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潇回想起当日于断心崖上,母亲因他所说那些残忍绝情的话而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眼神,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母亲被他刺了一剑后,口吐鲜血的模样,如今想来,不由得有些后悔。母亲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所无法想象,就如同他亲眼看着嫣儿被母亲打落悬崖时的绝望心情,又怎得一个痛字可以形容。他轻轻叹了口气,多少无奈尽在其中。

如陌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对于母亲的愧疚,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在哥哥的面前,她总是更加容易褪去伪装,而亲人之间天生的血脉亲情,令她不可自制的扑进冷意潇的怀抱,带着无尽的悔痛,悲泣道:“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说那样绝情的话。我对娘说她残忍,说她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死去,说她不配为一个母亲,还说,还说…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她的手紧紧攒住了哥哥胸前的衣襟,泪珠滚滚落下,湿了冷意潇大片衣襟,颤声道:“是我,都是我…把她逼到那种绝望的境地,如果我肯好好跟她说,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连她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的不是?哥哥,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的泣血倾诉,令在场的几人无不揪心。所有人都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去安慰。齐澈和易语相互对视,心底只感到很是无力。南宫傲几欲张口,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如陌的眼泪,莫残歌迄今为止只见过一次,就是在他受伤之时,那个时候他既欢欣又心疼,满心都是甜蜜的慌乱。他从来都是一个不善于言辞表达的人,做事只凭自身喜好及实际行动来透露心底的情谊,而此情此景,他却是什么都做不到,唯有暗自为之心疼。然而,在这间屋子里,心底最为苦闷难言的人还不是他,而是另一男子。

见她伏在冷意潇的怀里哭得那般毫无顾忌,南宫晔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失落?是苦涩?是心痛?又或者还有其它?这么多天了,他们日日相见,她却从来都不曾与他倾诉过心底的苦,在他面前,她总是坚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一刻,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为何却感觉她离他那么遥远,很想一把搂过她的身子,告诉她,在她的身后永远都有一个肩膀在随时等着她来依靠。但他却又清楚的知道,在亲人这件事上,他亦永远代替不了意潇,他的抚慰,远远不及意潇更能带给她心灵的慰藉,为此,他不由得有些许黯然。她的心能有多大?又被分割成多少份?那在她心底,留给他的位置又有多少,他无从知晓。他只知道在她的心里,他们这些人各自盘踞一方天地,任谁也无法去替代了谁,这里不是天下,纵使你英明神武谋略过人,也别妄想攻城略地,开疆扩土,取他人而代之。

冷意潇轻轻抚着她的背,万分疼惜的柔声安慰道:“嫣儿,你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命运的作弄。等我们找到了爹娘,再好好孝敬他们,弥补我们一家人十年来的分离之苦,好不好?”

“嗯。”如陌抬起头,清丽的脸庞泪痕满布,这样的她,就像是一个迷了路找不到家而茫然脆弱的孩子。

冷意潇小心翼翼的帮她擦拭着眼泪,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如陌在他温柔的安抚下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止了泪,道:“哥哥,等找到了爹娘,我们一起隐居避世,再也不分开。”

“好,不分开。”冷意潇应者,清雅的笑容染上几分幸福的味道。兄妹两双手紧握,相视而笑,浓浓的情意在彼此目光中流转,有种将别人都排拒在他们幸福世界之外的感觉。

一旁突然发出木椅细微的声响,其它几人均用眼有意无意的瞟向南宫晔,只见他身子坐得笔直,一双手死死扣住椅子的扶手,骨节泛白,将脸转向一边,神色有些郁郁。

南宫傲邪邪的勾了嘴角,故作叹气,半真半假道:“我说凝儿,你不是把我们都给忘了吧?唉!忘了我倒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们兄妹二人再这么无尽畅想幸福下去,只怕有人的椅子就快要塌了。”他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如冬日寒冰般的冷冽眸光直射进来,面上不由微微一僵,心中暗道不好,表情却装作好无所觉,慵懒的斜靠在椅子上,交迭着双腿,偶尔还晃上一晃。

