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听罢,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这种事,原本也不该江晚芙一个小娘子自己处理,若家中有靠谱的正经长辈,自然会为娘子做主,哪里需要主仆俩这样,揣着一颗心猜来猜去。

  江晚芙闻言,并没作声,主仆俩都沉默着的时候,却见纤云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唤了声,“娘子……”

  江晚芙应她,“什么事?”

  纤云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却是道,“福安堂的管事嬷嬷来了。”

  江晚芙一愣,倒是点了点头,道,“请她坐会儿,我就去。”

  纤云应下,关门出去。

  江晚芙起身,惠娘却一脸愁容,压低声音问,“娘子,您说,她是不是——”

  惠娘话没说完,江晚芙却也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坦然道,“我也不知道,无所谓,去吧。”

  说罢,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总觉得那红痕有些扎眼,叫惠娘取了帷帽来,戴上后,那些痕迹便被遮得看不出了,江晚芙心里不自觉松了些,抿抿唇,深深吸了口气,踏出了屋子。

  一旦踏出去,先前那点畏惧,倒也消散了。

  庭院里有仆妇见她,俱恭敬行礼,江晚芙也从容颔首示意。

  到了正厅,福安堂的管事嬷嬷却没坐,而是规规矩矩站着,见江晚芙来了,恭恭敬敬朝她福身,神情也平和恭谨,见她戴着帷帽,也没问半句,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开了口。

  “江娘子。老夫人昨夜梦魇,打算今日去玄妙观祈福。听说娘子家中长辈有疾,便请娘子同行。娘子略收拾一番,咱们用了午膳,就要出发了。”

  江晚芙听得一怔,家中长辈生病,她的确是这么和老夫人说过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借口而已。

  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出门祈福?

  不知怎么的,江晚芙心里忽然想起,昨晚陆则送她回来时,那句“我会处理好一切”。

  那管事嬷嬷说罢,还在恭恭敬敬等她的回话,江晚芙也只能压下心头疑惑,颔首应下。

  管事嬷嬷见江晚芙答应了,便说要回去给老夫人回话,很快恭恭敬敬走了。

  惠娘也听得一头雾水。

  本以为管事嬷嬷定然是冲着昨晚那事来的,结果无端端说什么祈福的事,但她看了眼时辰,却赶忙道,“用了午膳就要出门,奴婢先去叫人收拾。”

  江晚芙颔首,轻声应下。

  很快到了午膳的时辰,用过午膳,福安堂那边果然有人来问了,还是那个管事嬷嬷,语气恭恭敬敬的,问她们可收拾好了,也不催促,口里还道,“老夫人说了,若是还没好,便迟会儿再走。”

  江晚芙自然做不出那么失礼的事,叫长辈们等自己,微微颔首道,“都收拾好了。”

  那管事嬷嬷便露出了笑,引她去了正门。

  到了正门处,那管事嬷嬷却停了停,微微侧身。

  江晚芙一抬眼,就瞥见了廊架下站着的陆则。

  郎君站在隐蔽处,廊架爬满了藤罗,因着秋冬缘故,有些已经枯了,枝叶微黄,今日天气不错,浅金的日光,被细密藤萝细细筛过,落在郎君的肩头,硬生生将他身上那股很难忽视的疏离矜傲,都冲淡了几分。

  江晚芙一怔,管事嬷嬷已经走开了,她迟疑了会儿,还是朝陆则走了过去。

  想起昨晚的事,她站得有点远,语气也不由得客气起来,“世子。”

  陆则听了这声“世子”,倒是没太大的反应,若出了昨晚的事,江晚芙还能和从前一样唤他二表哥,那他才要发愁,娶这样一个心软得过了头的妻子,日后只怕连后宅都镇不住。

  小娘子身世委实低了些,又生得一副柔软心肠,哪怕有他替她抬着,也需得再强势些,免得被那些刁奴欺负了去。

  陆则思绪飘远了些,待回过神来,才开口道,“表妹此去玄妙观,不用忧心其他,只当散心。”

  江晚芙听得有些疑惑,陆则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好在她还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出她的疑惑。

