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是个很好的人,纵使寡言少语,性情冷淡,待她却算得上极好,救过她的命,也帮过她。明明这样冷淡一个人,却会在她过生辰的日子,找理由带她出去,听戏逛街……做只有小娘子才爱做的消遣,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不耐。
她对人的情绪,一贯很敏感,若陆则今日露出丁点不耐,她绝对不会自讨没趣,会离开识趣开口,找理由回府。
可陆则没有。
她悄悄看了他许多眼,郎君的神色,虽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但并没有不耐的。
她那个时候,其实是有点怕他不耐烦的……
江晚芙怔怔想着,心里暖暖的,吃过寿面,又缝了会儿衣裳,惠娘见时辰不早,怕她夜里做针线上眼,催着她歇息。
吹了灯,躺在榻上,江晚芙很快就睡着了,似乎模模糊糊还做了个梦,但第二日起来,却又记不得了。
她也没怎的上心,接下来的日子,天冷得厉害,她除了每日去福安堂请安,就是窝在火炉边上,给阿弟做衣裳。
时间倏地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江晚芙也即将迎来从苏州远道而来的家人。
那日也是下着小雪,江晚芙早早起来,用过一碗热汤年糕,带着惠娘、纤云和菱枝三个,出了绿锦堂,打算去渡口接人。
刚出月门,却见了个眼熟的人。
常宁,陆则身边的随从。
不光江晚芙眼熟,就连惠娘几个,对常宁的出现,都有点莫名的习以为常。实在是他来得太勤了,隔三差五跑一趟,今日送几箩筐银丝碳,明日送一碟子蜜橘,倒都是用得上的物件。
江晚芙一见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圈,常宁见状忙开口,“世子今日有要务要进宫,吩咐奴才来与娘子说一声。娘子先去渡口,世子等会儿就来。”
惠娘几个一听,都不禁面色柔和下来,其实卫世子若是有正事,去不了,那也说得过去。但他还特意叫人来说一声,足见待自家娘子的看重和用心。
江晚芙轻轻颔首,朝常宁道,“二表哥若有正事,来不了也无妨的。别为了我的事,误了表哥的正事。”
常宁闻言呵呵一笑,拱手边退开边道,“江娘子放心,世子心里有数,误不了。”
说罢话,过了曲廊照壁,到了偏门外,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不知过了多久,江晚芙坐得腰酸背痛,终于到了渡口的。
马车停稳,惠娘下了马车,去问话,过了会儿,就回来了,拍着肩头的雪,道,“听拉纤的脚夫说,船估计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到,娘子先坐一坐,外头冷得人打颤,等会儿再下去,免得冻着了。”
江晚芙点点头,忙把暖炉递给惠娘,让她揣着取暖,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外头。
他们的马车正好停在渡口对面,一眼望出去,整个渡口一览无遗,白茫茫一片,大约是因为时辰尚早,又下了雪,渡口没什么人,唯有靠拉纤吃饭的脚夫,三五围做一团,穿着单薄的破褂子,围在一起说话。
再远望去,江面一片宁静,连鸟都看不见一只,天虽冷,但江面倒是没结成连片的冰,只一些碎冰,被风吹得缓缓浮动着。
看着看着,江晚芙忽然想起,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那时不像现在这么冷,还算暖和,但江面上的风很大,她那时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尚不知去路如何。如今,同样是在这个渡口,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故地重游,多少有种世事难料的感觉吧……
看了会儿,正打算放下帘子,却忽见远处落雪卷起,一人一马从那白茫茫的雪中疾驰而来,不知为何,江晚芙忽地心头一跳,也忘了放下帘子,望着那人来的方向。
过了片刻,那马就到了跟前了,一匹矫健的黑马,浑身漆黑,眼眸温顺,额前一团白,打了个马嚏儿,缓缓停了下来。