如陌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是习惯了像小时候那样与哥哥的相处方式,一直以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经南宫傲一提醒,也感觉到不妥,虽是兄妹,但毕竟都是大人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这般亲厚,视其它人如无物,终归是有些不合礼仪。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连忙离开冷意潇的怀抱,回头看向南宫晔。

南宫晔凤眼冷冷的瞥了南宫傲,凉凉道:“看来王兄此行赶得很是轻松,精神不错,正好御书房还有许多政务需要批阅,不如王兄现在就去处理吧,莫要耽搁。晚膳我会派人给你送到御书房,你就不用过来与大家一同用膳了。”

南宫傲顿时笑容僵住,嘴角抽了抽,委屈道:“晔,你也太狠心了吧?我才到,屁股都没坐热。你便将让我去处理这些烦人的琐事?”

南宫晔置若罔闻,眼角扫也不扫他一眼。他这王兄,他再了解不过,南宫晔若是表现出丁点准备帮他处理政务的意味,南宫傲绝对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易语坏笑道:“大哥,你就去吧,我一定让御书房的人,照着你的口味,做你喜欢吃的饭菜送过去。”

南宫傲瞪圆了他那双桃花眼,对于易语帮着南宫晔的行为十分不满,大声控诉道:“语儿,你什么时候站到他那边去了?他是你哥哥,我就不是了?”

易语一本正经道:“大哥,你不知道,这些天三哥白天要处理政务,晚上照顾如陌,都没好好休息过,你人都来了,还忍心让三哥这么辛苦啊?”

让她这么一说,南宫傲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郁闷起身,蹭出门去。出门之前且不忘回头对如陌展露出一个足以魅惑世人的邪美笑容,谄媚道:“凝儿,我先走了,等晚上处理完政事再来陪你。”众人皆身上一麻。

“不必了!”不等如陌开口,南宫晔已无比阴冷的回他道:“以王兄目前需要接手的事物来看,除去用膳时间,若是每晚休息两个时辰,所需时间大约是…十日,所以,我看王兄还是把精力集中放在处理政务上比较好。

南宫傲立时欲哭无泪,这样子晔是准备彻底撒手不管了?这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是不能招惹的。他顿了顿脚,大声的叹口气,可怜兮兮的看了眼如陌,低着头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如陌看着南宫傲那个无比委屈的表情,忍俊不禁的笑出声。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南宫晔轻轻扶了她的肩,柔声道:“陌儿,意潇他们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先让他们去休息。来日方长,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恩,好。”她点头应了,来日方长!

南宫晔让人带他们二人去已为他们准备好的住处,易语和齐澈也纷纷识相的退了出去。

“陌儿,既然齐澈说会尽力,就代表还是有希望的。你身子初愈,不要太过忧虑了。”南宫晔温柔的说道,拉着她的手走进里间,在软椅上坐了,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安置好。

如陌点头,将身子偎进他怀里。今日见到哥哥,一时间情绪大起大落,这些日子憋得很是辛苦,眼泪流的太多,现在平静下来,感觉有些疲惫。但心中是万分庆幸着,庆幸他们都活着。在经历了金翔的死亡后,她好像变得很脆弱,愈加珍视身边的每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明媚照人,映出一室橙黄光影,撒在二人身上,暖意融融,仿佛将心底郁结可以一一纾解,让人舒服的想要闭上眼睛。微风轻轻拂过院内,柳枝轻摆,带着春日独有的清新气息透窗而入,将室内的空气沾染,萦绕着他们的鼻尖。

南宫晔静静的抱着她,俊脸在她发间轻轻磨蹭着,充满柔情的磁性低沉嗓音,轻轻唤道:“陌儿。”

“嗯?”她身子软软的靠着他,轻合双眼,密如羽扇般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南宫晔收紧双臂,将她身子密密圈住,没再开口。眉峰轻拢,目光幽远深邃,低头的时候,一边鬓角的发丝滑下,正落在她的眼前。

如陌见他不做声,便随意的问了声:“怎么了,晔?”

