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还冷吗?”陆则忽的开口。
江晚芙没作声,本来就是找的借口,眼下又是厚被褥,又是添了炉子,她哪里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摇摇头,小声道,“不冷了。”
陆则便也不再说什么。
丫鬟进来吹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下去,只余庑廊下的灯笼,柔和的光,被窗绢细细筛过,落在屋里的地上。
帐子昏暗着,江晚芙有点睡不着,但也不愿意胡思乱想,索性闭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陆则也还没睡,他的睡相一直很端正,基本是规整躺着,从前一个人睡的床,如今添了个人,其实不算拥挤,但总感觉是不一样了。
他平躺了会儿,想了会儿朝堂里的事,回过神来,却见以往入睡后,便因畏寒,习惯性朝他怀里拱的小娘子,今日没半点儿动静,又等了片刻,只听见轻柔的呼吸。
以往还没入睡,怀中蜷进个柔软的身子,小猫似的,粘人得紧,陆则心里偶尔会想,当真是有些娇气的,真不知她没嫁给他的时候,夜里是怎么过的,这样怕冷。
但今日江晚芙不靠过来了,他又觉得像是少了什么,怀里空荡荡的。
闭眼等了会儿,陆则到底是侧过身,伸手拥住小娘子的腰,将人带进怀里。
娇气就娇气吧,他纵着就是了,总比冻病了好,想起小娘子这几日病怏怏的样子,陆则就没缘由的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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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晚芙醒的很早,昨晚一夜好眠。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纤云和菱枝推门进来,一个替她梳洗,一个把今日要穿的衣裳捧给她看。
纤云边替她梳头发,边道,“娘子今日精神真好。”
江晚芙也点点头。生病的时候,总有些怏怏的,身上乏,食欲不振,今日一早起来,她便觉得好多了,也有胃口了。
人舒服了,连思绪也清晰了许多,病着的时候,多少有些自怨自艾,想这想那,眼下身上舒服了,人也跟着清醒了。
什么这啊那啊的,谨慎些是应该的,但太谨慎,可就是杞人忧天了。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哪怕日后真的有什么,她问心无愧,不后悔就好了,至于其它的,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事情,纠结也无用。
所以,顺其自然吧……
想通了,江晚芙也不纠结了,更没必要刻意疏远陆则,如平常那样待他,见他练拳回来,迎上去,用汗巾替他擦汗,顺便轻声问他。
“夫君早膳想用什么?”
陆则倒浑然不知她这番翻来覆去的女儿家心思,只随口道,“都行。”
江晚芙点点头,放下汗巾,吩咐纤云去叫膳了。
用过早膳,江晚芙靠着软枕继续打络子,这回心里没什么事,手上自然顺畅,没一会儿,便打好了。
她刚放下玉佩,却见惠娘进来了,递上张单子,道,“立雪堂下月的份例送来了,娘子要看看吗?”
自然是要看的,立雪堂的这些庶务,陆则一贯是不管的,也没有哪家郎君管着屋里这点琐碎小事的,从前都是嬷嬷管着,如今江晚芙进了门,便都交到她手里了。
她接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其中一处。
“潞绸 四匹”
“纱 十二匹”
她翻过之前的月例单子,四季的份例不一样,但四季里的三个月,却是一样的。上月的月例单子,她才看过,和这个月的比,却是对不上的。
惠娘见自家主子不作声,便问,“可是有哪里不对?”
江晚芙也没把话说死,只道,“送月例的嬷嬷可走了?”
惠娘摇头,“还没走。”
江晚芙便道,“那你去问问,这潞绸和纱的数目,和先前不一样,可是有什么变动。”
惠娘应下,忙出了正屋,过了会儿,回来了,道,“那嬷嬷说不清,道自己是替别人的活计,若要问,只怕要去问二夫人。咱们……”
她的语气有点迟疑,按她的意思,其实大可不必为了区区些绸缎料子去问。这些东西,立雪堂库房里堆得满满的,犯不上。
江晚芙又看了遍那月例单子,语气仍是轻柔和缓,说的话却很直接,道,“惠娘,你取我的对牌,跟着那嬷嬷去问个清楚。”
少两匹料子,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库房里多的是,但糊涂账却是不行的。立雪堂的庶务既然是她管着,那她自然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惠娘应下,很快出去了。到了二房处,负责发放份例的孙嬷嬷一听,忙接过月例单子,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一拍脑袋,道,“果真是弄错了。瞧我这糊涂劲儿。”
又赶忙拉着惠娘,说了一通好话,一口一个好妹子,解释了一遍,道,“劳妹子替我同二夫人说说情,实在是这几日忙昏头了。这就补上,这就补上!”
