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听了,有些意外。说实话,她一直觉得,陆则性情冷淡,君子端方,同这样的人做夫妻,便是要沉得住气,撒娇也不能过了头,不能坏了规矩。
但陆则又偶尔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是很纵容她的。就像当下,说要栽芙蓉,语气虽淡淡的,但分明是想哄她高兴的意思。
这种类似于被人疼的感觉,自然很不错,至少江晚芙眼下听了这话,心里热热的,抿着唇一笑,颔首应下。
两人又顺势聊了几句,不知不觉之间,赶路的时间就那么打发过去了,马车停下,惠娘掀起帘子来请,江晚芙才意识到,居然已经到了。
待下了马车,进了府邸,江父和杨氏自是一早在正厅候着。
江晚芙进屋,惠娘刚想上前,替自家主子脱了披风,却见陆则越过她,并没理会迎上来的江父,轻轻抬手,替江晚芙解了披风的系带,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面色缓和,“冷不冷?”
江晚芙一愣,见陆则仍然看着她,回过神,摇摇头,抿唇道,“不冷。”
陆则倒也不再说什么,也没什么其他惊人举动,只把那条海棠红的披风递给惠娘,自己解了大氅,也一并递过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别说江父和杨氏看得一愣,就连江晚芙,都有点不明就里,待瞥见迎上来的父亲和继母,一个面上讪笑,一个则不自觉紧张揪着帕子,倒是很快明白过来。
陆则方才是在替她撑场面。
他知晓她家里的情况,非但没有轻视,反而体贴帮衬,昨夜替阿弟弄了国子监的名额,今日在父亲和继母面前,又一改平日性情,主动亲近。
思及此,江晚芙心里有些动容。
她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今日回门也是,虽面上不显半分,可实际上,如何恩威并施,好叫继母忌惮又不至于破罐破摔,要说什么话,她早在心里想过不止几遍。谁知一进门,她还什么都没做,陆则便替她将最难的事情做了,一下子替她在父亲和继母面前立了威。
虽说她自己不是做不到,可被人这样护着,和事事都靠自己,总归是不一样的。
陆则却不知,自己随手一个举动,竟惹得小娘子这般感动,在他看来,他既娶了她,护着她,护着她的家人,便都是他应该做的,无需多言。
他抬眼,看向走到跟前的江父,拱了拱手,“岳父。”
江父看着芝兰玉树的陆则,只讪讪一笑,干巴巴一句,“女婿来了。”
杨氏见状,开口打圆场,道,“老爷不是新得了副公辅真迹,一早还念叨着,要请世子看看的?”
江父倒也接过话,顺势请陆则去了书房。说是翁婿,但相处起来,到底没那么自在。
至于江晚芙和杨氏这里,倒勉强算得上融洽。
杨氏本就是个要脸面之人,别管私底下用了什么腌臜手段,面上绝对能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握着江晚芙的手,一副慈母模样,道,“大娘子这一走,屋里仿佛都空落落的。今日见你们夫妻这般和睦,我和老爷就放心了。”
“我也念着家里。”江晚芙含笑应着,趁着吩咐惠娘的功夫,顺势将手抽出。
惠娘应下,将准备好的匣子摆到桌上。
江晚芙掀了盖子,取出对玉牌,一块是芙蓉红玉,刻得雀上枝头,喜鹊栩栩如生,立于枝头,枝头挂了几个桃,压得那枝低低的。另一块则是白玉,刻得一丛溪边兰花。
杨氏一见这对玉牌,眸中流露出些钦羡。她这继女,嫁了高门,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这一出手,便是好东西。
江晚芙将一对玉牌递过去,边道,“夫人见谅,也怪我这记性,先前见耀哥儿和眉姐儿,竟忘了给他们见面礼,幸得惠娘提醒,我才想起来,如今该给他们补上才是。”
杨氏接过去,低头看了眼,口中道,“何必这样客气,都是一家人。”说罢,唤嬷嬷抱了龙凤胎到跟前,给他们戴上了那玉牌。
耀哥儿调皮,玩着那玉牌,倒是眉姐儿,怯生生的,抬眼望着对面的长姐,黑溜溜的眼睛,大而天真。
江晚芙虽与杨氏关系一般,但自然不会和小孩儿计较,见眉姐儿望着自己,便朝她轻轻笑了笑。
眉姐儿羞涩,很快躲回了嬷嬷怀里,怕兄妹俩哭闹,杨氏很快唤嬷嬷,把兄妹俩带下去了。
江晚芙与杨氏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出门去见阿弟,杨氏倒也不阻拦,客客气气送她出门。见人走远了,杨氏坐下来,面上的笑顿时落了下来,愣愣发呆,久久没说话。
伺候她的嬷嬷替她揉肩,低声道,“夫人何必烦心,奴婢瞧着,大娘子虽得以高嫁,但今日瞧着,并不见狂妄。可见,出嫁女过得再好,也不还是要娘家帮衬,这道理,想来大娘子是懂的,否则今日何必这般巴结您。”
嬷嬷是杨氏的人,自然捡好听的话说。
岂料杨氏今日听了,却蓦地沉了脸,一拍桌子,斥道,“你这刁奴,胡说八道些什么,主子的事,也由得你嚼舌根?活腻歪了不成?!”