南宫晔轻声道:“没事。”

一室静默,两人闭目温馨相拥,本应是甜蜜暖流在心底浮动,可南宫晔周身却仿佛萦绕了淡淡的彷徨与伤感,她微蹙了眉,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他鬓角点点银丝,似乎白得更刺眼了。她明明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他还是不时会忧伤,还会彷徨?

推开他的怀抱,如陌坐直了身子,二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她抬起头,指尖轻抚上他的俊脸,有些心疼的目光看进他略带忧伤的眼底,清浅声音带着十分的感性,“晔,我就在这里,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南宫晔垂了眼看她,淡淡伤感于眉心浮动,幽幽眸光在她白暂脸庞上不住的细细流连。他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可偏偏他最在乎的,她的心却不在他掌控之中。她爱他,这他很清楚;可她在乎的东西很多,她在意的人也很多,突然之间他有些不确定她所规划的未来中,是否有他的位置,不由轻声犹疑道:“陌儿,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一时怔住,像他这般骄傲又自负的人,竟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吗?她柔声问道:“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信了?”

南宫晔不由苦笑,她不知道吗?在她面前,他的自信早就被打击的体无完肤。就算是神,一旦爱上一个人,只会变得与普通人毫无分别。同样会担心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分量不够重,会害怕爱人未来的生命中没有他。南宫晔悠悠叹道:“陌儿,我只想听你亲口说,我对于你,究竟有…多重要?”是不是已重要到不可缺少?

如陌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部轮廓,双目中浓情深重,那眸光明明是对着他的眼睛,却又仿佛是透过他的双眼看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心忽然间变得慌乱,她的眼神,缥缈,令人难以捉摸,一时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而他,只因曾经对她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始终对自己缺失了那样一份信心。

她就那样静静的凝望着他,似乎能清晰地体会到他发自心底的惶恐不安,看着他因为她的不答,忧虑渐变失落,继而转化为悲伤,逐渐加深加重,感觉着他方才紧紧圈住她的臂膀,逐步松开,直到手臂缓缓垂落。她依然没有给他响应,她的指尖还在他脸上轻缓的摩挲,而他的眸光却悄悄升起了一丝绝望的味道。

他的心慢慢空落,她蓦然间抬头,主动送上红唇,在他唇边轻轻的印下了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般,在他心湖中荡起了阵阵涟漪,一圈一圈,久久不能平息。

她定定的看着他,扬唇浅笑道:“晔,还记得隐香渊的那些日子吗?那时,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代表现在的我。那时的愿望,也是我此刻全部的梦想。”这就是她给他的答案。

当希望一点一点的变成绝望,再峰回路转,一片漆黑转而变成了柳暗花明,这一刻的惊喜所带来的冲击无以言喻。眸光遽亮,心绪千回百转,他有些激动的捧起她的脸,一个吻便深深覆了下去。

一如记忆中的甜美,想念了无数日夜。这个吻并不激烈,甚至比不上她曾经的主动,但就是这样一个吻,却带给她说不出的感动。只因这个吻,倾注了他如海般的深情,带着他内心的全部喜悦,以及他对于他们之间未来的生活,生出的无限期盼和畅想。

他用舌细细描绘那娇美诱人的红唇,极尽温柔的姿态,像是品尝着难得一遇的绝世佳酿,那悠远绵长的细吻,挑起了那段最甜蜜的记忆,以及那竹屋的一夜因生死蛊而未完的隐忍的辛酸苦楚。他的呼吸渐已粗重,声音暗哑,轻轻低唤:“陌儿,陌儿,陌儿…”

她用心响应着他,倾尽了她所有的爱恋,双手已不自觉攀上他的颈项,极其贪恋在他缠绵诱惑的浅尝深吻中,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纳曲竹园和杏花林竹屋里的一次又一次主动的诱惑,不禁面颊绯红,心跳如鼓,可心底自知此刻不是倾泻柔情的好时机。

南宫晔敏感觉察到她瞬间的犹豫,极力克制着内心燃起的欲望,一个用力将她拥进了怀里。

她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胸前,脸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狂乱的心跳,以及那压抑且粗重的喘息声。她内心一阵激动,万分感激他能才彼此动情的时候,顾全她的感受 ,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如果他坚持下去,她也不会拒绝,只是现在她的心里牵挂父母的安危,没有办法全身心的投入。

他低头望她,目光柔情似水,贴在她耳边柔声说道:“陌儿,以后不要把任何事都放在心里。我希望你能够记住,在你身边,永远都会有一个人,陪着你。不论欢喜与悲伤,都有我与你共同面对!”