  其实不止他,便是陆则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其实,他大抵是知道的,若是要扮演一个体贴愧疚的二表哥,明知江晚芙此时最怕他,他不应该过来。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就过来了。

  但他的性子一贯如此,做了就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在某些方面,他一贯信自己的直觉,便也没话找话,开了口。

  至于其它的,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

  见陆则仿佛没有别的话了,江晚芙便也颔首应下,客客气气道,“多谢世子。”顿了顿,又低声道,“那我先过去了,免得叫长辈久等。”

  陆则颔首,目送小娘子朝他屈膝福身,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她从廊架下走出去,小娘子今日穿一声灰蓝的对襟儒衫,袖口宽大,手拢在袖子里,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像是怕冷似的。云白的褶裙,遮住绣鞋,整个人那样轻轻走开,犹如一团要散开的云雾似的,孱弱得如春日的新枝,一折就断。

  陆则时常会感觉,江晚芙是很脆弱的,好似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这念头来的毫无缘由,他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对待小娘子的时候,他下意识谨慎小心。

  陆则有些怔愣,被母亲永嘉公主一声“二郎”,唤得回过神,他抬眼,朝远处走来的母亲颔首,“母亲。”

  永嘉公主走过来,看了眼儿子,见他唇色苍白,虽心里还有些生气,但到底慈母心肠,开口道,“放心,我会替你照顾着的。”

  她说的,自然是江晚芙。

  陆则低垂眼眸拱手,淡声道,“谢母亲。”

  永嘉公主自然不少他这一句谢,点点头,“回去养病,免得定亲的时候,还一副病怏怏模样,我丢不起那个人。”

  陆则颔首应是,永嘉公主便抬步走了。

  待她上了马车,人就都到齐了,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陆则目送马车远去,却没回去养病,吩咐随从备车,去了刑部。

第33章

  一晃眼,江晚芙到这玄妙观,已有四五日。

  山中清静,观中女冠也一心修道,除却几个打杂的小道,无人前来打搅,更无探问,远离俗世,很是宁静。

  陆老夫人那里,也不要她去侍奉,每每请了安,便叫她自去闲逛。

  玄妙观虽不大,但景色宜人,尤其秋日,院中果树硕果累累,有心性未定的小道前来偷果。江晚芙每日起得颇早,请过安,照例去观中祈福过,便去山野闲逛,因畏惧猛兽,并不敢去深山,但也有几分野趣。

  江晚芙每日早出晚归,一时连先前那点烦心事,都忘了个彻底,连惠娘都小声道,“再待下去,娘子怕是要乐不思蜀了。”

  这一日,江晚芙摘了半篓甜梨,做了梨膏糖,给观中女童分了。

  小娃娃抱着糖,甜甜谢过她,牵着手散开跑远。

  江晚芙便在檐下笑看她们走远,才回厢房,还没来得及换寝衣,却忽的见陆老夫人身边嬷嬷匆匆进来,请她过去。

  江晚芙不知何事,但那嬷嬷神色匆匆,她也二话不说,当即起身,急匆匆朝陆老夫人所居的东厢房去。

  进了门,却见除了陆老夫人,永嘉公主也在,婆媳二人正坐在灯下,老夫人执黑子,永嘉公主执白子,正在对弈。

  江晚芙一怔,陆老夫人抬眼,朝她招手,“阿芙,过来。”

  等她走到跟前,陆老夫人摆摆手道,“老眼昏花,连棋盘都看不清了,你来陪公主下吧。”

  江晚芙福身应是,坐下陪着永嘉公主下棋。

  她在家中学过,因她那时对下棋感兴趣,祖母还特意请了女夫子教她,如今虽长久不下了,但原先学的,自是还没丢的。

  永嘉公主本没抱多大期待,只漫不经心下着,盖因时下世家养女,都鲜少让小娘子学棋的,结果落了几子,倒是有些惊讶了,抬眼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江晚芙。