惠娘颔首应下,孙嬷嬷十分殷勤,又喊了三四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将补上的绸缎抱上,跟着惠娘去趟立雪堂。
惠娘倒是客客气气的,虽来之前有些忐忑,可真到了二房,也是不卑不亢,没给自家主子丢脸,她站在门口,笑着道,“不必送了。我家夫人也说了,中馈事多,难免有疏忽,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嬷嬷忙不迭道,“二夫人心善。好妹妹定为我美言几句,下回老姐姐请你吃酒,你可一定不要推辞……”
两人寒暄几句,惠娘道还要回去回话,便带着小丫鬟们走了。
孙嬷嬷站在门口,见惠娘走远,却没回屋,扭头手朝袖子里缩了缩,去了二房正屋,守门的丫鬟通传过后,她便进了屋。
庄氏正靠在软榻上小憩,她的奶嬷嬷替她揉着头。昨晚陆二爷歇在她屋里,大半夜的,荃姨娘屋里的丫鬟跑过来,说荃姨娘腹痛难忍,疼了大半宿了,人已经昏过去了。
荃姨娘是去年进的门,是陆二爷门下个官员送的,是庶女,也通几分文墨,陆二爷正有几分新鲜。庄氏虽心里烦得很,可到底是要作出贤惠样子,取了对牌,叫嬷嬷去请大夫。
结果大夫来了后,竟是诊出个喜脉。
这下,庄氏如何还能睡得着,后半夜都怄得不行,醒来也是头疼。她闭着眼,皱着眉问,“怎么样?”
孙嬷嬷垂着手,把惠娘来问的事情说了,又道,“照您的吩咐,东西已经补上了。”
庄氏听罢,久没作声,半晌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奶嬷嬷继续替她揉着,轻声开口,“夫人何必忧心,世子夫人刚进门,都还没在府里站稳,这中馈您管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她如何就能替得了您……”
庄氏听了这话,却只是皱着眉没作声。
中馈不好管,但也没那么难,肯学、有胆量、细心,一旦上了手,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她刻意借月例之事试探,本以为,江晚芙一个刚进门的新妇,家世不高,庶务上又没有亲娘教导,在府里应当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好拿捏得很,定然会忍着,哪晓得,她居然真的敢差人过来问。
不卑不亢,丁点儿不怕事。
这看上去可不像是好拿捏的……
第56章
惠娘带着补上的料子回来,江晚芙也只看了眼,便让收进库房了。
看那三个小丫鬟年纪小,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便一人赏了个十个大钱。
也没多给,府里规矩再好,但下人里,总是还有高低的,像这种刚留头的小丫鬟,干不了什么重活,是下人里最低的,也就是十个大钱,教她们的婆子看不上,真要给什么贵重的,肯定是要“上供”的。
这种事情,都是私底下的,明面上很难管得住。
小丫鬟们收了钱,还愣愣要给她磕头,江晚芙没让她们磕,直接让她们回去了。
惠娘看着有些不忍,道,“还这样小呢。”
江晚芙倒是摇摇头,“多是家里养不活了,才想法子送出来的。能到国公府,总算是个正经地方,以后赎身嫁人,也容易些。”
说过几句,江晚芙便没再管月例的事情了。
下午的时候,大夫来了一回,给她请脉。这回来的不是郑院判,是府里常用的大夫,姓吴,叫吴别山,五十几了,祖上三代从医。这回倒是摸着胡子,语气也松快了,道,“夫人已经大好了,再不用吃药了。”
惠娘几个听了,自是高兴不已。
江晚芙听了,轻轻颔首,想到大夫冒雪来府里,便朝惠娘道,“等会儿包匹素缎,一并给吴大夫带上。”
说罢,朝拱手要推辞的吴别山道,“您别急着推辞,上回听说,您家里萱姐儿要出嫁,权当我给她添的嫁妆了。”
要是别的,吴别山指不定还不敢收。东西好拿,人情欠下可不好还,但他快四十才得了萱姐儿,老来得女,疼得不行,如今要出嫁了,自然盼着她能风风光光出嫁。世子夫人送出手的东西,肯定是差不了的。
他迟疑片刻,到底是恭敬谢过,“老头子受之有愧,那就多谢夫人了。”
江晚芙摇摇头,宽慰他几句,便叫惠娘送他出去了。
等到了夜里,用过晚膳,丫鬟放下帐子,吹灭了灯,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夜里又落了雪,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角落处炉子正烧着的炭,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响。江晚芙侧躺着,正想着问问陆则,要不要把绿竹和红蕖放到屋里伺候,既是一等大丫鬟,就不适合一直在屋外伺候。
正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却忽的察觉身旁的陆则似乎动了一下。
陆则睡觉一贯很端正,今日怎么了,江晚芙疑惑睁开眼,视线却蓦地撞进男人的眼里。陆则的眼睛很好看,目光清朗,很深邃,但不显得阴沉,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冬夜里的寒星。
两人视线交缠在一处,虽一句话都没说,江晚芙却感觉,自己面上似乎是红了,手心也汗涔涔。
陆则语气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一样,“听丫鬟说,白日里大夫来过了?”