那嬷嬷吓得跪下去,杨氏又斥道,“再叫我听见你这些话,就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一番敲打,不到晚间,杨氏院里的人都知道了,她最得用的嬷嬷因多嘴说了几句大娘子的闲话,惹得杨氏大怒。于是,个个都闭紧嘴,不似往常那样,知道杨氏不喜大娘子和大郎君,便私下传二人的闲话。
杨氏坐在屋里,听着屋外低低的脚步声,捏着帕子,任由院里将这消息传开。
哪里是什么巴结,继女这个妥帖性子,还真能忘了什么,不过是找个说辞罢了。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这种事情,杨氏自己没少做过,如今轮到她了。
从前,是她拿捏着姐弟俩,如今江晚芙攀上了国公府,她便落了下风,虽她是长辈,但江晚芙若真的要和她翻脸,看陆则今日护着她那个样子,只怕未必会袖手旁观。
杨氏也晓得,自己如今是拿捏不住这姐弟俩,好在江晚芙今日的态度,也表明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若江晚芙今日登门,是要用世子夫人的地位,硬压着她,要她把家产拱手相让,杨氏自然是咬死都不服输,大不了撕破脸皮,可偏偏江晚芙客客气气的,压了她一头,但又没把话说绝,没把事做绝,这让如临大敌了几个月的杨氏,松了口气之余,再难豁出去,做什么鱼死网破的事。
她也有一双儿女,尚且年幼。
杨氏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是退一步,日后如何,还不知道呢。只要老爷还在,江家就远不到分家的时候,日后耀哥儿长大了,再争也来得及。
但她要真的对江容庭下手,只怕继女也不会放过她的耀哥儿和眉姐儿。
人都有软肋,杨氏也不例外。
第49章
出了正屋,江晚芙原想去寻阿弟,行过一段长廊,走到尽头,却见江父得用管事立在廊下,见了她,拱手道,“大娘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知父亲寻她作甚,微微思索,颔首应下。
惠娘倒是有些许的紧张,看了眼那管事,紧紧跟在江晚芙身侧。
管事在前引路,很快到了地方,是间茶室。江晚芙踏进去,惠娘原本想跟着进,管事却伸手拦下,语气倒是十分客气,“只大娘子一人进便可。老爷还未到,还请大娘子略坐片刻。”
惠娘面色划过一丝紧张,不自觉盯着江晚芙的背影,张了张口,却紧紧闭上了嘴。江晚芙倒没察觉惠娘的异样,刚好转过头,见惠娘仿佛有些紧张,朝她轻轻颔首,道,“惠娘,那你在院里等一会儿吧。”
说罢,便抬步踏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不算很大,大抵是暂住的缘故,布置得有些简单,但算得上雅致。古朴茶具摆在茶桌上,三两青瓷、白瓷茶罐整齐摆着,室内静谧,香炉里燃着香,角落架子上放了个白瓷花瓶,盛了几支腊梅,幽幽的暗香。
江晚芙入内后,抬眼扫了几眼,果在隐蔽角落看见里个炉子,炉子上摆着铜壶,壶口冒着热气。
她走过去,提起铜壶,回到茶桌边,选了个茶罐,用竹勺取了一勺茶叶,倒进茶壶,滚烫开水汩汩落入茶壶,茶叶随之翻滚,片刻后,淡淡茶香,便涌了出来。
她将茶壶放回去,给自己倒了一盏,啜了一口,起初是苦涩,咽到喉间,舌根又品出一点回甘,细腻醇厚,算得上好茶。
其实,平心而论,除开对他们姐弟的漠视,江父几乎算是个没有污点的人。
为官方面,他在苏州多年,算得上勤勉,未有什么大的失职,在百姓之中,也颇有声望。江晚芙出门时,也曾有小贩得知她父亲是苏州通判后,分文不收,说什么曾被冤入狱,好在有通判大人慧眼断案,救他一命。
才情方面,他可称得上一句才华横溢。在他之前,江家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守着些田地,日子虽过得比寻常百姓富足,但到底任人欺侮。