她心头一阵绵软,窝在他怀里轻轻应道;“嗯,我会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还有你。”

南宫晔展眉而笑,心中被此刻温情密密包围,拥紧了她,轻吻了她发鬓。

“启禀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门外长风朗声求见。

屋内二人互望了一眼,站起身齐道:“进来。”长风被南宫晔派去查冷迟和岑心言的下落,他所说的要事,定是他们有关。

长风进屋,屈膝回道:“属下拜见王爷、王妃!”

如陌急切道:“免礼。长风,是不是有我爹娘的消息了?”

长发站起来,低头恭敬道:“回禀王妃,属下在皇城外碰到一个人,他说知道冷将军的下落,但他坚持见到王妃才肯说。所以属下将他带进了宫,就在门外等候传召。”

南宫晔不禁皱眉,如陌立刻道:“让她进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结局

一名玄衣男子沉稳步入,黑带束发,他进了屋,也不对南宫晔行礼,只看着如陌不做声。

南宫晔见到来人顿时面色一变,眼神犀利,自然而然的将如陌护在身后,防备的望着面前的男子。

“巫邪!!”如陌蹙眉,自南宫晔身后站了出来。

“是!”巫邪应着,对着她直直的跪了下去,规规矩矩的磕了一个头。如陌一怔,“你这是做什么?”

“以前是我做了很多对不起宫主的事,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偿还,只希望宫主能原谅主子。”他低下的眼眸是深沉的悲痛,浓浓的哀伤流泻而出,满身邪气尽除不复往昔。

如陌实在难以想象如巫邪这般不择手段的阴毒男子竟也会有这样真诚的一面,她曾经恨过巫邪,很想杀了他,但是此刻,她面对着这个为她制造了许多不幸的男子,却是异常的平静,毕竟所做的一切他也是听命于人,极之忠于她的母亲。如今,为了替母亲求得她的原谅,宁愿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无论是出自忠心还是爱恋,做到这一步,都已经是难能可贵。她平静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不想再追究,我也已经原谅了她,你起来吧。她…还好吗?”

巫邪站起身,对于她的谅解,并未展露出过多欣喜的表情,面色沉重到:“你随我去看看吧。”说着便欲转身出门。

如陌正待跟上,却被南宫晔一把拉住,沉声道:“等等。巫邪,他们究竟被囚禁在何处?为什么你直到今日才出现?”

巫邪顿住步子,回身直视南宫晔锐利的双眼,平声道:“他们在皇城二十里外白转林里的庄院之中,那里地处偏僻,几乎是与世隔绝,两个月才有人出门一次采购生活所需物品。庄子四周有高手日夜监守,我无法出得庄院。”

南宫晔冷笑道:“哦?我倒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竟然能拦得住你巫邪?”

巫邪眸光黯淡,平静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当初奉主子的命令去封国寻找宫主,却没想到宫主竟然来了金国。后来我听说主子出事,立刻遣返回国,秘密寻找主子的下落,却不想,误入金翎的圈套,手下的人尽被他所灭。而我,单凭武功,除了金翎,那些人我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当时金翎似乎身上有伤,并未与我动手,他说只要我自废武功,便会同意让我留在主子身边伺候。所以…莫说是那些高手,就算是普通会武之人,我也无力对抗。”

南宫晔双眼一眯,对长风使了个眼色,长风会意,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巫邪的脉搏,迅速抬手后,对着南宫晔点头表示巫邪确实武功尽废。

如陌心中无限感慨,为了守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身边而废去一身高深武功,要有多深的情,才能做到?

南宫晔又道:“既是这样,那你今日又是如何出来的?”