江晚芙强作镇定,若无其事点头,“嗯。”
陆则继续问,“如何说的?”
江晚芙抿抿唇,老老实实答道,“大夫说,不用吃药了。”
陆则“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江晚芙下意识揪着锦衾,心里莫名的紧张,她大概知道陆则要做什么,无非是敦伦之事,按理,她是陆则的妻子,自然该满足他的。陆则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又不碰丫鬟,先前是体谅她还病着,如今她都病好了,自然该……
江晚芙想着,面上烫得厉害,简直犹如烧起来一样,想起新婚那一晚,心里有点怕,但到底是鼓起勇气。
这种事情,躲不过去的,说不定就像惠娘她们说的,习惯了就好。
做足心理准备,江晚芙抿抿唇,软软唤了句,“夫君——”
话音刚落,男人搭在她腰上的手,骤然缩紧,一把将她带进怀里,额抵着她的额,两人的唇几乎碰在一起,却又没完全碰到。
气息交缠在一起。
陆则垂下眼,望着身下的小娘子,见她白皙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整个人也绷着,分明紧张得不行了,方才还主动唤他,眼下他要碰她,她又紧紧闭着眼,一副怕的不行的样子。
她要是不愿意的话,他指不定今晚就放过她了,偏偏她那样柔柔唤他一声“夫君”,眼下又这样一幅任他施为的样子。
他倾身,在她湿软的唇上,亲了一下,手也顺势解开她的衣带。
江晚芙闭着眼,却没躲,甚至是微微仰着脸,全然一幅任陆则欺负的模样。
“别怕,不会欺负你的……”陆则语气还算克制,说这话时,连气息都是沉稳的。
他覆身下来,温热的躯体,紧紧贴着她,在她耳侧、脸颊、眉间落下吻,那吻很轻,便显得很温柔。
在这种温柔的触碰下,江晚芙渐渐放松了身子,气息也跟着紊乱了……
……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了,守在门口的纤云面色通红,屏息等着吩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屋里叫水的声音。
是世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热水自是早就准备着的,仆妇进进出出,纤云也跟着翻找出自家娘子的里衣,走进内室,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没敢抬头看,将里衣送进盥室,跟在仆妇身后退出去,临转身关内室门的时候,抬眼瞥见世子抱着娘子,下了床榻。
娘子的脸埋在世子怀里,乌黑细软的长发垂落肩背,世子微微低着头,一贯冷淡的面上,眼里仿佛有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很温柔。
纤云没敢多看,忙把门给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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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官员婚假,只有九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真过起来的时候,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送岳父和小舅子回苏州的第二日,九天的婚假就结束了。
大梁各级衙署均在卯时开放,但官员们自然要赶在卯时前到,今日又恰是半月一回的早朝,陆则就起得更早些。
外头天还没亮,他便起了,守夜的菱枝听见动静,忙进来点烛。
江晚芙也跟着醒了,见陆则站在帐子外,郎君背影高大,肩宽腰窄。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出了帐子,取了摆在架子上的绯红官袍,要伺候陆则更衣。
陆则听见脚步声,闻声回头,轻轻皱眉,“吵醒你了?”