  烛光微黄,淡淡烛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侧脸犹如镀上一层暖色。她微微低着头,眸色认真注视着面前的棋盘,神色柔和,唇微微翘着,腮边两粒酒窝,实在讨人喜欢极了。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忽然就有点明白,二郎为什么费尽周折也要将人娶回家了。

  这几日住在玄妙观里,她也曾听嬷嬷说过,江晚芙每日都能给自己找到事做,今日做了糕点四处分,明日摘了松针做茶,不惹是生非却不畏畏缩缩,恭谨孝顺却不木讷呆板,这样的小娘子,的确是讨人喜欢的。

  她不似婆母,婆母顾忌太多,要考虑兄弟和睦,考虑府中太平,她只盼着二郎过得自在,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她生下他,却未曾给他几日快活日子,儿子一贯不喜不悲、波澜不惊,难得待一小娘子这样上心,她自然不忍阻拦。

  若这个小娘子,能叫二郎欢喜,能叫二郎觉得日子有意思,她是愿意接受她做自己儿媳妇的。

  只要二郎喜欢,她就认。

  永嘉公主心里想着,面上神色柔和了几分。

  江晚芙一向对人的情绪很敏感,自然察觉到永嘉公主这细微的变化,但她不知永嘉公主这番心思,只抿唇笑了笑,继续落下一子。

  两人正对弈着,忽的,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江晚芙下意识抬起头,却见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神色从容,连伺候的掌事嬷嬷,都面色不变,顿时有种是不是她太大惊小怪了的感觉。

  但那声音,很快大了起来。

  有什么狠狠撞在在门上,整扇门跟着狠狠一颤,下一瞬,一抹血迹,溅在门上。

  江晚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挡在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前面。

  倒不是她喜欢揽事,只是她下意识觉得,陆老夫人年老体弱,永嘉公主身娇体贵,一旁的掌事嬷嬷看着也是一把年纪,这么一看,能挡一挡的,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陆老夫人倒是一脸早就猜到的模样,永嘉公主却是一怔,看着江晚芙苍白的侧脸,显然也一副慌乱的样子,纤瘦的身子,却还挡在她们面前,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怜惜,摇头道,“这孩子……”

  委实实诚了些,不过,也的确是个好孩子。

  永嘉抬手,将人拉着坐回去,朝一脸不知所措的江晚芙柔柔一笑,道,“别怕,没事的,等会儿就好了。”

  江晚芙不明所以,但看众人脸上没有半点慌乱,她也只得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坐了回去,但棋自然是没心思下了,落子七零八落的,没了章法。

  永嘉见状,倒也不为难她,道,“不下了。”

  说罢,抬头看了眼掌事嬷嬷,吩咐她,“出去看看,叫二郎动作快些,别把人吓着了。”

  嬷嬷很快应声,就那么径直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嬷嬷就回来了,回话道,“世子道,很快就好了,至多不过一盏茶功夫。”

  永嘉公主颔首。

  她原本的想法,做戏就好了,哪里还要真的动刀动枪,可自家儿子怕让旁人看出破绽,真把附近的山匪给引来了,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只能陪着演了。

  两人的对话,听得江晚芙更是一头雾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的动静果然消停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一看,竟是几日未见的陆则。

  往日见他,多是一身锦袍,腰间系革带,挂玉佩璎珞,清贵矜傲,纵使面色冷淡了些,看上去也还是一副世家郎君、端方如玉的模样。但他今日穿了身墨色常服,腕上玄铁护腕,泛着冷硬的光,不似平日那样束冠,而是用黑色织金的发带束成一束,神色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眉间添了几分厉色。

  他缓步从门外进来,仿佛是从晕成墨色的夜色中,骤然抽身一般,脚下步调沉稳有力,神色冷淡坚毅。

  江晚芙不由得一愣,胸口仿佛有什么凝滞一般,滚烫炙热,逼得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待挪开视线后,江晚芙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一样,但她过去十几年,应该是不曾有这样的经历的。

  陆则进门后,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

  小娘子大约是觉得山中自在,惫懒似平日那样打扮,十分素雅,面上亦不施粉黛,偏她肌肤白皙细腻,五官十分耐看,在那烛光下,衬得仿佛散发着一抹淡淡柔光似的,与平日比起来,自是另一种美。

  他一贯是知她生得美的,此时心里却莫名划过一个念头。前世,若不是自己先下了手,小娘子生得这样美,只怕早有人上门求娶了。

  以祖母疼她的心,定然不舍得她一辈子守寡。

  那念头也是一瞬,陆则很快敛了心神,正经看向祖母,沉声道,“祖母,母亲,山匪已歼,观中杂乱,不如连夜下山可好?”