马上下来一人,是陆则。他穿着的黑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肩头帽上,吐出的气息,瞬间成了白茫茫一片,郎君翻身下马,走了几步,似乎察觉有人看他,蓦地抬起了眼,望了过去。
待看见望着他的是谁,陆则原本锐利的眼神,不自觉和缓了下来。
只见深青棉帘后,露出小娘子那张白皙的脸,鼻尖冻得有些发红,脸颊倒是雪白,眼睛也湿漉漉的,发上落了雪,也浑然不知,像是只等着主人的小猫儿似的。
陆则看得心头发软,甚至生出了种“自己匆匆出宫,一路风雪兼程赶来,都是应该”的感觉。他倒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任谁看了这一幕,大约都会忍不住心软。
陆则将缰绳丢给来接他的随从,缓步朝马车走去,走到一半,忽的瞥见什么,脚下步子一顿,抬手唤了常宁来,低声吩咐了他几句,才径直走到马车边。
隔着那厚重的帘子,两人一里一外望着彼此,江晚芙看了眼陆则肩上的雪,小声开口道,“表哥,马车里有炉子,上来取取暖吧。”
陆则应了声,绕了过去。
陆则的忽然到来,显然把惠娘几个吓得不轻,几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好在常宁很快过来,送了两碗滚烫的馄饨进来,又朝惠娘道,“外头有家馄饨铺,吃些热乎的,也暖暖身子。”
惠娘闻言,下意识朝自家娘子看过去,却正好看见,世子脱了大氅,盖在她家娘子的膝上,又将小案上摆着的馄饨,轻轻推过去,口中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淡道,“小心烫。”
她家娘子也没推拒那件大氅,只是微微仰着脸,乖乖应过话,低头用勺子舀馄饨,露出截白嫩细腻的脖颈。
惠娘只是一怔,就下了马车,待那帘子落下,惠娘眼睛忽然就有点酸。
纤云一贯细心,见惠娘落在后头,忙回头看她,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忙上去,低声问,“惠娘,怎么了?”
惠娘摇摇头,面上露出个笑,“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今日这雪,下得真不错啊。”
纤云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没有多问,几人去了馄饨铺,吃着热呼呼的馄饨。常宁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且跟着他家世子,走南闯北,连宣同都跟着去过,一开口,别说纤云和菱枝两个小丫鬟,就连惠娘陈管事这般见过世面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就一口一个“常小哥”“常小哥”了。
常宁倒是乐得和惠娘等人打好关系。他和兄长常安那个闷性子不一样,他活络得多,别看他家世子好似对什么都淡淡的,可他看得出,世子待江娘子,是真的上心。
本来世子最近手头正有个案子,是桩寡妇杀夫杀子案。那寡妇也是苦命人,是个哑巴不说,还是被买回来的,她男人不是个东西,整天打她骂她,邻居都看见过。所以,出了命案之后,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这寡妇杀的人。因为案情骇人,死状恐怖,又涉及杀子这种人伦,百姓议论纷纷。就连御史台,都在朝堂之上,施压要刑部立刻定案,判那寡妇秋后问斩。
这案子影响恶劣,偏证据少得出奇,那寡妇也咬死不肯承认是自己做的,世子接手后,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快、狠、准,查看现场、问询证人、调看证据、抓人、写案情折子……不过几日,就将这桩原本被视作铁案的案子,给推翻了。
那几日,他也跟着日夜颠倒的忙,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家世子是觉得那寡妇可怜,才誓要在短短几日里,就把案子破了。
亦或者案子影响恶劣,又有御史台施压。
结果今早一起来,世子吩咐他去绿锦堂,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合着自家世子是怕,赶不上接老丈人和小舅子?
