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作虽快,可黄沙已然漏进去大半,钟晨煊摸出一张黑符猛拍到残留在外的沙子里,流动的它们即刻被黑符引出的力量凝固了,趁此机会,他咬破食指,以指尖鲜血在黑符上写下一句咒语,又将另一手的手掌覆在上头,怒斥了声:“无底无回,形殁魂散!”

一道红光激闪而出,直刺黄沙之下,只听天幕之下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声音变幻不定,从男到女,从幼到老,似有许多人齐聚一起发出哀嚎般。

隆隆的闷响,像雷声自远处而来,天空被震得颤抖不止,连那些不断坠下的暗红气流似乎也被这阵势吓住了,速度无端端慢了下来。一道白光,自钟晨煊的符咒下轰天而出,映亮了半壁夜空,一串怪异笔画嵌在白光中若隐若现,一大捧黄沙被这道光芒从另一个空间中悉数揪出,狠狠抛向空中,在它们坠下的瞬间,光芒迅即化成无数道薄而锋利的利刃,将这些砂粒切割成无形。

如果天空是有形的空间,只怕钟晨煊这招平时极少使用的破魂咒,已经将它震裂成碎片了。受重伤且灵力溃散的邪灵一旦受到破魂咒的攻击,顷刻便会灰飞烟灭,莫说留下个魂魄进轮回,连个渣都不会留下。钟晨煊大多数时候,并不愿意用这种最极端的方法对付邪灵,除非是大奸大恶不容于世之辈。

不过,枉死城主值得他用这招,不彻底灭了他,只怕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无辜枉死。而这回亦要多亏樱华重伤他在前,鎏野吸走了他大部分灵力在后,钟晨煊才有机会对这老东西用出破魂咒,否则要赢过他,怕还要费些周折。

伸出手接住仅存的几粒未被咒术消融的黄沙,钟晨煊看看这些枉死城主的遗体,翻手一扬,舒了口气。

塔顶一场恶战,塔下到没有受到多大波及,沉寂依然。钟晨煊从鎏野背上跳下来,对这个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的战友说道:“今天谢谢你了,你可以去休息了,之后的事我自己解决!”

鎏野摇头,大眼直盯着大开的塔门,嘴里呜呜有声,爪子不断地挠着地面。

“你要跟我进去?”钟晨煊颇为难地望着这个大家伙,说,“你的身子,比两个塔门还大。硬要进去的话,七宝塔大概会被你挤垮的。还是回去等你主人吧。”

话音未落,鎏野收起翅膀,在原地转了个圈,蓝光耀起,它的身躯转眼缩水,变得同一只猫差不多大小。

“真有诚意…”钟晨煊无奈,只得带着它一道进了塔门。

然而,刚一踏进门,钟晨煊便觉脚下一空,身体顿时失去支撑,像个沙袋坠入深不见底的山崖,无数混乱的光线从眼前闪过,混沌之中,身边的鎏野一展双翼,叼住了他的衣领,紧跟着,一人一兽噗通一声跌落到了一片黑暗的湿地之中。

钟晨煊定定神,摸出火折点燃,打量四周环境,从遍布周围的山石来看,此地颇像山中的一条石道,且不远处透着一点光,像是出口。

他一边朝出口走去一边琢磨,这才多大会工夫,谁有本事在这么短时间里挖下这么个诡异的陷阱?难道,又是罗德?

很快,他与鎏野便走到那处光源前头,这里果然是石道的出口,而这出口的光源,正是来自外头不远处,一片跳跃不止的熊熊火光。

钟晨煊走出去一瞧,才发现自己是从一座荒山的山洞里钻出来,山洞外边也不是七宝塔外头那片平整广阔的凹地,而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林后面,像是一座村落,那片火光,在村落正中的一排房屋上烧得正带劲。男男女女的哀嚎,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鬼地方?钟晨煊愣了愣,搜遍了脑子也找不到关于这个村子的任何记忆,何况他清楚记得,七宝塔附近,自他记事起,从没有村落的存在,连一座像样的建筑都没有,此刻怎么会凭空多出一座规模不小的村落?!