可以说,江家能有今日,靠得都是他一人,从一介白衣,到六品官员,虽不可与国公府相提并论,但说到底,没有祖宗荫庇,能做到如此,已经算是极厉害的。
他熟读诗书,满腹经纶,写的一手好字,入仕多年,也未曾懈怠,到如今,做文章依旧不假手于人。
于私德方面,他既不沉湎女色,也不贪好黄白之物。对外,江家常年行善,逢年过节,必施粥送衣。对内,他敬重正妻,疼爱一双幼儿幼女,即便再忙,都会亲去后院,探视稚儿。就连未曾见过一面、前来投靠的远方亲戚,他都能以礼相待。
唯一的嗜好,大约是茶,他喜各种茶,却不拘于价值名气,曾道,待致仕后,必亲辟一亩茶田,勤耕细作,采得清茶几斤,聊度余生。
对杨氏而言,他是可靠的丈夫;对苏州百姓而言,他是好官;对友人而言,他是值得托付的挚友;对耀哥儿和眉姐儿而言,他是慈父;对阖府的下人而言,他是宽厚的老爷;对族中亲戚而言,他是阖族的骄傲。
可唯独,对她和阿弟而言,他从来不是个好父亲。
江晚芙出神想着,直到身后传来的推门声响,令她回过神。她起身抬眼,望着来人,神色平静,屈膝福身,“父亲。”
江仁斌颔首,目光落到长女身上。长女一身新妇打扮,闺阁中披散的长发挽起,梳成朝云近香髻,云纹玉簪固定,斜插一只步摇,璎珞玛瑙,垂于耳侧。
他鲜少这般去打量长女,今日蓦地一看,脑海中却划过一张许久未曾忆起的面孔,徐氏,他的亡妻。
母女实在很像,尤其是作新妇打扮的江晚芙,眉眼间仿若全是徐氏的影子。
江仁斌收回视线,垂下眼,道,“不必拘谨,坐吧。”
说罢,率先落座,正要抬手泡茶,却瞥见茶壶中清亮的茶汤,神色一顿,抬手给自己倒了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闭目,似在回味,良久没有开口。
茶室内一片静谧,唯有角落里那置于炉子上的铜壶,正咕噜噜沸腾着。
江晚芙坐下,轻轻开口,“父亲唤我来,可是有什么嘱咐?”
江仁斌闻声睁开眼,放下茶盏,温声开口,“算不得有什么嘱咐。世子待你可好?”
江晚芙抬眼,见江父望着她,眼里既没什么柔情,也没什么慈爱,一如既往的平淡,也轻轻颔首,“夫君待我很好。”
江仁斌便“嗯”了一声,语气淡淡道,“你既嫁高门,是好事,也难免有坏处。高门不易,往后诸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唯有靠你自己。你阿弟那里,不必忧心,家里有我在。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江晚芙一怔,其实她今日回门,为的就是这一句承诺。她也知道,江父一贯知晓权衡利弊,她既有国公府在背后撑腰,他便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纵着杨氏算计阿弟。
但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这句话时,她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很想站起来,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他明明可以保护他们的,那么多年,她战战兢兢的那些年,他明明可以像今日这样,给她一句承诺的。
不是要他和继母争执,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她没有那么不懂事,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维护。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可以过来看看他们。阿娘忌日的时候,他可以过来陪他们吃顿饭。阿弟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他可以过来看一眼。
这样也很难吗?