  陆老夫人自然没意见,看了眼儿媳妇,见她点了头,就颔首开口,“你安排便是。”

  陆则应下,命随从去备车,不多时,随从就回来了,在门口道,“车已备好了。”

  陆则淡声道,“下去吧。”说罢,朝祖母和母亲拱手,道,“请祖母、母亲动身。”

  陆老夫人轻轻颔首,站了起来,却不要嬷嬷扶着,朝拘谨站在一旁的江晚芙伸手,柔声道,“好孩子,还不过来?”

  江晚芙一怔,忙过去扶住老夫人的手,被她轻轻拍了拍手背,陆老夫人虽养尊处优,可到底年岁已长,掌心有些粗糙,但却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江晚芙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搀扶着老夫人,同永嘉公主,三人一起迈过了门槛。

  扶着老夫人上了马车后,江晚芙便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片刻的功夫,惠娘很快过来了,面上藏不住的慌乱,上马车时,险些跌着,一见自家娘子安然无恙,才舒了口气,浑身都发软了。

  江晚芙见她这样子,自然问她。

  惠娘道,“奴婢送您去陆老夫人处,便在门口候着,也不敢走远。结果不知哪里来的山匪,忽的进了道观,起初是家仆护卫阻挡,只勉强拦住了人,后来世子带人来了,场面这才平息下来了。”

  惠娘虽寥寥数语,但江晚芙自然知道,当时的场面定然是骇人的,否则惠娘不会被吓成这副腿脚发软的样子。

  可忆及方才老夫人和永嘉公主的反应,又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感觉并不是普通的山匪进犯。

  惠娘倒没多想,只后怕道,“幸好世子来得及时,否则咱们一群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话音刚落,车厢忽的被敲了一下,惠娘撩起宝蓝绸帘,被外头的陆则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句,“世子……”

  江晚芙闻声望去,果然见是陆则,他依旧先前那一身常服,骑在马上,淡淡目光正朝这边看过来。

  江晚芙下意识绷直了腰背,跪坐得直直的,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陆则倒没说什么,只道,“山路崎岖,记得将杯盏收起,免得瓷片伤人。”

  这话自然是冲着惠娘说的,惠娘忙颔首应下,“是,奴婢一定注意,多谢世子提醒。”

  陆则说罢,便不再作声,撇了眼浑身紧绷着、跪坐在那里的小娘子,收回视线,轻轻踢了踢马腹,马蹄蹬蹬,缓缓走开了。

  惠娘见他走远,才敢将绸帘放下。

  江晚芙也跟着松弛下来,腰背不似先前笔挺,紧绷着的脸,也缓和了下来。

  惠娘见状,张了张口,似乎有点想说什么,但顿了会儿,到底是没开口。

  江晚芙没察觉到惠娘的神色,微微垂下眼眸,她也不是刻意如此,只是一见陆则,就会想起那一晚的事,羞耻心让她实在难以坦然面对陆则。

  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想,会不会在陆则心里,她就是不知羞耻、试图缠上他的女子。

  虽理智告诉她,她大可不必这样想,陆则不会如此,他是再君子不过的人,可这想法却仿佛不受理智控制,时时卷上心头。

  江晚芙闭上眼,小声道,“惠娘,我睡一会儿,到了再喊我。”

  惠娘疼她,自然一口应下,将一旁备着的褥子扯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马车动了起来,迟缓、平稳,江晚芙缩在被褥里,缓缓沉入梦乡。

第34章

  回到国公府,已经几近天明了,江晚芙困乏得厉害,虽说在马车上小憩,可到底摇摇晃晃,难以入睡,半睡半醒,反倒折腾得自己腰背愈发酸疼。

  陆老夫人见她这眼睛都不睁开的困乏模样,催促惠娘,“扶你家娘子去歇息吧,明日也不要来请安。”

  惠娘应下,一行人回了绿锦堂,因回得突然,还将满屋子的仆妇都惊醒了。

  江晚芙自是顾不得那些,迷迷糊糊又睡下,这回总算是睡得香甜,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纤云听见动静,推门入内,服侍她起身,又问她,“娘子午膳想用什么?”