一阵朔风,却烙着火热的温度,摇动林间枝桠,在枝叶乱颤声中撞到钟晨煊身上。

闻到从风里传来的味道,鎏野一弓身,精亮的双瞳骤然收成一条犀利的细线,口里示威般发出悚人的低鸣,连脖颈上的长毛也有根根竖起的势头。

尽管不是鎏野真正的主人,钟晨煊也一眼洞穿鎏野有此反应的原因。风里散出的,不光是炙人的热度,还有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混藏在血腥味中,掩之不尽的邪魅之气。像鎏野这等专跟邪魔外道为敌的神兽,自然会对这种味道有如此反应。

“放轻松些,现在还不是发威的时候。”钟晨煊看着脚边这只气势如虹的小猫儿,轻笑着说,“去看看再说。”

发威发到一半被人阻止,鎏野很是不满,后爪发泄般朝旁边的树干上踢去。只听哗啦一阵叶响,数十个野果噼里啪啦落下来,咣咣砸在它不服气的脑袋上。

“早叫你不要随便发威了。”钟晨煊看被砸成斗鸡眼的鎏野,阔步迈过挡路的枝条,边走边暗笑,“亏得那树上长的不是菠萝。”

鎏野生气地张开大口,报复性地把落下来的所有野果一口吸进嘴里,这才满意地跟上了钟晨煊。

离村落越近,喧嚣的人声越鼎沸,火光越刺眼,邪气越浓烈。

钟晨煊站在被烈火烧到垮塌的村口前,目光落在那块斜躺在地,被火焰烧得变了颜色的石板上,“柳溪村”三个大字依稀可辨。

柳溪村?!钟晨煊从没听过这个地方,何况,省城这样的繁华都市,怎可能生出这么个货真价实的村落?!

一堆几乎被烧成灰烬的稻草前,鎏野一个劲儿伸爪子朝灰里刨着。

“有什么问题么?”钟晨煊收住正要前行的脚步,走到鎏野旁边,身为冥王坐骑,这家伙定然不比寻常物,莫非它发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鎏野哼哼着地应了他一声,眼睛一亮,从灰下刨出好几支烤得外焦里嫩的玉米棒子,顾不得烫,一口全吞了下去。

见状,钟晨煊沉默地转过身,满面黑线地朝村子里走去。

迎面而来的,无不是残垣断壁,破房烂瓦,还有跳跃在屋脊之上的,跋扈的烈火。从那些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民居上看去,依稀能看出这些建筑物被毁前的精致,圆形瓦当雕纹滴水,残留的细节提示着钟晨煊,这些房屋有很大可能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鎏野东嗅嗅西挠挠,也不知是在查看敌情,还是在寻找零食。一直到它跳到一个碎了一半,歪倒在民房前的大瓦缸前时,哼哼唧唧地拿爪子挪开瓦缸,从缸后衔出一块红中染白的碎布,放到钟晨煊面前,愤愤然地朝着碎布怒鸣,接着又返回民房前,从倒在一旁的大门里窜了进去。

钟晨煊拾起碎布,扑面而来的邪气与难闻的腥腐味道,熏得人反胃。再一细看,这碎布原是灰色,那一大片的红,不过是鲜血染成,至于沾染在上头的斑驳白点,他以指尖沾起一点,搓散,眉头顿时皱起。如果他猜得不错,这白花花的黏腻物,除了脑浆,不作他想。

这时,鎏野从屋里跑出来,嘴里又多了个玩意儿,放到钟晨煊面前一看,竟是个婴儿的头颅,小小一张脸血污密布,紫里泛黑,最可怖的,是婴儿的天灵盖,被人生生掀开,颅内的脑髓不知去向。

钟晨煊跑进屋内一看,满屋狼藉不说,那四五个躺倒在地的男女,老老少少,天灵盖均不见踪影,每个人无不满面骇异,死不瞑目,那趴在桌下,手臂护着婴儿残尸的壮年男子,一身古装,头挽发髻,另一只手中还紧握着一把短斧。