明明没有那么难的呀……
但最终,江晚芙没有质问,也没有掉泪,她不是小时候了,她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不在。到如今,她不需要了,便更不会去求。
她只是起身,屈膝福身,客客气气道了句,“那就多谢父亲了。”
其它的话,没必要多说。两人心知肚明,这既是妥协,也是交易,如今江仁斌应了江晚芙,会护着江容庭,日后,江晚芙自也有要还他人情的时候。
父女做到这个份上,其实真的很可笑。
江晚芙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顺柔婉,“父亲若无别的吩咐,阿芙便先告退了。”
江仁斌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一顿,继而颔首,“去吧。”
江晚芙屈了屈膝,转身朝外走,走到一半,忽的听到身后一句“阿芙”。
她停住步子,没有转身,“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江仁斌看着长女的背影,眸中情绪晦涩难辨,最终,他只是道,“为父最后赠你一句话,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凡事,都不要强求……”
江晚芙一怔,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江仁斌却已经住了口,淡淡一句,“去吧。”
出了门,江晚芙仍有些怔怔的,惠娘倒是紧张上前迎她,低声唤她,“娘子,老爷他……您没事吧?”
江晚芙回过神,朝担忧望着她的惠娘摇摇头,抿唇笑了一下,道,“没事。走吧……”
今日回门,最主要的事,就是确保阿弟回了苏州后,能够安心治学,如今目的也达成了,江晚芙心里轻松许多,也不去琢磨其他。
到了阿弟处后,她便自在了不少,姐弟俩一贯亲近,江容庭原本很不放心,见长姐气色极好,不似受了委屈,才松了口气。
江晚芙自是不许他操心自己的事,只叫他安心念书,又道,“我与你姐夫商量过了,待你过了府试和院试,便接你来京城念书。”
江容庭听罢,倒不说什么大话,很是稳得住,道,“阿姐,我一定不给你丢脸。”
江晚芙见阿弟小小年纪,却如此沉稳,面上看不出半点轻浮之色,不由得心头一暖,抬手摸了摸他的发,柔声道,“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你怎么样,我都是你阿姐。”
江容庭听得鼻子一酸,险些涌出泪,觉得自己这样大了,若是在长姐面前哭鼻子,未免丢人,忙忍了回去。
他一贯稳重,也唯有在长姐面前,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
在江宅待到晚间,用过晚膳,江晚芙和陆则便要回国公府,因江父、杨氏都在,倒是没什么依依送别之类的场景,江晚芙拜别二人,又朝阿弟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了一路,雪路泥泞,便越发不稳,江晚芙有些晕,身子也没什么力气,起初还强忍着,渐渐有些忍不住了,便靠着车厢,闭上了眼。
陆则自是第一时间察觉,抬手,碰了碰小娘子的额,便是一怔。
入手滚烫。
江晚芙倒毫无所觉,只是觉得身上乏得厉害,察觉到陆则的动作,勉强冲他笑了笑,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委实没什么力气。
陆则眉拧得更紧,却没说什么,只取过一旁的大氅,裹在小娘子身上,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江晚芙累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了,困顿得任由陆则折腾,昏昏欲睡的时候,依稀听见陆则在冲外头说话,说的什么,她也没如何听清,只是感觉,他的语气似乎很严厉。
她还慢半拍的想,陆则怎么忽然这么凶?
第50章
立雪堂内,一大早,仆妇尽出,在庭中扫雪,扫帚擦过地面,发出低低的窸窸窣窣声响。
纤云匆匆从庑廊下来,手里端着汤药,守门婆子见状,忙冲她殷勤一笑,推开门,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纤云进屋,本想在炉子处站一会儿,等身上寒气散了,再进屋,岂料听见动静的菱枝很快从内室出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药。
纤云松手,朝内室探了探头,没听见什么动静,低声问,“娘子可醒了?”