巫邪到“今天一早,庄里的人来城中采买物品,听闻帝君金翎已逝,回去之后,那些侍卫便都撤退了。”

南宫晔这才牵了如陌的手,几人一起出了永言宫。如陌突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一道凌厉目光直盯着她的脊背,似乎要穿透她的身躯一般,令她的心不自觉一凛,她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由皱眉。

南宫晔问道:“陌儿,怎么了?”

她微微有些不安,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人在暗中跟着我们。”

南宫晔拧眉,其实最近他也有所察觉,也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他环视一周,对她宽慰道:“别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不会有事。”

如陌点头,手心传来的温暖令她渐渐心安。

白转林,绿荫蔽日,林内浮光点点,处处透着凄寒森诡之气,而离魂庄,却是亭栏曲桥,杨柳成荫,与林中气氛大相径庭,别有一番风景。庄院内绿柳之下,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发色已呈斑白,面容沧桑,眉眼间仍可见年轻时的俊美不凡。他坐在一方软榻边,痴痴凝望这躺在榻上的绝色女子,神色哀伤。女子与榻间安静半躺,一身白衣胜雪,银丝散落下来垂在软榻一旁,在微风中轻轻飞舞,仿若女子凄美的舞姿。她目光遥望,似是望进无边苍穹,往日灵动的双眸如今已是呆滞无神,面上的表情一片木然,但这丝毫不影响男子对她的柔情相与。只见他手执眉笔,在女子柳眉上轻轻描绘,动作极为细致,就如同那十二年间的孜孜不倦,画眉之乐,唯有画眉之人方可解其中之乐。

春日微风和煦,带着细微的丝丝凉意,拂过耳畔,仿佛大自然的呢喃细语。暖阳的光线,透过柳树的枝叶洒照在二人的身上,点点的温暖。

男子收了手,拿起一旁的铜镜像往常一样带着满心的期待温柔的笑着说:“心言,画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欢?”他多么希望她也能如从前那般,笑靥如花,连眉梢眼角都荡漾着幸福的味道,万般欣喜的说着“只要是你画的,我都喜欢“。那样的情景,这一生,可还会有?

当女子无神的双眼落在铜镜之上,忽然面上恐惧之色惊现,“啊!!!鬼、鬼啊!”看着镜中的一头白发,她惊恐而慌乱,大声的叫着,将铜镜甩到地上,身上的锦被踢往一旁,整个身子报成一团,瑟瑟的发抖。

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一种几欲泣血的颤抖,说不出的刺痛,他连忙抱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道:“心言,别怕,那不是鬼,你看,我的头发也是白色的,是不是?别怕,别怕…”

自从她醒转之后,完全失了心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多半的时候呆滞无声,一点生气都没有,但每次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之时,就会吓得大喊大叫,全身发抖。她最害怕的两种颜色,白与红,代表着白骨与鲜血。她不敢面对自己,潜意识里的排拒害怕,他每每看着,心疼得无以复加,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只要她一日不敢正视自己,便永远也没有恢复的可能。

如陌进得庄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鼻子一酸,心痛如绞。”爹爹、娘…”

冷迟听到声音,一回头看到一名年轻女子朝着他们奔了过来,那熟悉的面孔令他身子一震,虽然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得知嫣儿还活着,但毕竟不曾亲眼见到,哪及得上此刻心头狂涌的激动。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他有瞬间的恍惚,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每次出征在外,无数次憧憬着胜利归来时,他的小嫣儿会大声唤着“爹爹“,什么都不顾,直朝着他的怀抱飞奔而来,他会蹲下身子,用双手接住她娇小的身子,以免冷硬的战甲会撞疼了她,他会在身后无数将士们惊诧的目光下,抱起他最疼爱的女儿,宠溺的亲吻着她才巴掌大的柔嫩脸蛋,看她甜甜的笑,搂着他的脖子,歪着小脑袋,说着“爹爹,我好想你“…忽然间老泪纵横,他以为这一生,他再也不会听到那一生“爹爹“,他以为即使嫣儿还活着也绝对不会原谅他。这一刻,无论是狂喜或是激动,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直觉的张开双臂想拥女儿入怀,然而,如陌却只是直奔软榻,扶着母亲的身子,看着母亲毫无生气的面容,心痛不已的说道:“娘,对不起,我来晚了!”