这些事,常宁自然不会和惠娘等人说,最基本的守口如瓶,他还是做得很好的,只一昧拉着陈管事谈天说地,让自家世子能和江娘子独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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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外头如何,马车里,倒是气氛融洽和谐。
江晚芙本就性子好,待人和善,这样的性子,在平日的交往中,就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了,若是再添几分用心,那对方只会通身舒畅。
眼下的陆则,就有这种感觉,小娘子望着他,声音轻软甜润,轻声细语地,口里说着关切的话,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确很叫他心动。
他自然感觉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若说先前,江晚芙待他,是客气中带着几分畏惧,如今待他,则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
话尾软软的调子,像是不自觉的撒娇,还有面上那些小表情,轻轻皱皱鼻子,小小的气音,捋发的小动作,无一不在告诉他,这是小娘子最自然的状态。
她在他面前,不是紧绷着的,是自在的,鲜活的。
陆则是知道的,往日在他面前那个规矩稳重的江晚芙,大约并不是小娘子的本性,只是她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表现出来的一面。
反倒是那夜,他将她按在曲廊上,紧紧贴着她的时候,惊慌失措、可怜掉泪的她,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如今,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有点娇气,会不自觉和亲近的人撒娇,还挑食,不喜欢馄饨汤里的姜沫。
陆则一贯不喜欢太娇气的人,觉得束手束脚,他之前甚至想过,他若娶妻,一定不会娶太娇气的,他的妻子,日后要执掌国公府中馈,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来寻他,他定然会不耐烦。
与其到时候生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选这样性情的。
可如今,他看着用勺子一点点撇走姜末的小娘子,却没什么不耐,只是叫了声常宁。
常宁闻声忙过来,还以为自家世子有什么吩咐。
等了会儿,只听到一句。
“换一碗不加姜末的来。”
第39章
一碗馄饨还未吃完,却是听得传来惠娘激动的声音。
她在马车外,激动道,“娘子,奴婢瞧见小郎君了!奴婢瞧见他了!”
江晚芙下意识站了起来,匆匆要下马车,却因为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动作极为不便,刚想脱了披风,却从斜后方伸过来一只手,隔着披风,稳稳托住她的小臂,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
江晚芙回过头,见陆则朝她颔首,率先下了马车。
然后,他站在雪地里,微微抬眼,朝她伸出一只手。有轻飘飘的雪,落在他的睫上,很快凝成一颗水珠。
江晚芙怔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合时宜的脸红,将手递过去,搭在陆则的掌心。他的手不似一般世家郎君,掌心有细细的茧,大约是习武之人都会有的,但却是滚烫的,十指修长,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借力下了马车,不待她有什么动作,陆则已经面色平静,将手收了回去,如他往日一样克制有礼,让人很安心。
惠娘搬着矮凳从旁边绕过来,才看见自家娘子已经下了马车,倒也来不及多想,只以为她心焦,便自己下了,还怕她弄污了裙衫,蹲下身,替她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站起身,面上盈盈满是笑意,道,“娘子您瞧,那可是小郎君?”
江晚芙当即朝着惠娘所指方向望去,此时的渡口,已经热闹起来了些,有一艘货船已经到岸,脚夫正在卖力搬货。再往远处,有一艘客船,裹挟在风雪里,看不大明晰,但甲板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因隔得太远,只依稀可见身形,还被江上的雾笼得模模糊糊的。
但江晚芙自是和惠娘一样,一眼认出那略高身形的主人,便是自家阿弟。几人一同上前,来到渡口边上,冬日的江风有些凛冽干燥,刮得人面上生疼。
那船很快到了渡口,江晚芙也终于看见自家阿弟了。
十二的小郎君,个子生得比同龄人更高,裹着一袭银灰鼠毛披风,眸色清亮,神情端正,看上去很精神。
江容庭同样亦打量着许久未见的阿姐,见她未曾消瘦,气色也极好,悬了一路的心,将将放下了一半。
一等板桥搭好,江容庭便率先大步下了船,快步走到自家阿姐面前,亲昵唤了声“阿姐”。然后,又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陆则,倒没迟疑,拱手行礼,不失恭敬唤了声,“世子表兄。”
陆则上前一步,托住江容庭的手,颔首道,“不必多礼,唤表兄即可。”
江容庭见状,忙直起身,改了口,“表兄。”
他方才才船上,远远瞧见自家阿姐身侧站着的郎君,便猜到了,这郎君定然就是阿姐的未婚夫,卫国公府那位尊贵的世子爷了。待船靠得近了,他才看清自家这准姐夫的样貌,芝兰玉树,清冷矜傲,虽未言语,却通身贵气。这等气度,又出身名门,还年轻有为,同那等靠祖宗荫庇的郎君不同,说实话,他很是替自家阿姐悬着一颗心。
齐大非偶的道理,江容庭一直懂。但他也知道,阿姐会离家来京城,都是为了他。
若没有他拖累着阿姐,以阿姐的模样和性情,何必要离家远嫁,哪怕是在苏州,也多的是人想上门求娶。更何况,原本同阿姐定下婚事的,明明是国公府那位大郎君,这般无缘无故换成了卫世子,旁人听了,只满口羡慕,说什么阿姐竟有这般运道,他却心焦了很久。
若不是出了事,好好的婚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换了人?