  江晚芙这才知道,自己直接把早膳给睡过去了,但睡得多了,人愈发困乏,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一般,想起那些菜色,便觉口中发腻,想了想,慢声道,“清粥罢。问问可有栗子,若有的话,捧一把来,煨着吃。”

  纤云应下,出去吩咐了句,又回来给她梳头发,捧了钗裙出来,服侍她换上。

  刚拾掇好,午膳便送来了,一小罐清粥,用瓦罐煨的,粳米软糯,入口清甜,浮着一层浓浓的米汤,舀一勺细细的砂糖,搅动几下,米香扑鼻而来。另还有几碟子小菜,酸辣的萝卜丝,切得细细的酸菜嫩芽、腌豆腐,俱是清爽开胃。

  一顿午膳用得颇为舒坦,江晚芙也懒得出门,便与纤云围着炉子坐着,时不时剥一颗栗子,她也不饿,不过打发时间,剥一颗栗子,恨不得耗上一盏茶的功夫,纯粹是水磨工夫。

  江晚芙正与一个难剥的栗子较劲的时候,忽的听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贯沉稳的惠娘,急促推门而入,见自家主子还惫懒模样,悠闲剥着栗子,急得直跺脚。

  一下子冲了过来,扶起江晚芙,吩咐纤云去准备见客的裙裳,回过头,急声道,“奴婢的好娘子诶,可耽搁不得了,快快换了衣裳,去正院。”

  江晚芙被惠娘弄得一头雾水,见惠娘满脸急色,更是不解,“究竟什么事?”

  惠娘瞧了眼外头,低声道,“宫里的人来了。”

  这短短一句,直叫江晚芙心里蓦地一跳,惠娘仿佛有所顾忌,话也说得十分含糊,江晚芙也不多问,配合着几人的动作,换了见客的裙裳,就同惠娘一齐出了绿锦堂。

  来到正厅,她算是迟的,一踏进去,便见庄氏赵氏几个,俱将目光投了过来。

  今日不是休沐,府中陆二爷兄弟和郎君们,自是不在府里,唯有庄氏、赵氏妯娌在。

  陆老夫人照旧居于上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伸手过来,道,“急什么,瞧这一头汗的。”

  江晚芙愣愣上前,见永嘉公主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柔和,宛如看着自家小辈,而庄氏和赵氏两人,则复杂得多,也带着笑,可眼中分明满是讶色,有那么点好似第一次正眼打量她一眼。

  江晚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等她缓过来,却见立于一旁的宦官,忽的开了口,嗓音尖细,每句话的调子拉得长长的。

  “江娘子不必急,是咱家来早了。”

  说罢,朝她一笑,看向上首的陆老夫人,陆老夫人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庄氏和赵氏几人俱跪了下来,江晚芙一怔,也跟着跪下。

  那宦官便轻咳一声,缓缓展开手中明黄,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闻苏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江晚芙,娴静端雅、恭谨孝顺,朕躬闻甚悦。特将汝许配卫国公府世子为正妻,盼汝恭谨谦和,延绵子嗣……”

  后头一长串的话,江晚芙却没听清了,只稀里糊涂跪着,直到那宦官念罢“钦此”二字,道,“苏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接旨。”

  她才愣愣接了圣旨,被惠娘搀着起来了。

  圣旨薄薄一卷,其实不重,但江晚芙捧在手里,却仍觉得沉得压手,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倒是庄氏着人送过那宦官,含笑迎上前来,望着她的神色,简直犹如亲女般,盈盈朝永嘉公主道,“大嫂得了阿芙这样的好儿媳,可要请我们吃酒才是……”