满屋惨烈,一地血腥,死气沉弥,小小一方斗室,有如人间炼狱。

钟晨煊攥着拳头退了出来,回望着空不见人的村落,既有疑惑,又生怒意。疑的是刚才听得清楚的求救哀嚎声,在他踏入村落之后,反消失得一干二净;怒的是天下间竟还有这样残暴的凶手,灭人全家不说,还掏尽他人脑髓,连个不足月的婴孩都不放过。这般惨剧,钟晨煊此生还是第一回见。

冷风骤起,几块烧变形的草兜滚动而过,村中小道的转角处,突然传来微小的哀祈声,如同暴雨里打落的残叶,在空中虚弱地转了几转便没了踪迹。弥漫在空气中的邪气越发浓密,浓到连钟晨煊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判断出源头在哪里,仿佛自己所在的空间,本身便是个邪魅生成的异常之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自己所有的判断力与灵能都在此刻混乱起来?!明知事有蹊跷,却又偏偏无法找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里,似乎有一只无法眼见的手,干扰着自己。

钟晨煊坚持着冷静,带着鎏野朝小道的转角处奔去,刹那间只觉得自己像个迷路之人,在夜里揣测着方向。

究竟是什么有如此大的力量,能造成如此影响?

刀般锋利的逆风,从钟晨煊皮肤上不客气地划过,像在警告他不要前行,又像在挑衅他的耐心与镇定。

一人一兽刚一转弯,当即便像被施了定身法般“钉”在原地,刹不住脚的鎏野甚至一头撞在了钟晨煊的腿上,把他撞个趔趄不说,自己也摔个四脚朝天。

面前呈圆形的空地,看那些散落一地的稻谷和残缺不全的笊篱耙子之类的工具,多半是作晒谷场之用。那空地中间,高烧着一团红中泛紫的烈火,足有三四人高,火光几乎映亮了半壁天空,边缘的点点紫焰,在跳腾中形成罕见的锯齿状。

钟晨煊的目光凝固在火焰的底部,由下而上,双眉越锁越紧。

火焰下头,支持着它燃烧的“柴火”,不是稻谷,也不是断梁木材,而是人,无法在一眼中计出数量的人,像沙包般被摞放在一起,皮肤,肌肉,在火中裂开,翻卷,烧得滋滋作响,僵硬的手脚别扭地弯曲着,任由火焰在上头肆虐壮大。

此情此景,仅凭“骇异”两字,已经无法表述。

钟晨煊和鎏野的头不约而同地朝火堆的最顶端望去,在那个血红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双双愣了一愣。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黑发如瀑,直泄而下,瓜子小脸如贴上一层细腻白瓷,又有两团自然之极的酡红自颊上晕出,樱桃小口粉润滑嫩,在火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彩,一双明透眼眸,眼角微微上挑,瞳中灵光流转不止。火焰的热气掀动一身红衣,飘飞的衣袂勾勒出她身体上曼妙的曲线,那一身世间罕有的风情,火烧不灭,风吹不散,水淹不止。

活在世上几十年,钟晨煊见过美人无数,可跟这女子一比,无疑泥涂无光。她的美,是隐匿在若水的娴静下,一抹张狂的艳丽,令观者的心,在惊叹之余却又低坠一下,像饮下一杯喂毒美酒,酒香之后,便是穿肠之痛。

这女子,确是个举世无双的佳人,钟晨煊望着她。

如果,她不是悠闲地盘腿而作,让身体漂浮在火焰之上;如果,她的身下不是荡漾着一层若隐若现,邪祟四溢的阴紫之气为她隔开火焰的热力;如果,她不是怀抱着一个幼童的头颅,优雅地伸出丁香舌舔食着颅内残留的脑髓…钟晨煊会肯定地认为,这女子不是凡人,而是天上女仙。