所以先前在船上的时候,江容庭便打定了主意,他一定会努力讨国公府众人的喜欢,捧着自家这位准姐夫,别说只是做小伏低,只要阿姐能够过得舒服些,叫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他只恨自己眼下年纪太小,学业未成,不能护着阿姐。
江容庭这番心思,旁人自然无从得知,就连一贯熟知他性情的江晚芙,也只隐隐觉得,阿弟今日似乎比平日话多些。但她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因为今日姐弟久别重逢,阿弟高兴罢了。
几人还未寒暄几句,却见那客船里,又走出了一行人。
领头的正是江仁斌和其继室杨氏,身后跟着两个嬷嬷,怀中各抱了一五六岁的稚童,是杨氏所生的那对龙凤胎。
待走到近前,江父并未看向自己离家数月的女儿,反而一开口,就朝着一旁的陆则道,“今日雪这般大,倒是我这女儿不懂事了,还扰得世子亲自跑一趟。”
这话一出,江容庭倏地变了脸,他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又一心护着长姐,见不得旁人,哪怕是父亲,说长姐一句不好。还是一旁的江晚芙,依旧笑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不许他在外人面前顶嘴。
江容庭一怔,忍了下去。
但他要忍,陆则自然无需忍,倒也不必开口,只神色冷淡了几分,无视了江父这句话,看着他,并不作声。
这短暂的尴尬和漠视,足以叫江父一阵尴尬,很是没脸了。
江父闹了个没脸,偏偏又不敢如何陆则,只得勉强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接下来,倒是没出什么乱子,杨氏在外人面前,一贯是一副慈母模样,关切问候的话,更是信手拈来,开口闭口“我们家大娘子”,活似江晚芙是她亲生一般,分毫看不出是个继母。
江晚芙也习惯了继母这般做派,只抿唇含笑,颔首应承,偶尔开口几句,一副孝顺女儿的模样。
寒暄过后,几人上了马车,至于行李,自有下人搬运,倒无需他们等在这里。
若只有江晚芙一人,自是可以借住在国公府,但如今江家全家人都来了,以江父要脸面的脾气,自是不肯住在国公府。好在江晚芙也早有准备,顺势提起先前将陈叔典的宅子,江父闻言,自然发了话,说去那处落脚。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府邸,因刚典下不久,陈管事也只匆匆布置了一番,自然不能与国公府相提并论,但胜在位置不错,四周也算得清静。
当初打算买这宅子的时候,江晚芙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嫁进国公府,原是给阿弟日后来京赴考所准备的。到了如今,却是成了江家一家人落脚的地方,只怕再过些时日,她还要从这里出嫁。
进了府邸,还要安顿布置,陆则知道自己若是在,只怕江家人都要束手束脚,他一贯自在随性,却也难得体贴了一回,看了眼一旁乖乖站着的小娘子,朝江父开口告辞。
江父有些怵他,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当即道,“贤侄若有要务,只管去忙便是。还请禀老国公夫人一声,江某明日必亲自登门拜访。”
陆则“嗯”了一声,淡淡应下,顺势转过脸,目光先落在江晚芙的面上,只见小娘子抿着唇,规规矩矩微微低着头,手搭着身前,乖顺的模样,很是惹人怜惜,想到今日江父那样待她,又倏地心里一软。
没直接走开,径直走过去几步。
瞥见熟悉的大麾一角,江晚芙微微仰脸,望着面前的郎君。
陆则面色和缓,温声开口,“表妹若有什么事,就叫人去府上寻我。”
江晚芙一怔,见一旁父亲继母阿弟,都朝她看了过来,面上不自觉一热,原本直视着陆则的眼神,也不自觉一点点挪开,声音也软了下去,“嗯。”
陆则颔首,这才转身离去。
他一走,正厅里原本紧绷着的气氛,似乎松了下来,杨氏开口,唤她带来的婆子去布置房间、拾掇行李什么的,这种庶务,江父自然不会管,开口让管事去给他在京城的同僚递帖子,说要出门访友。
江晚芙自然不会管长辈们的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只叫了阿弟,去了她的小院,姐弟俩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且方才那场合,有些话也不好开口。
坐下后,惠娘端了茶水进来,很快退了出去,将门掩上了。
江晚芙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阿弟的模样,看着看着,眼睛有点湿了,江容庭原乖乖坐着,任由长姐打量,见长姐眼睛红了,却是立即慌了,慌张开口。
“阿姐,你别……别哭啊……我没惹事,真的,我听你的话,你不在,我也听话的。夫人送来的丫鬟,我一个都没碰,也没让她们近身伺候。在书院的时候,也尊师重道,没有不务正业。我也没和父亲顶嘴,外人面前,我从没说过父亲一句不是,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真的,阿姐……”
江容庭说着,只恨自己嘴笨,茶也顾不上喝了,半蹲着身子,紧紧握着自家阿姐的手,小心翼翼道,“真的,阿姐,你要是不信,我喊云岩进来,你亲自问他,好不好?”