江晚芙走上前,摇摇头,柔声道,“昨晚睡得早,本就醒了的。我服侍夫君更衣吧……”
陆则垂下眼,见小娘子面上的确没什么困意,才“嗯”了声,展开双臂,任由她替自己更衣。
丫鬟仆妇进出,朝盥室送热水、早膳,瞥见二人在屏风后的模糊影子,世子生得高大,长身而立,夫人微微低头,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革带,两人贴得很近,虽谁都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就是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仆妇倒好些,那些正值妙龄的丫鬟们,却是个个都低了头,不敢抬眼看了。
系好革带、佩玉、佩綬,江晚芙又抬起手,替陆则整理着衣襟。
因陆则高她许多,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便不得不仰着脸,她一门心思,手上动作细致,倒是陆则,被她蹭得有些心猿意马,微微低头,目光落到小娘子的面上。
天还没亮,屋里虽点着灯,但还是有些暗,柔和的光,笼着小娘子的侧脸,将她的眉眼,照得格外温柔,让陆则想起记忆那些美好的事物,譬如夏夜的月亮,柔柔的月光,徐徐的夜风。
然后,他环在小娘子腰上的手,骤然收紧。
江晚芙一怔,正想开口,炽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
良久,腰上的手才松开。
屏风后就是仆妇丫鬟窸窸窣窣的动静,隔着这一道屏风,压根什么都挡不住。
想到这里,江晚芙面上泛红,久久压不下去,始作俑者的陆则,倒是如和往常一样淡然,甚至表现得很“体贴”,等江晚芙缓过来了,才抬步走出屏风。
用过早膳,陆则便出了国公府。到了南午门外,下马车,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南午门东西两侧掖门外,文官列东,武将列西,已经站了不少人。
卯时正,钟鼓司钟鸣三声,文武百官便从东西两侧掖门,依次入内,走了一段不短的御道,便到了崇德殿。
主持早朝的照旧是内阁首辅张元。他立于文官队列之首,手中执象牙笏,说话不快不慢,将近十日的朝政缓缓道来。
宣帝照例是没什么意见的,只道,“内阁商议就好。”说罢,环顾殿内,“若无别的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张元退回班列之中,垂首执象牙笏。
连他都没话说了,宣帝自然以为今日的早朝就到这里了,负责唱“退”的鸿胪寺官员刚准备开口,一个年迈的声音,打破了崇德殿内的寂静。
“微臣有奏!”
出列开口的是左都御史谢纪。宣帝一见开口的是他,顿时皱起了眉,但却没说什么。
能让皇帝这么讨厌,又连训斥一句都得忍着的,也就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和言官了。这群人最是牙尖嘴利,且个个不怕死,还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尤以谢纪为首,固执己见,偏偏谢纪是先帝提拔的,宣帝还不好动他。
没人开口,谢纪却是毫不在意,当即洋洋洒洒一长串话。
“臣参銮仪卫指挥使胡庸,越职弄权,干涉三司,坏祖宗百年只之基业……”
谢纪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出身,言辞不饰,却句句尖锐,以胡庸抓捕刑部尚书周桓为例,指责銮仪卫不该插手刑狱之事,名义上是为了查案,实际上就是为了构陷罪名,陷害忠良,排除异己。骂的虽是胡庸,连带着宠信胡庸的宣帝,也没落得什么好,得了句“长此以往,奸佞弄权,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还请圣人自省”。
宣帝一贯算得上好脾气,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也沉了脸。
崇德殿内,一片死寂,文官之首的首辅张元,却是垂眼执笏,眼观鼻,鼻观口,不置一词。
直到被弹劾的銮仪卫指挥使胡庸出列开口,一句“微臣有奏”,打破大殿的寂静,张元才无声叹了口气。
第57章 (捉虫)
早朝后,长春宫暖侧殿里,陆则闭目坐着,內侍匆匆进来,殷勤道,“世子,陛下宣您入殿觐见。”
陆则颔首,起身理了理官袍,踏出门槛。
今日是个晴天,早朝散后,旭日初升,举目望去,重檐黄瓦,红墙雁楼,庑殿顶的皑皑白雪初融,雪水顺着屋檐瓦道滴落。天很冷,倒是没有风。
到了暖阁外,恰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首辅张元。
