几乎留下了深深的印子。窗户被风猛地吹开了,但主仆俩一个无力,一个无心,谁都没有去管那窗户,任由冷风朝里灌。

  风越来越大,灌进屋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响,蜡烛被吹灭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声,很响,很有力。惠娘抱着孩子,来到阿芙身边,她似乎是想把孩子抱着给分娩脱力的母亲看,陆则却看到,那条蓝色的毯子下,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几乎只是一瞬间,那血越流越多,他看得目眦欲裂,大声吼着惠娘的名字。

  惠娘却一无所知地抱着那孩子,想给阿芙看,“娘子,你看啊,是个小郎君。”

  小娘子伸出手,她太瘦了,十指细得没有一点肉,瘦骨嶙峋,隐约可见底下的青色血管。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被蓝布裹着的婴孩本大声哭着,却在母亲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止住了啼哭。

  惠娘流着泪道,“他知道您是他母亲呢,您一摸他,他就不哭了。”她将孩子放在主子枕边,想去替她收拾一下下半身,一回头,人就木在那里了。

  江晚芙却仿佛毫无所觉,她像是没感觉到痛一样,大抵这个时候,是觉不出痛了,只是身上有点冷罢了,她将脸贴着婴孩的胳膊,用冰冷的唇亲了亲他的脸,低声地道,“乖宝宝,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啊……”

  说过这话,她叫了惠娘的名字,惠娘白着脸,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哆嗦着,“您说……”

  江晚芙看了看头顶灰扑扑的帐子,很短的时间,陆则不知道她想了什么,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惠娘的手,道,“惠娘,你带孩子跑。他们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会找你的。你把孩子,交给陆则。然后,你就回苏州吧,我给你和陈叔留了几家铺子,帮我去看看纤云和菱枝,看她们过得好不好,别恨我赶她们走。还有阿庭,他没有子嗣,清明过年,劳你跟陈叔跑一趟了。还有祖母和母亲,我也许久没去看过她们了……”她叮嘱了许多,像是怕自己忘了什么一样,最后才道,“谢谢你啊,惠娘,一直陪着我……”

  “您不要谢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过得苦。”惠娘不住地流着泪,点着头,“我一定会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给世子的。”

  “还有,”江晚芙张了张口,泪从惨白的面颊滚落,“你告诉陆则,孩子,我还给他了,我不欠他什么了。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了。”

  她最后看了眼孩子,眼里全是不舍,下一秒,却用力抓着惠娘的手臂,坚定地道,“走,带他走。”

  惠娘眼睛已经哭红了,抱起孩子,婴孩离开母亲的身边,便仿佛有所察觉到一样,开始啼哭,惠娘拢了拢那块蓝布,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雨水,咬牙冲了出去。

  孩子的啼哭声渐渐远去,雨下得太大了,屋里反而显得一片死寂。

  窗户还开着,冷风不住地往里灌,江晚芙大约是很冷的,小娘子缩了缩身子,蜷缩进那不厚的毯子下,在这嘈杂的雨声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陆则猛地跪了下去,桎梏着他的那股力量,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几乎是爬到那床榻边,跪在那里,用手捧着阿芙的脸。她的神情很温和,眼睛阖着,像是累了很久的人,终于能歇息一样。

  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睡得沉了些。

第148章 下辈子,我也还要遇见……

  陆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耳边是一声轰隆巨响,他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坐起身喘着粗气。

  他闭上眼,那些画面,再一次一幕幕在他眼前划过,重演了一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