岑心言缩了缩身子,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目无焦距。

如陌心中酸涩难言,眼眶一红,声已哽咽。”娘,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嫣儿啊,我是你的小嫣儿,你忘了吗?娘…”

岑心言呆滞的目光有什么一闪而逝,继而神光渐敛,空荡的脑海陡然浮现出一幕令她的心无比绞痛的画面,她捂着胸口,望着眼前的女子,喃喃低语:“嫣儿?嫣儿!嫣儿…不!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嫣儿已经被我杀了,我一剑,就刺进了她的身体,再一掌…她就掉下去了…血,好多的血,啊!”

她突然发狂大笑,就如同大殿里的那一日,双手乱舞,“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会是她?你怎么可能是她?我对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她再也不会叫我一声'娘',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看到她哭了,她还用仇恨的眼光望着我…她浑身都是血,都是血…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要她死啊,我真的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嫣儿…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放声大哭,让人听之不禁撕心裂肺,偶尔还参杂着疯癫的笑,反反复复的喃喃自语,毫无次序。

如陌听着,心想是被生生撕裂了一样,痛彻心扉,连声道:“对不起,娘…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我不怪你了!”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你走开啊!”岑心言大力地拍打着扶住她身子的手,冷迟慌忙制止她,低叫到:“心言,她是嫣儿,是我们的嫣儿啊,你好好看看啊。”

“不是,她不是,我的嫣儿还那么小,怎么会是她这样子的?”她神志不清,思绪混乱,整个人陷入癫狂中。

南宫晔大步上前,迅速搂过如陌的身子,见她白皙的手背大片的泛红,顿时,凤眸之中有厉色闪过,若那不是她的母亲,他真想把那人狠狠地丢出去。他皱着眉,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如陌望着这样失去心智的母亲,心不断抽痛着,一回身,便哭倒在南宫晔的怀里。南宫晔顺着她的背温柔的安抚着,眉心就成了死结状。

冷迟耐心的哄着岑心言道:“她长大了啊,心言,嫣儿她已经不怪你了,你听见了吗?她原谅你了!”

岑心言缩在冷迟的怀里,双目如死水般毫无光泽,止不住的摇头。

“娘,你还认识我吗?”后面坐着轮椅的冷意潇看着这一幕,心亦是被刺了一下,痛意漫生,上前想握住母亲的手,却被她惊慌的躲了去。他轻轻叹道:“娘,你不用害怕,我是潇儿,是你的儿子。”

冷迟看到他,惊叫道:“潇儿,你怎么坐在轮椅上?你的腿?”

冷意潇望着父亲那花白的头发,心中不由一酸,勉强笑道:“没事,只是受了伤暂时走不了路。”至于以后能不能走,端看造化吧。

冷迟目中惊痛,但因他说是暂时,便略有心安。岑心言听到“潇儿“二字,泪水流的更加汹涌,心底一阵阵的刺痛,空白脑中一遍一遍的回响着曾经让她伤心至极的话语,她的手紧紧抓住冷迟的衣襟,指尖透力,衣衫被她尖利的指甲划破,神情哀绝,轻轻呢喃着,声音几不可闻道:“潇儿?我的潇儿…他说,以后,他再也不是我的儿子,他说我们是仇人…他们都怪我,都恨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她语调之中无不透漏着心底的绝望,哀伤浮面,冷意潇心痛难当,“娘,那只是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嫣儿,永远都还是你的孩子。”

他真诚的语调,竟令岑心言不再抗拒,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冷意潇,再看看如陌,渐渐地平静下来。冷迟心中却是充满了希望,虽然她还不能接受,但至少她的眼中不再只是空茫,而是有了别的情绪,相信总有一日,她的心智能恢复如初。望着南宫晔怀里伤心欲绝的女子,他轻轻开口唤道:“嫣儿。”