方才在朝堂之上,谢纪忽的发难,矛头直指胡庸,都察院众人自是陆续跪下,言官也跟着上,一副要死谏的阵仗,不少官员也有动容,唯有张元,身为首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后胡庸出面,将刑部尚书周桓当年伪造证据一事爆出,顷刻间又引得朝堂上下震动,谢纪的弹劾,本就是以胡庸陷害忠良为引,眼下周桓身为刑部尚书,捏造伪证,自然算不上忠良,弹劾自然站不住脚,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回头看,着实像场闹剧。
……
陆则神色淡淡,拱手,“张大人。”
张元自是不敢轻视陆则。二人官衔高低有差,但陆则背后是卫国公府和永嘉长公主,且自己也是骁勇善战,日后便是第二个卫国公,大梁上下都知道,谁都可以得罪,甚至朝堂上骂骂咧咧几句,都无妨,但唯独卫国公府,是分毫动不得的。
他也颔首回礼,“世子。”
二人不属同一派系,素日也没什么交往,也只寒暄一二句,并无其他话。御前太监高长海出来,先朝二人行过礼,才转向陆则,抬手朝内,恭敬示意道,“世子,陛下宣您入殿。”
陆则颔首,拱手同张元告辞,入了暖阁。
宣帝见他,倒是十分温和,待他如自家子侄,道,“坐。”
陆则行过礼,起身谢恩,才撩开官袍坐下。
宣帝细细打量他,片刻后笑道,“瞧着倒是比以前还沉稳了。成了婚,是不是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陆则略思忖片刻,颔首道,“是不大一样。”
宣帝听得哈哈大笑,半晌才停下,摇头道,“你倒是实诚。古人言,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如今你喜得新妇,日后可就要好好替朕办差了。朕对你委以重任,你可不许同你母亲叫苦了!”
陆则颔首应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宣帝听得心情愉悦,又拍了拍陆则的肩,故意道,“你那新妇门第不显,可要舅舅再给你挑个贵女?侧室是委屈了些,做平妻倒是无妨的。”
陆则闻言,想都没想,直接道,“多谢陛下美意。江氏出身虽差了些,但性子和顺恭谨,甚得我心。”
宣帝本就是觉得自己这外甥性子未免太过端肃,想逗逗他,说句玩笑话而已,哪有外甥刚娶妻,新妇又无大错,给人送平妻侧室的,皇帝也不会做这么不讲理的事。但看陆则这个反应,宣帝倒是有些惊讶,失笑道,“就那么喜欢?”
说罢,又道,“罢了罢了,与你说笑而已。”
闲聊几句,又说起正事,宣帝道,“周桓下狱,刑部眼下也没个人镇着,你既在刑部任职,便替舅舅多担待着些。刑部有什么事,你处理了就是。朕叫内阁拟个旨,你先管着刑部。”
在宣帝看来,刑部是没什么事的,就是查查案子,他也没想陆则做什么政绩出来,只要不出乱子就行了。眼下这个情形,刑部最好还是不要派人过去,免得走漏了什么风声,叫新尚书查出点什么东西来,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些。
陆则自然起身谢恩应下。
宣帝起身要扶他,刚站起来,却忽的一晃,神色也有些恍惚,陆则察觉不对,上前扶住他,皱眉问,“陛下怎么了?”
宣帝倒是摇摇头,摆手道,“有些乏了。朕去躺一躺。”
陆则皱着眉,没走开,宣帝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真没什么事,御医每日来给朕请平安脉,都没说什么。”
陆则这才没说什么,扶着宣帝进了暖阁内室,等他躺下,才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却见一人迎面走来,是孙皇后,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手里端着承盘,摆着一个白瓷盅,不知是汤还是药。
见了皇后,自然不能就那么走了,陆则站定,等孙皇后走到跟前,拱手道,“微臣拜见娘娘。”
孙皇后倒是没什么架子。大梁开国皇帝出身低微,娶的妻子也出身寒门,但却是难得的贤惠人,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将后宫管得井井有条,高祖甚为敬重自己这位发妻,后来便立了规矩,皇室娶妻纳妃,不可选三品之上高门之女。
不得不说,高祖还是很有远见的一个人,这规矩一立,就彻底从根源上避免了外戚弄权。
孙皇后入宫前,家中最大的官也就是从四品。为后至今,一直恭谨谦逊,倒是没传出过什么跋扈的名声。
孙皇后和气一笑,微微颔首,“既明来了。陛下可在里头?”