菱枝紧闭着嘴,只摇着头,眼下有几分乌青,面色也有几分凝重。她一贯是活泼的性子,可今日都成了这幅样子,却不是因为江晚芙病得多重,连院判都来瞧过,不过是受了寒。可世子沉着脸,虽一声不吭,也没罚她们,可几人还是吓得不轻,昨夜更是连眼都不曾合一下,硬是熬了一夜。
两人也没多说,菱枝很快小心端着药,进了内室。
内室暖烘烘的,窗户紧闭,一丝冷风都灌不进去,温暖得犹如春天,半点看不出外头天寒地冻的模样。菱枝将药端进去,低头福身,“世子,药熬好了。”
陆则正靠着床柱闭眼养神,他也一夜未曾合眼,闻声只应了声,睁眼抬手,径直接过去。
菱枝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瞧着世子扶起自家娘子,喂药、擦拭、盖被……一应亲自做,动作却不见得多轻柔,却算得细致。
她看得有些走神,心里想着,娘子还没进门的时候,惠娘特意叮嘱过她和纤云,入了国公府,定要小心行事。娘子高嫁,本就十分不易,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她们万不可给娘子惹了灾祸。但看眼下这光景,世子待娘子这般,委实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陆则自不知菱枝这番心思,放下药碗,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晚芙。
江晚芙穿着雪白的里衣,往日白中透红的面孔,十分苍白,蹙着眉,一副睡得不太沉的模样,半截手臂搭在正红锦被外,露出孱弱细白的手腕。
说起来,小娘子病成这个样子,要怪他。
用晚膳前,他从江仁斌书房过来,碰见她从江容庭屋里过来,虽看不出哭过模样,神色却有几分恹恹,见了他,她却又很快露了笑脸,软声唤他夫君。
其实,她大约那时候便十分不开心了,不过在他面前装出开心模样罢了。郑院判也说,受寒只是引子,她的心事太重。
她家里那副光景,没几个人正经疼她,惠娘等人又不过是下人,先前她醉酒,口里还可怜喊着爹爹,昨晚高热,却只默默掉泪,什么都没喊了,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若是换了旁人,陆则大约没这番心思去心疼怜惜,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人人都能父母疼爱,这世上那么多人无父无母,可这委屈落到江晚芙身上,他便有些妇人之仁,觉得于心不忍。
陆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他该疼她些的。他是她的夫君,且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欺负她了的。
陆则抬手,正准备将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放回锦被中,刚握住,陆则虽生再国公府,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身份尊贵,但因为习武的缘故,手上并不如一般世家郎君那样细腻,骨节也硬,倒是江晚芙,小娘子娇养在深闺,一双手又白又软,摸上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大约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手如柔荑”。
他刚有动作,床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觉得口里苦得厉害,跟含了颗苦黄连似的。
菱枝眼尖,惊喜万分,脱口而出一句,“娘子——”
然后,便立即噤声了。
陆则没放开江晚芙的手,顺势探身,另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细腻苍白的脸颊,只短短一瞬,却是很舒服的。
他开口,“总算是醒了——”
江晚芙浑身还是乏的,想坐起来,又没力气,口里还苦得厉害,还以为是生病才会如此,便哑声道,“想喝水……”
不等陆则吩咐,菱枝很快端了温水过来,陆则端在手里,扶江晚芙起来,亲自喂她喝。
江晚芙喝了几口,顾不得说话,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口里苦,便又要了一盏,倒是陆则,喂了她两盏之后,仿佛察觉到什么,扫了眼菱枝,吩咐她去取些糖来。
菱枝应声赶忙出去了。
陆则将茶盏放到一边,抬手替江晚芙理了理微湿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等会儿吃颗糖压一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脑子乱哄哄的,身上也乏得很,骨子里仿佛都泛着酸,但江晚芙从前也是很能忍的,不知道是因为生了病便格外软弱,还是因为陆则那只轻轻抚着她后颈的手太温柔,江晚芙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好娇气。
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没想哭,在江家跟险些和父亲摊牌的时候,她都没哭的。怎么这个时候,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哭起鼻子来了?