说着,真站了起来,打算去喊自己的书童进来。
江晚芙见状,拉住他,擦了擦眼泪,道,“阿姐不是不信你。”
江容庭听了这话,却没松气,反而越发小心翼翼了,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姐姐,阿娘不在了,他要护着姐姐一辈子的,不能叫她哭的。
江晚芙擦了泪,情绪也平静下来,拉着阿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柔声道,“阿庭长高了。”
她从苏州离开的时候,阿弟仿佛还没有这么高的,不过过了几个月,像是抽条了一样。今日两人站在一起,江晚芙才惊觉,阿弟都比她高了。
江容庭一笑,虽还是小少年,可已经依稀看得出日后的风采了,姐弟俩的样貌都肖似母亲,不过江晚芙偏柔美,江容庭的五官雅致一些,尤其是眉毛,向上斜挑,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他笑着道,“我只恨自己长得还不够高。”
他要是能长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早点护着阿姐了。
第40章
姐弟俩数月未见,自是有许多话,尤其是江容庭,他在外人面前,是沉稳的江小郎君,年纪虽不大,行事却极有章法,念书也极为用功,更难得是,他不骄不躁,哪怕回回旬考第一,也不见他自夸一句。
连书院的夫子都夸他早慧,同窗更是喜与其结交。
但到了自家胞姐面前,江容庭却犹如换了个人似的,将自己在书院所得的赞扬荣誉,一一道来,神采飞扬,眉眼间皆是少年气。
江晚芙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提起茶壶,给说得口干舌燥的阿弟添茶,眼里满是笑意。
她抿唇微微笑着,却是叫江容庭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渗出的汗,认真道,“阿姐,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着呢。这些话,我只与你说过,在旁人面前,我定会谦虚谦卑,绝不狂妄自大。”
江晚芙颔首,“阿姐知道。”
阿弟的性子,她是再放心不过的。狂妄自大这种事,和阿弟是扯不上半点干系的,他不过是想和自己分享罢了。毕竟,她不在家,阿弟哪怕考得再好,也没人替他高兴。
江容庭被自家阿姐温柔注视着,觉得鼻子一酸,蹲下身,握住阿姐的手,语气坚定道,“阿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阿姐你不要怕,我很快、很快就会长大的,我十二岁了,是男子汉了。以后,我来护着你。”
江容庭记事得比旁人早,从他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阿姐和祖母。父亲的漠视,继母的算计,他看着阿姐挡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挡住来自外界的恶意。
现在他长大了,轮到他来护着阿姐了。他是男子,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他从小比旁人刻苦努力,不敢行差踏错,为的就是倘若有一日,阿姐受了委屈的时候,他能够替她出头,为她撑腰。
江晚芙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她其实不想阿弟有这么重的心思,他这样年纪的小郎君,该是无忧无虑、少年意气的时候,可看着阿弟那坚定的眼神,她又说不出什么,怕劝他,反倒打击了他。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好,那阿姐等你。”
说罢,又柔声道,“你用功,阿姐不拦着你。但要记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饭要一口口吃,学问也要一点点学,需记得贪多嚼不烂。”
江容庭自是点头,因为今日得见准姐夫而生出的焦躁情绪,也随之缓和下来。
江晚芙熟知自家阿弟的性子,知他大约是今日见了陆则,有些过于紧张她了,自己这番劝诫,他定然是能听进去的。至于其它,她暂时也不知如何劝,唯有叫阿弟亲眼所见,目睹她在国公府过得好,阿弟才能安心。
寥寥三言两句,是化解不了阿弟这些紧张的。
她也不多说,唤了惠娘进来,取了给阿弟做的几套直裰常服,叫阿弟穿上试试大小。