陆则道,“陛下刚歇下。”
孙皇后便道,“那本宫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陛下。”说着,示意宫人把汤蛊送进去。
宫人屈膝应下,忙去办事。
孙皇后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向陆则,和气道,“听闻你娶了新妇,本宫这个舅母,倒是还没见过。改日也领进宫里来,我与她说说话,都是自家亲戚,无需见外。”
陆则垂下眼,眸色微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颔首应下,见孙皇后没说什么,便拱手请辞,“微臣告退。”
说罢,便踏上宫道,朝出宫的方向去了。
孙皇后却看着他的背影,年轻郎君穿着绯红官服,缓步走在宫道上,比起四五年前,肩膀宽阔了些,人也越发清贵俊朗。便是在世家郎君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若是当年,他肯娶明淳,明淳又何必要远嫁瓦剌。
“娘娘……”送汤的宫人回来后,见她发呆,低声唤她。
孙皇后被打断思绪,回头,“何事?”
宫人道,“陛下宣您入殿。”
孙皇后颔首,进了暖阁,宣帝正从高长海手里接过汤碗,喝了口汤,浑身一下子就舒服了,连精神都好了些。
孙皇后屈膝行礼,在宣帝身边坐下,贤惠笑着,“陛下多喝些。这是明淳命人寄来的,这孩子孝顺,还亲手为陛下缝制了衣裳,陛下可不许辜负了明淳的一番孝心。”
宣帝子嗣不丰,满打满算,膝下也就一子二女。皇子自是太子刘兆,两个皇女,大的是孙皇后所出,便是她口中的明淳。四五年前,一直威胁北边太平的蒙古因汗位之争,分裂为两股势力,其一为原蒙古,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另一个则是瓦剌。
瓦剌大汗倒是有意和大梁缔结盟约,来信提出和亲,宣帝便嫁了长女明淳公主过去,至今已有五年。
次女明顺公主则是舒妃所生,刚及笄不久,尚养在宫里,还未出嫁。
提起长女,宣帝到底有些愧疚,拍拍皇后的手,道,“朕知道。明淳这孩子自小孝顺,只是苦了她了。”
孙皇后见宣帝露出愧疚之色,落下泪,神色悲伤,“臣妾一想起明淳,便觉得心里难受。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见她。”
宣帝心里也不好受,口里道,“总是有机会的。”
说虽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清楚,这机会太渺茫了。
除非瓦剌彻底依附大梁,否则作为和亲公主,明淳很难回到大梁。但要让瓦剌彻底依附,实在太难,蒙古部落狼子野心,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早就眼馋这块肥肉了。
若没有卫国公府镇守边关,大梁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太平。
身为父亲,宣帝对长女有不舍、有怜惜,但身为帝王,他却足够心狠,绝不会冒险让明淳回来。
孙皇后见宣帝脸色,接过他手中汤碗,递给宫人,又起身拧了帕子,亲自给宣帝擦手,柔声道,“是臣妾不好,就不该提明淳,倒是惹得陛下伤心了。今早太子妃带着媛姐儿来给臣妾请安,那孩子真是乖巧,还给臣妾背千字文呢。陛下若得闲,也抽空去瞧瞧媛姐儿。太子妃道,太子这几日,都在东宫念书,也不要人伺候,可见是知错了的……”
宣帝听着,起初还没什么,听孙皇后提起长子,却是难得沉下脸,呵斥道,“他知错?朕看他是胆大包天,要不是朕给他兜着,他能把自己折腾死!皇后,你告诉那个逆子,老老实实在东宫待着,再惹事生非,别怪朕不给他这个太子面子!”