但忍又忍不住,她便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哭就哭罢了,偶尔任性一回,至于陆则会如何看她,她也懒得去想了。
陆则倒是没作声,只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另只手抚着小娘子的后颈,一下一下,跟她往日哄那只叫元宝的猫儿似的。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他心里清楚,小娘子眼下不要什么安慰保证,只要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江晚芙趴在男人肩头,哭了有好一会儿,低头在男人肩头蹭了蹭眼泪,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内室门口,一脸“我是进去还是出去”的菱枝,理智终于回笼。
理智回笼,失控的眼泪自然也止住了。
见她不哭了,陆则缓缓松开手,面上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扫了眼站在门口的菱枝。
菱枝上前,赶忙将碟子递过去,一个不大的碟子,一半是松子糖,一半是栗子糖,都是甜津津的,她低着个头,根本不敢抬眼看,只道,“娘子吃颗糖,甜甜嘴。”
被贴身丫鬟看见自己那副失态模样,江晚芙觉得有几分丢脸,但更丢脸的是,她抱着陆则,哭得跟小孩儿似的,什么好看啊端庄啊贤惠啊,都没了。刚才,陆则还给她擦脸,湿帕子一点点擦,真就跟带孩子似的。
江晚芙面上红透了,浑身不自在,捻了颗松子糖,也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嚼了咽下去。
陆则在一旁看着,皱皱眉,起身到放水盆的架子边,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了,才回到床边,见江晚芙愣愣望着他,捡了颗三角形状的松子糖,递到她嘴边。
菱枝是压根没敢抬过头。
江晚芙却是怔了怔,才张口吃了,就见陆则边擦手,边道,“你口里苦,含着。”
江晚芙慢半拍点点头。
陆则又坐了会儿,正陪着她用午膳,外头随从催了几回,他都只淡淡道一句“知道了”,待吃好了,也不见他起身。
生病的人本就食欲不振,江晚芙刚喝了药,肚里涨涨的,舌根也是苦的,一碗白粥吃得食不下咽,见随从来催,她倒是放下勺子,望向陆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夫君,你去忙正事吧,我也饱了。”
陆则却替她夹了块芙蓉糕,送到她碗里,“不是什么大事,再吃几口。”
江晚芙自不会信他的话,若不是什么大事,常宁怎么会忍不住催他几回,且大梁官员是有九日婚假的,若无什么重要的事,自然不会来府里喊他。但她也知,陆则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便也不多劝,只硬着头皮吃那碗粥,想叫陆则不必浪费时间陪她。
陆则见江晚芙皱着眉咽下的模样,忽的伸过手,将那碗端走,放到一边,见小娘子错愕望着他,眼神分明是有一丝不知所措。
他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饿了再吃。下午若觉得无趣,便叫绿竹或红蕖过来,她二人识字,叫她们给你念话本解闷。”
江晚芙愣愣应下,感觉陆则今日的话,比他往日同她所说的话,全部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且语气也是,她还没见过他这样温和过。
陆则却没与她多说什么,与一旁的惠娘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在屋里准备些糕点,若江晚芙饿了,可以吃两口。惠娘自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则便进了内室换官袍,绯红色绸罗上衣,前胸后背各缝一孔雀补子,文官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丁点儿不显得文弱,衬得他肩膀宽阔,高大可靠。
江晚芙在内室门口站了会儿,走上前去,取下架子上摆着的腰束、革带和佩绶,一一给他穿戴整齐。
陆则原顾念江晚芙病着,想叫她休息,张嘴还没开口,瞥见小娘子潮红的耳垂,和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她行事这样小心,又心思重,他若开口,恐怕她心里又不知想些什么。
江晚芙戴好佩绶,微微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虽私下学过,但的确还没正经服侍陆则穿过衣裳,仰起脸,抿唇冲陆则一笑,“夫君,好了。”
陆则“嗯”了声,抬步要走,顿了顿,又停下步子,看着江晚芙的眼睛,道,“在家里好好歇息。”
江晚芙应下,送他出门,其实也只送到正房门口,连门槛都没迈出去。
惠娘很快将门掩上了,道,“娘子不能吹风,快进屋歇息吧。”
江晚芙应下。
却说陆则出了门,走在庑廊下,常宁紧紧跟上来,低低说着事,“今早,銮仪卫去了刑部,手持圣旨,带走了尚书大人,道尚书大人四年前主审盐政司渎职一案中徇私。眼下,刑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常宁低低说着话,却见自家世子忽地停了步子,刚要问,却见他俯身在廊下积雪的凭栏处,取了一捧雪,揉作一团,捏了一会儿,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便在他掌中形成。
常宁错愕,险些没管住自己的神色。
陆则倒一言不发,将那雪团放回凭栏上,口中淡淡道,“走吧。”
说罢,迈了出去,常宁看了眼那雪捏的小猫,又望了眼紧闭着的正房窗户,张了张嘴,见世子已经走到庑廊拐角处,才赶忙追了上去。
第51章
陆则到刑部时,刑部上下,已经乱做一团。连门口守门的小厮,都不见一个,只立着那块“无召不得擅入,违者严惩”的牌子。
陆则踏进门,刚到议事厅,聚在议事厅中的刑部官员,俱朝他看来,为首的刑部主事齐直赶忙上前,张口就要说。
陆则环视四周,开口,“围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大的刑部,没别的案子了?”