如陌缓缓抬头,看着记忆中无限崇敬的英俊的父亲如今已是鹤发沧颜,心头说不出的酸涩,走到今时今日,她心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满心怨怼,以爹爹对她的疼爱,当年会那样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颤声笑道:“爹爹,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她的这一句不分开,对于冷迟而言,比任何一句话都更让他感动,这代表着女儿的谅解,也代表着他梦寐以求的一家人的团圆和幸福。他充满沧桑和喜悦的声音幽远而伤感,连连道:“不分开,再也不分开…”

春尽明光洒照,万里霞空,若水平起千层浪。凤定尘埃落,一日倒尽十年伤。

终于一家团聚,因岑心言现下的身体状况,情绪不稳并表示不愿离开这座庄院,他们便就此住了下来。如陌每日都陪着岑心言,与她说些过往之事,偶尔弹琴给她听,选择从前岑心言最爱的曲子,过了些日子,岑心言渐渐地愿意与她亲近,甚至偶尔还会与她说两句话,笑一笑。

记得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令他们激动得相互拥抱,高兴地想哭。

齐澈与易语也留在了这里,冷意潇的双腿在齐澈尽心竭力的医治下,渐渐地有了一些知觉,但暂时还是不能站起,不过,有知觉总归是好事,代表着有康复的希望。

已是初夏时节,近日来过度频繁的雨水屡屡灌溉大地,令空气中充满了稍带粘腻的潮湿感。

如陌伫立在九曲回廊尽头,犀利眼光仔细环视四周,眼底不由掠过一丝疑惑,心底有一点不安的浮躁。方才她再凉亭中为母亲抚琴时,分明感觉有一道目光死死盯住她们的方向,那目光狠戾如刀,像是要将她们斩碎一般。待她疾速飞身到此,却又什么都未发现。那隐藏在暗处的目光总是在她有所觉察的第一时间遽然消失,让一切变得飘渺如同一种幻觉,但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恨意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她与生俱来的敏锐,在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也许,她最害怕发生的,也是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就要来临…她转过身远远望着亭中发已斑白的父母,心中的不安强压了下去,原本该是幸福无比的笑容中却不自主的平添了一份苦涩味道。身后碧绿的藤蔓在夏雨的滋润中早已爬满回廊的竹架,一夜大雨后遗留的水珠挂在青翠的叶片上闪烁着幽幽寒芒,渗出丝丝凉意。

“陌儿,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南宫晔带着笑意快步向她走来,站到身侧牵起了她的手。

如陌抬头笑望着他,将唇角勾起,努力淡化了那些许哀愁,轻声道:“没事,就是随便走走。”

南宫晔皱眉,沉了脸道:“陌儿,你答应了我,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放在心里。”

她将目光移开,背过身子,望着头顶被雨水洗的透亮的碧蓝天空,说出口德声音像是从遥远天际被风吹走的浮云,飘渺不定,她有些艰难的说道:“晔,你还记不记得金翎临去钱最后说过的一句话吗?他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他的母妃,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幽幽的说着,不等南宫晔回答,又接道:“因为他的母妃是为他而死,而令他母妃惨死的毒药,是出自我娘的手。他忍辱负重了八年,对我娘恨之入骨,在我娘倒下之后,他明明可以放手不管,但他却为我放弃了仇恨,一个人承担对他母妃的亏欠,终日活在愧疚之中,这或许就是他登基之后,两个月中对我避而不见的原因。既不愿就此放手,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自己。”

南宫晔不禁心底一震,金翎竟是爱她至此,这样深沉的爱意,世上究竟有几人能比?

如陌回转身子,直直望进他的眼中,轻声道:“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南宫晔心底刺痛,眸光一暗,金翎在她心底终究是与别不同了,只是这样的问题教他如何回答?他犹疑到:“陌儿,我…”

瞬间的迟疑,她心底已然明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没有谁能够那般轻易地放弃,再理所当然的和仇人的女儿幸福的生活。金翎他,究竟历经了怎样痛苦的挣扎?但他和金翎毕竟不同,那个女子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母亲,也不是他一个人所在乎的人,就算他会犹豫,会为她选择放弃。只怕,会有人不同意,逼得他不得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