江容庭试过后,出来道,“阿姐手艺越发好了,都很合身。不过针线伤眼,阿姐以后不要做了,我每日在家里念书,也不大出门,用不上那么多新衣。阿姐给自己多做几套才是。”
江晚芙起身,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子,眸中露出满意之色。
老人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阿弟穿这一身石青直裰,果然十分精神。
她抿唇含笑,柔声道,“用不了什么功夫,有纤云和菱枝给我打下手呢,我不过动动嘴,哪里有你说的那样辛苦了。”
试过冬衣,姐弟俩又坐在一处用了午膳,江容庭便起了身,说要去看书。
江晚芙知他刻苦,每日笔耕不辍,哪怕是过年,都不肯懈怠的。况且,离府试也只剩小半年了,她便也不说什么,点了头。
待阿弟走了,便去了趟小厨房,煮了一罐黑杞子圆肉龙眼核汤,等火的时候,顺手熬了份清粥。
等汤好了,就叫下人给阿弟送去,看了眼那白粥,倒也熬得起了米油,十分浓稠,泛着一股米香,用瓦罐装好。又捡了几份糕点,叫菱枝用食盒装好,看了眼天色,就朝正院去了。
正院自是江父和杨氏住着。
江晚芙到的时候,杨氏正歪在小榻上歇息,她那一双儿女,也在榻上,旁边几个嬷嬷仔仔细细盯着,生怕小主子们摔了。
见是继女,杨氏口里倒是十分亲切,道,“大娘子如何来了?快坐,翠云,给大娘子奉茶。”
江晚芙福了福身,示意菱枝将食盒和衣裳送过去,坐下后温声道,“京中天寒,我为父亲、夫人和小弟小妹备了几身御寒的衣裳。另还做了些糕点,送来给夫人和耀哥儿、眉姐儿尝尝。”
杨氏闻言,先从嬷嬷手里接过那厚厚的衣裳,摆在手边,才看了眼那食盒,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一贯细心,叫你费心了。”说罢,却不提其他,轻轻抬手,将要去掀食盒盖子的耀哥儿一把拉了回来,朝嬷嬷扫了一眼。
嬷嬷当即上前,将那食盒收起,放到一边的四仙桌上。
耀哥儿娇生惯养,又头先听得长姐说,那里头是糕点,眼下被人“虎口夺食”,当即不愿意了,闹腾起来。
杨氏疼儿子,柔声哄着,说着好话。
江晚芙自然不会多嘴,她本来与这双同父异母的弟妹不甚亲近,从头到尾,面上只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没看见继母这番举动。
耀哥儿不停哭闹,惹得原本乖巧的眉姐儿也开始哭,杨氏没办法,只好让嬷嬷抱出去哄,这般屋里才安静下来。
杨氏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抬眼,见对面的继女依旧沉静坐着,眉如远山,眼若桃李,白皙细腻的芙蓉面,当真应了那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犹如画中人走出来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当年她那侄儿,不就是见了一面,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也难怪那卫世子,不顾这样悬殊的身份,也要求娶,除了贪慕继女的美色,她委实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不过,以色侍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过眼下风光罢了。
杨氏在心里想着,开口却是一副慈母模样,道,“你能有这样好的婚事,母亲自是为你高兴的。便是你父亲,也高兴了许久。我虽是后娘,可也是盼着你好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来,毕竟是一家人不是?江家过得好,你才好,你这孩子一贯聪慧,定是用不着我多说的。”
江晚芙轻轻抬眼,抿唇柔柔一笑,轻声细语道,“夫人说得极是,自然是这个道理。就似这茶,茶盏完完整整的,茶叶才冲得开。不过,若这茶坏了,这茶盏,便派不上用场,倒不如直接砸了就是。”
杨氏听得面上神色一滞,继而抬起嘴角,讪讪一笑,“是这个理。”
说罢,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杨氏很快便露出了点疲色,江晚芙顺势开口告辞,道,“夫人一路劳顿,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杨氏自然巴不得她走,颔首应下,还一脸关切道,“外头黑,路上小心着些。”