  这话委实是给江晚芙脸上贴金了,谁都知道,这门亲事,她是实打实的高攀,岂止是高攀,旁人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一个借住的表娘子,居然嫁给了他们国公府的世子爷,亏得国公爷尚值壮年,否则更是直接当了世子夫人,真就是一步登天了。

  但庄氏是个人精,一看婆母和长嫂的神色,哪里不明白,甭管她觉得陆则娶江晚芙这事多离谱,这婆媳俩却是乐见其成的,自是将江晚芙一通夸,夸得江晚芙都有点脸红。

  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沾了这门亲事的光,否则二舅母虽一贯待人和气,可也不至于如此捧她。

  可仍被二舅母庄氏那诚恳的语气,弄得颇有些不自在,就连一贯沉默寡言的三舅母赵氏,都朝她含笑颔首,一副亲切得不行的样子。

  江晚芙僵直身子,面上倒是挂着温顺讨喜的笑容,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微微颔首着,适时露出点娇羞神色,微微低头。

  庄氏与长嫂说罢话,蓦地回头,忽见江晚芙微微低头模样,恰如出水芙蓉,清丽欲滴,不知怎么的,忽的想起那日在立雪堂初见她时那惊鸿一瞥,心头划过一丝古怪,尚未来得及捕捉,便稍纵即逝。

  陆老夫人适时开口,发话道,“是桩大喜事。阿芙这孩子事亲至孝,在观中时,便前前后后跟随,侍奉细致。后遇山匪,更是舍身救我与永嘉。二郎品行俱佳,阿芙这孩子亦柔顺恭谨,两人再相称不过。”

  庄氏几个连忙点头,又是一顿夸。

  陆老夫人和蔼颔首,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将庄氏和赵氏熬走了,妯娌两人相携而出,陆老夫人才开口,唤江晚芙到身边,见她神色怔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眸中又存有几分惶恐之色,心里却是生了几分怜惜。

  其实照她说,阿芙这孩子的性情,恭谨谦和,温和柔顺,又失了生母,抚育胞弟,难免步步谨慎,时时小心。这样的性子,其实更适合嫁给性情温和的男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而二郎生性强势,行事强硬,不顾两人之间这偌大的身份差距,一通算计,将人攥在手里。

  对二郎而言,是得偿所愿,但对毫不知情的阿芙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却是不好说。

  思及此,陆老夫人神色愈发缓和,温和道,“赐婚的圣旨既到了,你便安心待嫁。你父亲那里,我会着人送信过去,请他们入京。至于其它,若有什么为难的,便叫人来说一声。”

  永嘉在一旁也开口,“若母亲不在,找我也是一样的。”

  江晚芙忙谢过两人,出了正厅,还未走几步,一抬眼,便见迎面走来的陆则。

  她一怔,正要似从前那样,退到一边,却见陆则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瞥了眼惠娘手里捧着的明黄圣旨,望向了她,“宫里来过人了?”

  这自是明知故问的一句话,但江晚芙莫名从中品出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倏地面上一热,不自在地嗯了声。

  陆则倒依旧一副淡然模样,十分君子退开一步,让江晚芙先行。

  回到绿锦堂,唯惠娘是知情,旁的纤云菱枝,都傻乎乎望着那明黄圣旨,一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的模样。

  惠娘见状,屏退丫鬟们,走上前来,轻轻替江晚芙理了理垂落的一绺鬓发,柔声道,“娘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晚芙视惠娘为亲人长辈,自然望向她,道,“惠娘,你说。”

  惠娘这才开口,“奴婢晓得,经了那晚的事,娘子有些畏惧世子。但昨晚下山时,世子过来,言辞虽冷淡,却分明是关切娘子,才会连那样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关注到了。如今赐婚的圣旨已下,您日后定然是要与世子过一辈子的,从前的事,便叫它过去便是,再不必时时放在心上了。过日子,总要朝前看,是不是?”