刑部掌刑狱之事,光是顺天府移交过来的案子,每日就有数百件,负责运送卷宗的车子,从后门处进进出出,这还没算上其他各州各府每月移交的案子。可以说,刑部是六部中最忙的地方。
陆则这一开口,虽是冷冷淡淡的,一众慌了神的官员,却是不由得安了心。刑部一贯和銮仪卫不对付,上午尚书一被带走,刑部右侍郎又在京外公干,群龙无首,众人俱惊惶,生怕以銮仪卫下一个就要朝他们下手。
如今有陆则,他虽来刑部不久,在众人中资历也最浅,可偏偏官职最高,背后还有卫国公府,又唤当今圣上一声舅舅,他若在,谅銮仪卫也不敢如何。
众人皆散去,虽面上仍有惶色,但到底比起先前那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刑部总算看得过去了。
陆则此时才扫了眼齐直,齐直当即了然,开口将事情一一说了。
陆则垂眸听着,四年前,他尚在宣同,对京中诸事了解不多,但盐政司渎职一案,牵涉甚光,当时险些要三司会审,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打算来调阅卷宗了,后来因刑部提出了铁证,便定了案。
齐直说罢案子,长拜不起,恳切道,“还请世子为尚书大人伸冤,大人入刑部二十三年,期间断案无数,未有偏颇。最是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啊……”
齐直这话倒不算假,刑部尚书周桓进士出身,寻常进士,大多入翰林,因当下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但周桓剑走偏锋,自请来了刑部,从主事做起,到如今的尚书,一路不可谓不坎坷波折。
偌大京城,哪怕单拎一个百姓出来,朝上数几代,周边亲戚问一圈,姻亲族亲一折腾,都能倒腾个当官的远房叔伯,攀上个高官亲戚。所以,朝中常有言称,在刑部为官,要么满京城的好友,要么满京城的仇人,其中缘由,就在于此。
周桓显然是后者,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朋友没几个,结仇的倒是不少。不说旁人,就说銮仪卫,谁都知道,宣帝信重銮仪使胡庸,连阁臣都知让这权臣一让,除了言官和御史,也就周桓管着的刑部,敢和胡庸对着干。
当然,卫国公府不在其列,和别的派系不同,卫国公府仿佛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朝堂之上,对卫国公府的态度也很特别,边关九镇要太平,梁朝要安宁,离不开卫国公府,就连言官和御史,都鲜少挑国公府的错。
齐直在一旁说,陆则低头翻看着当年案子的卷宗,在库房堆了四年,束之高阁,一打开就全是灰。
陆则也没有一字一句细看,着重翻了结案卷宗,间或问齐直几句,但齐直那时只是协查,主查案件的是周桓,齐直也只说得出个大概,若问得细一些,他就答不上来了。
陆则也不为难他,用了一个时辰,将卷宗过了个大概,眼睛有些酸胀,扫了眼外头,雪倒是依旧下得很大,枯枝压得低低的。
他忽的想起家里的江晚芙,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那只“猫”,这么大的雪,若是没瞧见,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盖得看不出了。不过,没看见也无妨,总归是哄她玩的,再做就是了。
齐直守在一旁,见陆则望着屋外,忙道,“世子可是看出什么不妥了?”
陆则回过神,摇摇头,“卷宗没什么不妥。”
以周桓的本事,他在刑部数十年,若是要作假,只粗粗这么看一眼,是决计看不出的。但銮仪卫敢直接把堂堂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从刑部带走,手里定然是有铁证。
“那……”齐直有些急了,“那该如何?”