江晚芙应下,福了福身,出了门,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她一走,杨氏面上哪里还看得出半点疲色,她坐起来,冷笑一声,轻蔑道,“真以为进了国公府的门,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着瞧吧。总有跌下来的一天。”
嬷嬷在一旁听着,自是不敢插嘴。
杨氏也懒得理会嬷嬷的神色,扫了眼四仙桌上摆着的食盒,厌恶道,“拿出去吧……”
“是。”嬷嬷应下,忙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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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屋,天已经黑下来,冬日天黑得一贯早,庭院里黑黢黢,唯有地上铺了层薄薄的积雪。冷风迎面刮来,江晚芙怕冷,裹紧了披风,朝一旁的菱枝道,“地上湿滑,小心些。”
菱枝乖乖应下,手中提着的灯笼,晕黄的烛光,照亮脚下的一片路。
主仆俩走出屋檐下,还未走出几步,却见黑黢黢的远处,似有团光,不过片刻,那光便缓缓近了,是江父访友回来,小厮提灯送他回正屋。
江晚芙停下步子,退至一侧,微微低着头,等江父走到近前,她才福了福身,轻轻唤了声,“女儿见过父亲。”
江仁斌步子一滞,望向朝他福身的女儿。
大约是喝醉了的缘故,江仁斌没有似以往那样,颔首走开,而是停在那里,只沉默看着面前的女儿。小娘子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性也沉稳,丁点儿看不出,幼时那副娇气得不行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刚到苏州,人生地不熟,官场上处处碰壁,唯一能给他慰藉的,便是当时十分年幼的女儿。
她是他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他也是极疼她的。
若没有后来的事,几个儿女之中,大约他最疼的,就是她了。
江仁斌胡思乱想了一通,觉得想这些没什么意思,收回思绪,懒懒点点头,“来拜见你母亲?”
江晚芙轻轻应道,“嗯。”顿了顿,又轻声道,“醉酒伤身,父亲多保重身子。”
江仁斌听得一愣,迟缓点头应下,摆摆手,“回去吧。”
江晚芙屈膝应下,正要走,却又得身后传来一句“阿芙”,她停下,转身抬眼,神色平静,“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江仁斌却没看她,只道,“等会儿叫人送些东西过去。”
江晚芙自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她也不好奇,只规规矩矩颔首应道,“是。”
父女俩鲜少独处,也没什么可说的,江仁斌也觉得无趣,摆摆手,叫她走了。等人走远了,才回了正屋,晃晃悠悠进门。
杨氏听见动静,忙上来扶他,叫下人端热水,亲手给他擦脸。
江仁斌微微仰脸,任由杨氏动作,待她弄完了,才睁开眼,正好扫见抱着食盒要出去的嬷嬷,不知怎么的,忽的开了口,“饭着吧,我正好饿了。”
那嬷嬷一怔,自然不敢说,这是要拿去丢的,不由自主望向杨氏。
杨氏捏了捏帕子,亲自接过那食盒,一边掀开食盒盖子,一边道,“方才阿芙那孩子来了,送的是些糕点,老爷吃了酒,只怕闻不得这味,要不叫膳房先做些粥来,也快得很——”
口里正说着,那食盒已经掀开了,杨氏说到一半的话,瞬间戛然而止。
只见那最上层,便是一瓦罐粥,熬得稀烂,一层厚厚的米油,一掀开,扑鼻的米香味,顿时涌了出来。一看就是熬了有些时辰了。
这同她方才说的那句“叫膳房先做些粥”比起来,谁更用心,简直再明显不过。
杨氏愣住,江仁斌却是被那粥香,勾得睁了眼睛,见那一罐子浓稠的米粥和几碟子配着用的小菜,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很快,他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开口道,“折腾什么,吃现成的就是。”
杨氏脸上险些挂不住,嘴上倒是应,“是。”
第41章
主仆俩刚回到小院,听见动静的惠娘就迎了出来,抬手替江晚芙脱了披风,在门口抖了几下,口里催促道,“娘子快进屋,炉子烧着呢。”
说着,扭头唤纤云倒热水。
江晚芙坐下来,接了茶盏,喝了几口,坐在炉子边烤火,见惠娘挂了披风走过来了,开口问她,“阿弟那里的炭火够用么?”