孙皇后本想替儿子说说情,结果惹得宣帝勃然大怒,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忙连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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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则出宫,径直去了刑部,要他过目的案子,堆得几乎如一座小山,陆则倒也耐心,一封封看,间或有主事抱着疑难案件来请示,他扫一眼卷宗,便言简意赅几句话。
刑部上下习惯他雷厉风行的做派,倒都十分适应。
陆则在刑部坐了整整一日,将这些日子挤压的案子都处理了,司务官带着吏胥进进出出,将卷宗分发到各个主事吏官的号房。
本来因为尚书下狱一事,有些人心浮动的刑部,也不知不觉中沉了下来,众人都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刑部在六部之中,本来算得上实权部门,会来刑部的,也基本都是些有抱负的官员,不说人人都像周桓那样,有为民请命的忠肝义胆,但至少都不是尸禄素餐之辈。
陆则抬眼看了眼天色,起身拍了拍袖子,开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众人也都应下,陆陆续续出了号房,跟在陆则身后,从前只觉得这位世子爷性子冷淡,但自打刑部出事后,众人才惊觉,也唯有陆则有这个能力和胆识,能撑起刑部。至少他在,刑部没什么大乱。
不知不觉之间,也不自觉以他唯首是瞻。等他乘车走了,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去。
衙门灭烛,官门紧闭。
陆则回立雪堂,进屋换下官袍,绿竹进来给他奉茶。
陆则抬眼扫了眼内室,自打有了女主人,这屋里和从前很不一样,多了许多女子用的物件,角落里的白瓷瓶,每日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枝,娇艳欲滴。整个屋子,也因着这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枝、炕上摆着的笸箩里的绣绳丝帕等不起眼的物件,而显得鲜活起来。
不像以前,只是个休憩的地方,没什么可待的。
陆则喝了口茶,抬眼问绿竹,“夫人呢?”
绿竹忙屈膝,道,“下午的时候,夫人去了福安堂。方才纤云才回来过,道夫人叫她带话,兴许要晚些回来的,让世子不必等着,先吃了再说。”
陆则听得皱眉,什么事情这么忙,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他也没问,索性起身,径直朝外走。
绿竹一愣,跟着出了门,见世子爷朝月门的方向去了,便晓得他是要去福安堂接夫人,忙唤了小厮,叫他提灯追上去。
第58章 (小修)
福安堂里,冬日天黑得早,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丫鬟进来添了几盏灯,见主子们正忙着,忙放轻了步子,轻轻将门掩上。
江晚芙坐在圆凳上,身前紫檀木圆桌上,堆满了账册。这些倒不是中馈的账册,陆老夫人出身名门,嫁来国公府时,带了很大一份嫁妆来,经营这么多年,自是颇丰。接近年底,各庄铺的进项要入库,每日都有账册送来。
今早江晚芙来福安堂请安时,陆老夫人便提起了这事,问江晚芙和陆书瑜愿不愿意帮忙,作为儿媳妇,江晚芙没理由推脱,且她一贯视祖母为恩人,自然一口应下。
陪着婆母永嘉公主用过午膳,就来了福安堂,一直待到了这个时候。
她微微低着头,一手翻看账册,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拨弄着算珠,时不时在账册上落笔画圈,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旁的陆书瑜,也抱着本账册,皱着眉,埋头苦算,只是她到底不如江晚芙这样熟练,拨弄算珠的动作,偶尔会停顿。
江晚芙正在核对绸庄今年一年的进项,刚算到一半,忽的听一声低低的“娘子”,闻声抬头,见是纤云,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她便按住算盘,停下手上动作,问她,“怎么了?”
纤云忙俯身过去,低声道,“世子来了。眼下在门外呢……”
江晚芙听完,下意识朝暖阁外看了眼,冬日天冷,丫鬟进进出出,都记得将门紧紧闭上,眼下也是,自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算到一半的账册,也算不下去了,她索性便将算珠拨弄回原处,冲纤云颔了颔首,也没打扰一旁专心致志的小姑子,起身出了暖阁。
一迈过门槛,就见陆则果真在庑廊下等着。
郎君一袭月白的直裰,长身而立,立在庑廊下,宽阔的肩、身姿像青竹一般,庑廊立柱旁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略有些柔和的光,笼在他的面上、眉间和肩头。他就那样简简单单站在那里,抬眼看过来,也没开口说什么,面色也寻常淡然得紧,但江晚芙却从心里,缓缓生出了点欢喜和雀跃。
那欢喜和雀跃隐秘至极,她自己都没如何发现。
只是朝庑廊下的郎君走过去时,步子有些许急,她穿在身上碧青色的幅裙,因她的动作而晃开,像盛开的青莲般,待走近了,她仰着脸望他,抿着唇,面上盈盈笑着,眉眼弯弯,轻声问,“夫君是来接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