陆则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道,“我明日去见周大人一面。这几日,刑部一切照旧,若有渎职懈怠者,一律严惩。”
齐直忙应下,“是。”
陆则起身出去,马车已经停在刑部外,陆则上了马车,闭眼沉思。胡庸这个人,他接触过几回,虽刑部对此人深恶痛绝,言官更是动辄递帖子骂他,御史隔三差五必要痛斥他一番,但说实话,这一点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地位,或者说,在宣帝心里的地位。
胡庸这个人,才学平平,样貌寻常,唯有一样,寻常官员多少把自己当官,在陛下面前,做不到奴颜婢膝,但胡庸不一样,在陛下面前,他把自己当奴才。
陆则那时在宫里念书,亲见胡庸面圣时的模样,谄媚恭顺,口里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哪一句不是陛下想听的,没有半点官员的身段,侍奉脱靴、茶水,动作娴熟,当真比奴才还像个奴才。
是个能屈能伸的。
那时他初到刑部,接手了江浙首富之子薛绍杀妓一案,胡庸明明与刑部不合,却第一时间低了头,把一应卷宗全都送到刑部来,且此后也不曾插手此案。
这种人,就跟水塘污泥里的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轻易拿捏不住。
陆则闭目思索着,听见外头传来颤颤巍巍的叫卖声,他叩了叩车厢,马车很快停下,常宁探头进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则下了马车,也懒得撑伞,往回走了一段,停在一铺子前。下着雪,街上也没什么人,手拢在袖里取暖的老人,一见陆则穿着,便晓得是贵人,忙道,“郎君买糖人吗?”
陆则扫了眼,想起家中大娘子陆书琇小时候,偶尔生病,二叔每日从衙门回来,路上必会带些东西,或吃食或玩耍的。
“能做芙蓉花吗?”陆则开口。
那老人这一整日,也就等来了这么个客人,自是一口应下,很快取了木勺,舀了糖开始画,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十分娴熟。做好后,因要等上一阵子,等冻严实了,才好取下来,便大着胆子同陆则搭话,“郎君可是送给家中小娘子的?”
陆则这个年纪,成亲的早的,屋里孩子都好几个,能走能跑了。且他模样俊朗,看上去就不像寻常百姓,也不会因为家贫娶不起媳妇,老人便理所当然以为,他是给自家闺女买的。还在心里感慨道,这年头这么疼女儿的人,倒是不多。
陆则自不会多说什么,想起昨晚的江晚芙,烧得稀里糊涂,缩成一团,哭得可怜极了,倒是真有点养了个女儿的感觉。
“嗯。”
陆则淡淡应了声,糖画很快冻严实了,老人手脚麻利用薄刀撬下来,递给陆则。
常宁自是不用自家世子吩咐,主动付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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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府里,陆则走后,江晚芙闲着无事,坐在屋里编平安结,冬天不像其他季节,可以赏花踏青,即便是不出门,在家里,也能晒花茶、酿果酒、踢毽子什么的。
冬天又冷,穿得又厚实,动一动不是出汗,就是受寒,也就只能坐在屋里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编了一个,纤云端了药来,江晚芙一口气喝了,嘴里苦得不行,感觉满屋子的药味儿,就叫菱枝开窗通通风,“开一会儿吧,透透气。”
菱枝应下,开了小半扇窗户,江晚芙倒是不敢凑近,老老实实坐得远远的,但还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凭栏上的“雪猫”。
“那是谁放的?”她问。
菱枝看过去,也有些纳闷,这正屋窗户正对面的凭栏上,开了窗,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往日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谁这样的大胆,在这儿堆了个雪猫?她道,“要奴婢出去问问吗?”
说罢,就打算出去。
江晚芙却似想到了什么,忽的摇摇头,“算了,不用问了。”
菱枝应下,继续陪着自家娘子打平安结,却发现,自家娘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手里的平安结编错了好几回,拆了又编,反反复复的,这会儿又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了。想了想,菱枝问,“娘子可是乏了?要不要歇一歇?”
江晚芙回过神,见菱枝一脸关切看着她,摇摇头,“没事。”顿了顿,又看了眼外头,雪落得跟鹅毛似的,庭院里满是积雪,呼呼的冷风,吹得廊下的灯笼直晃悠。
“雪这么大,让人去前堂看看,世子回了没?”
菱枝应下。
江晚芙又道,“今日天冷,叫膳房弄个锅子,添几个爽口的素菜,其他的便叫膳房自己看着定。”
菱枝应下,出去传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