惠娘应道,“够的。您放心,奴婢方才去送甜汤的时候,书房里暖烘烘的。”
江晚芙听了这话,放心了,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也静悄悄的,江晚芙闲着无事,便叫纤云取了竹篮里,捻了根红绳,低头打着络子,正打到一半,听得院里传来动静。
惠娘忙出去察看,过了好一会儿,回来道,“娘子,是两个大箱子,瞧着挺沉,来人说是老爷叫送来的,奴婢叫他们暂时放在西厢房了。您过去看看麽?”
江晚芙闻言,自然很快想起先前在正院的事,点点头,起身道,“过去看看吧。”
到了西厢房,一进门,果然是两个大箱子。四四方方,描金铜制的钉鼻纽,四面雕刻着吉祥云纹,两侧各有一个鎏金铜制的拉环,算得上精美。
江晚芙怔了怔,惠娘已经上前,将锁开了,打开了箱子,露出木箱里的东西。
满满两箱子的丝绸。各色都有,四季所用亦有。
惠娘瞧了眼那丝绸,没作声,江晚芙却点点头,道,“盖上吧。”
苏州有个旧俗,算是老人们口口相传,若生女,便要在家中栽一株香樟,女长一岁,香樟长一年,待到嫁女之时,香樟长成可用之材,栽树之人若还在世,亲手伐下,再请木匠,用这樟树,打两只箱子。箱子做好,装满丝绸,添进嫁妆里,当做喜头。
“两箱丝绸”,寓意着,“两厢厮守”。是家中长辈,对出嫁女婚姻美满的由衷祝愿。
江晚芙出生时,江父已经在苏州为官,同僚听闻他家诞下千金,便提了这苏州生女种树的旧俗。江父回来后,便亲自栽了这一棵香樟树。
这些事,江晚芙还是从祖母口中听到的,在祖母的那些话里,她小的时候,似乎是被父亲所疼爱的。祖母这样说,大约是不想她怨恨父亲,但其实,没什么可怨恨的。
他生了她,也养了她,没有短她吃穿,无非是待她冷漠疏远,但这世上,哪有谁必须待谁好的道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关注,便哭闹不休,满腹委屈?
那都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她不恨他,但也不会毫无芥蒂的亲近他,江晚芙有时候会这么告诉自己,人和人缘分,有长有短,譬如她和母亲的母女缘分,虽短却浓,母亲早逝,她永远怀念着她。再譬如她和父亲,他们的父女缘分,大约也只有那短短几年。
有些事情,强求不得,她也不去求。断了就是断了,要拿得起,放得下,哭啊闹啊,都没用,反而很难看。
江晚芙抿唇朝惠娘笑了笑,道,“放进嫁妆里吧,挺好的寓意。”
惠娘小心看她,见她神色平静,面上浅浅笑着,仿佛并没什么不高兴,才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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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父带着杨氏和长子去了国公府,至于江晚芙,倒是和龙凤胎弟妹留在家里。
耀哥儿和眉姐儿留在府里,是因为年纪太小,带出门怕闹腾。江晚芙没去,却是因为,江父等人去国公府,面上说是拜访老夫人,可实际上,就是去商量婚期的。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几个月了,京城到苏州,一来一回,路上就耽搁了许久。江父又是地方官员,亏得入冬后本来就有地方官员进京述职的传统,否则他一个地方官员,是不能离开辖地这么久的。
饶是如此,不等过年,他们也是要赶回苏州的。
所以,婚期大约只会早,不会晚。
果不其然,江晚芙用过午膳,正在院里晒梅花干,她打算用这些梅花做个靠枕,摆在屋里,淡淡的香,靠着仿佛置身于梅树下一半,又惬意又风雅。
刚晾好,正屋就来了人,是杨氏得用的心腹嬷嬷,见了江晚芙,倒是恭恭敬敬磕头行礼,得了应承,才起身道,“奴婢来传夫人的话,大娘子同卫世子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九,还请大娘子安心待嫁。”
说罢,还不忘说了几句吉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