  惠娘虽言辞委婉,可语气恳切,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为她着想。

  江晚芙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也知道,惠娘说的其实是对的。先前便也罢了,她躲着陆则就躲着吧,可如今再不能如此了。

  况且,陆则在对待她一事上,实在算得上正人君子。他知她身份低微,便想法设法,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连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请动了,叫这婚事变得这样顺理成章,她不受半点非议,至少是明面上的非议。

  至于私底下的言论,江晚芙颇有点缩头乌龟的想法,没听到就当不存在,不去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再躲他,便有些叫人心寒了。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相反,她一贯心软,旁人待她几分好,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陆则这样用心,她自然做不到熟视无睹。又听惠娘这番话,其实已经心软,她揉着元宝的手一顿,微微颔首,轻声应道,“惠娘,我知道。”

  惠娘晓得她一贯有主意,闻言自不再相劝。

  还不到晚间,居于绿锦堂的江娘子,被赐婚给世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立雪堂里,陆则坐于圈椅,听得外边传来敲门声,叫了一声“进”。

  绿竹进门,悄悄抬眼看了眼他,“世子,大爷过来了。”

  陆则并不意外,淡淡应了声,平静道,“知道了。”

第35章

  陆则迈过门槛,细微声响,令原本负手而立的陆致,蓦地转过身。

  “兄长。”陆则淡淡开口,下人进来奉茶,一阵窸窣声音,很快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陆致看着那些目不斜视的丫鬟,杂乱的思绪,竟想到的是,自己这位二弟一贯治下极严,倘若江表妹进门,大约不会受委屈的。

  二弟一贯比他沉稳聪慧,同样是犯了错,他闹得人尽皆知,还无端端弄出一条人命,二弟的处置却比他妥当千倍百倍。

  这些日子,他从未听说下人传什么闲话,若不是今日,他骤然得知赐婚的消息,震惊之下,匆匆回府,想问个明白,被祖母唤到跟前,祖母同他说了,他只怕如今都浑然不知。

  陆致思绪恍惚,本到嘴边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质问二弟?

  那日祖母叫他选,他自己选了林表妹,是他自己的选的。

  陆致彻底沉默了下来,眸色痛苦而愧疚,陆则坐在对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兄长这性子,他一贯知晓,却不能苟同。

  迟疑不决,优柔寡断,上辈子新婚之夜,弃新妇不顾,去私会旁人。如今这辈子,他上辈子至死念念不忘的林若柳,成了他的房里人,却又开始不舍旧人。

  端看那日,他纳林若柳那般不情不愿,可未过半月,照样对她生了怜香惜玉之情,听说这半月,也多宿在林若柳屋里,惹得夏姨娘颇为不快。

  久等陆致不开口,陆则主动抬眼,直视对面的兄长,沉声道,“兄长今日来,可是为了赐婚一事?”

  陆致微愣,抬眼望去,见陆则眼神不避不让,那么直直看着他,神色从容,艰难点了点头,“是。”

  陆则颔首,缓声道,“祖母大约已经和兄长言明缘由。那日我遭外人算计,幸得表妹心善,救我一命,我自当以正妻之位许之。兄长心中若有不快,可朝我发泄,勿迁怒表妹。表妹无辜,错皆在我身上。”

  陆则说得坦坦荡荡,维护之意,也半点不加以掩饰。

  若说来之前,陆致还抱着问罪的心思,到如今,听了这番话,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

  本就是他先舍了与江表妹的婚事,才会有表妹欲回苏州,阿瑜提前宴请一事,归根到底,是他间接害得表妹失身于二弟。这些日,他浑然不知,忧心于生母和林表妹的不和,可表妹那般柔顺性情,经了这样的事,应当也日日心惊胆战吧?

  一切因他而起,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旁人?