可是,现实就是这么可笑,最爱把完全不能联系到一起的画面硬拼在一起。火焰,尸山,佳人,这三个元素一旦合为一体,天堂瞬间成地狱。

幼童的头颅被女子扔掉,骨碌碌地滚到钟晨煊脚下,无辜而稚嫩的双眼不解地圆瞪着。女子翘起兰花指,轻轻抹了抹嘴唇,明眸一转,歪头望向北方天际,神情似在等待。

悠扬轻灵的歌声,从她的小口中哼出,每个音符都很动听,像要刻入人的骨髓一般。歌声中,她玉臂轻动,红袖成舞,自顾自地在一片死气中,找寻她要的快乐。

按兵不动的钟晨煊,冷冷看着这食人的妖女,蓦地觉得,她的歌声似曾相识。

钟晨煊细细一想,思绪顿时退回到那晚他们一行人去追那醉鬼姚林翡,在教堂后花园初遇那红衣无头女时,听到对方哼唱的曲子,也是这一首。

相同的曲子,相同的红衣,难道这邪魅女子跟无头女是同一人?

“换取你封印在冥界九重炎狱里的,她的头骨!”

“要取回尸女的头骨,除非我魂飞魄散!”

尸女…头骨…罗德跟连胤的对话言犹在耳,犹如一个个分裂开来的片段,强烈地刺激着钟晨煊,逼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一切合并成一个整体。

可是,他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地都不清楚,又如何做出合理的推断?!

优美的歌声仍在继续,红衣女子眼中好像并没有他跟鎏野的存在,依然陶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手指梳弄着一缕长发,仰望北方天空。

如此妖孽,不论来处,焉能留于世间?!

邪魅的妖气缠绕着惨死者凄凉的遗骸,压倒一切生命的死意,排山倒海涌向每一寸空间。在那一瞬间,钟晨煊没来由冒出个后果严重的念头——这艳绝人寰的红衣女人要毁掉的,不止是这神秘村落里的居民,而是整个世界的生灵。

钟晨煊当机立断,从地上飞身而起,燕子般轻捷跃过尸山上的火焰,包裹在耀眼金光中的两张符纸,一黑一红,从他指间射出,在空气中摩擦出红黑金三色的焰状痕迹。

“玄雪相替,神血煞恶,破天!”

在他唇间咒语的催动下,符纸瞬间幻化成两柄玲珑剔透,通身锐气的飞镖状光体,又在空中交叉相绕,用尾翼拖出的光华画出一个遒劲见骨的“诛”字,两个尖头牵引着它,以迅雷之势朝红衣女子的头部刺去。

钟家的诛天咒,是为所有咒法中最具伤害跟攻击性的一招之一,被那两道符化镖尖刺中印堂的鬼物邪灵,会被咒法的暴戾之气切割成两半,哪怕它们是没有实体的鬼物,刀切不断,剑斩不碎,也难逃一分为二的惨痛后果。凡是被诛天咒伤到的鬼物,不但会灵力全消,魂魄不齐,且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只能带着伤口处的巨大痛楚,游离在冥界与人界的夹缝中,直到消亡。

这是钟晨煊第二次使出诛天咒。多年前,他曾许诺,有生之年,再不出“诛天咒”。

哪怕刚刚败下阵来的枉死城主,尽管罪不可赦,也没有激他到使出这招的地步。可是,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红衣女子,却在风轻云淡之间犯下发指之罪,那些被当成柴火的活人,被吸食脑髓的幼童,种种惨景如巨石压头,怒了他的心性,破了他的诺言。

此等妖物,不杀,不足以对天下。

身后势如破竹的“诛”字,锋利赛刀的符光,只差一瞬便会扑到红衣女人身上,而她,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哼着她的歌,绝美的脸孔不惊不诧地转向钟晨煊这边。

火光下的脸,变了模样,细长的凤眼化得杏仁般圆润,薄薄的樱桃小口不再矜持地抿起,像个倔强的孩子顽皮地撅起,连尖尖的鼻头也生出更为柔润的线条,脸部轮廓也不再像是刀雕般精致,变得圆而俏皮,像颗熟透的苹果。

同一时间,钟晨煊耳中钻进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老钟!你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