  陆致沉默良久,忽的惨淡一笑,站起身来,定声道,“我与表妹,本就尚未定亲,各自婚娶,也没什么谁对谁错。不过,”他说着,看向陆则,神色恳切,语气分明含着托付之意,道,“还请二弟一定珍重善待表妹。”

  陆则起身,微微颔首,眸色清明,不避不让,“自然。”

  陆致听罢,终于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颓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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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日倏地过去,这一日恰逢休沐,也是陆书瑜的生辰。

  江晚芙用了早膳后,便去了福安堂,给老夫人请过安,就去了陆书瑜所居院落,陆书瑜的嬷嬷见她来了,赶忙迎上来,殷勤热络。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江晚芙在国公府所受的待遇,简直天翻地覆。

  江晚芙倒稳得住,并不因此骄纵起来,更叫惠娘要约束好屋里丫鬟下人。她如从前一般和颜悦色,轻轻颔首。

  进了门,就见陆书瑜正坐在桌案前,今日是她生辰,自然打扮得十分精致,碧绿的月华裙、淡青的对襟儒衫,领口一团绒绒兔毛,衬得她小脸越发圆圆一团,白皙细腻,叫人想到京中某种取名“雪团”的吃食。

  陆书瑜见她自是欣喜,一叠声唤她表姐。

  两人坐下,刚说了几句话,便听得嬷嬷来请,说请陆书瑜去正厅。

  陆书瑜是国公府幼女,她的生辰,自然有不少官夫人带着人来,庄氏更是早好几日就开始操持了,生怕怠慢了她。

  两人起身,去了正厅,陆老夫人和庄氏等人已经坐着了,不多时,就有官夫人携女上门,不少官夫人一进门,寒暄几句,就朝江晚芙看过来,都想看看这位一声不吭拿下京中贵婿的表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真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待看见了,不由得也是一惊,倒鲜少见过这样容貌的小娘子了。

  今日是陆书瑜生辰,以江晚芙一贯的妥帖性子,自不会抢她风头,淡粉的圆领宽袖,云白的罗裙,裙摆绣的是连理枝和茱萸枝,通身灵韵,斯文秀气,端坐在那里,抿唇轻轻笑着,眸色清润明亮,不扎眼,却叫人望过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看起来,哪里像是个苏州小官之女。

  众人这探究的神色,江晚芙自然感觉得到,但她最近多少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便也沉稳坐着,面色如常。

  倒是陆老夫人,朝庄氏看了一眼,庄氏含笑开口,道,“瞧我这记性,倒是给忘了。今日咱们都是作陪,小娘子们才是主客,叫她们在这陪着,倒是要闷坏了。今日难得天气好,倒是适合赏园子。”

  众人自然道好,陆书瑜起身,朝长辈们福身,邀诸位小娘子出了正厅。

  庄氏嘴上说赏园子,自然不会这么怠慢客人,花厅处,除了罕见的早梅等奇花异草,更是请了时下京中最流行的皮影戏班子,几处还摆了对弈、双陆、投壶等游戏的器具,旁边有眉眼机灵的丫鬟候着。

  若贵女羞于自己动手,便也可叫丫鬟们动手,她们下注,输赢自负。

  江晚芙在苏州时,也参加过几回这类宴会,也是耳熟能详,站在一侧,随大流下了一注,倒是手气好,竟还赢了。

  可接下来,她的手气急转直下,差得简直有些离谱,接连几注,她选的都排在最末,按照规则,自是要罚的。

  说是罚,其实也不痛不痒,也都是文雅的惩罚,旁边摆了个匣子,从中抽一帛绢,按着上头的做就行了。一般也是什么赋诗一首、古琴一曲什么的,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果酒一盏,还是浅浅一个底的那种。

  但江晚芙似乎今日不受老天爷待见,每每抽出帛绢,都是果酒一盏。几盏酒下肚,又是混杂糅合各种酒,很快酒色便上了脸,白皙面颊泛着酡红,身子也软了。

  江晚芙一贯有自知之明,酒一上头,便晓得不对了,赶忙叫纤云去和陆书瑜说一声,便打算提前回绿锦堂。

  走到一半,还没到绿锦堂,江晚芙先醉了,四肢软得厉害,神智倒勉强有一丝清醒,轻轻朝纤云道,“扶我坐一坐,等我缓一缓,咱们再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