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在地底蛇行的力量在前头转了个弯,绕成了一个硕大而标准的正圆形,然后便停止了运动,完全静止下来。
“那是…”古灵夕愕然地盯着前头的“圆圈”。不待她和樱华站起身,一阵隆隆巨响自地底传来,震得人心都要碎开似的。
突地,那静止在地的圆圈内,赫然涌出大量的黄土,喷泉般层层而出,那阵势看得人目瞪口呆。
而更令她们愕然的是,一个人影,竟从这不断涌出的黄土中心慢悠悠地“升”了出来,最后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
长及脚跟的白发在风中巍然不动,跟那黄土一般颜色的宽大袍子裹着一个比正常人高大出两倍不止的身躯,再看那“人”的正面,古灵夕跟樱华都倒吸了口冷气,这家伙哪有什么正面,他的脸,只是一个由黄色沙土构成的类似于脸的平面,没有五官没有表情,而那些沙土还像活物一般,在他“脸”上不断游走着,形成一个个不断变幻着的怪异图案。
“你…你是什么怪物!”古灵夕遏制住心头的慌张,大声呵斥。樱华则紧紧握住她的手,双唇紧闭,死死瞪着前方的怪人,身体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丝毫哆嗦。
“呵呵,刚刚你才兴高采烈从我手里赢走一对金童玉女。这么快骂我是怪物了?!”怪人的声音低沉得像天边的闷雷,一笑起来,连空气都在颤抖。
这个恐怖的怪东西是刚才那风烛残年的老者?!
古灵夕实在没办法把那张可怜巴巴的老脸跟面前这个从地底冒出来的巨大怪物叠加在一起。她一吸气,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跨了一步,仰头看着对方,强作镇定地呵道:“哼!我就知道你这老东西有古怪!哪有把摊子摆在这种小巷子里的!还磨蹭什么,不把你的来处交待清楚,休怪姑奶奶不客气!”
不管谁看到这一幕,都会为古灵夕捏一把汗。那情景,活像一只不怕死的蚂蚁在向大象宣战。
嘲讽的大笑震得对方的胸膛起起伏伏,连两侧的土墙都止不住地颤悠起来。
“古灵夕,我很早前就跟冥王说过,我要的人,看他能保得了多久。”
古灵夕心下一个激灵,回想当初初见连胤时的惊险一幕,不由脱口而出:“你…你是那个枉死城主?”
“见过我的鬼跟见过我的人一样少。小姑娘,你是很幸运的一个。”枉死城主停止揶揄的笑,从空中徐徐落下,站在离古灵夕几步开外的地方,俯视着这个他用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丫头,“那次没有要成你们的性命,是我手下之人无能,加上冥王那老东西从中作梗,呵呵,这次,你们注定要跟我回枉死城去!”
“呸!你个混账老家伙!胡乱骗魂魄到你那座该死的城里去,阻挠他们轮回,一个害人精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找姑奶奶的麻烦!今天我就是拼了一条命也不会放过你!”古灵夕想到那些被排队走进枉死城的冤魂,再想到钟晨煊曾经间接死在这老家伙手里,心头顿时怒火高烧。
“你?!”枉死城主将腰微微弯下,没有双眼的脸朝古灵夕靠近了些,一股土腥混着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若非看你是冥王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我只需差遣几个手下便能收了你的小命。”
“少说大话了!”古灵夕一叉腰,还不怕死地垫起脚朝他吼了回去,“你那些手下,我又不是没交过手,想要我的命,恐怕难点!还有,你根本不是不屑出手,而是你瞅准了连胤和老钟现在都不在我身边,所以才敢露面欺负我!你根本不是冥王和老钟的对手!装什么清高厉害!”
“唇枪舌剑的小丫头。有趣有趣。”枉死城主直起身,一层黄沙从他诡异的脸上簌簌落下,“你们硬闯入我的城池,害死我儿子,今天我定要拿你这丫头去祭奠他!”
儿子?!古灵夕这才想起,连胤曾说过,那个在枉死城外死在老钟手里的白衣男人,是这老东西的独子。一层冷汗自古灵夕背脊冒出,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
“先解决了你,然后是钟晨煊!”枉死城主缓缓伸出双手,“明年城隍诞,就是你们两个的忌日。”
呈现在眼前的那双巨大的手掌,鲜红的血从上头每一条纹路中渗出,鲜血覆盖的皮肤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那字迹,古灵夕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刚才她写在纸鸳鸯上的,她的生辰八字。
“这…怎么跑到你这里了?!”她猛然想起钟晨煊曾不断提醒的,切忌不能向人透露八字,可是可是,刚才写八字的时候明明没有被这老东西看到啊!
“那两张纸鸳鸯,是用我手掌的皮做的。呵呵。它们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回到我手里。”枉死城主一语道破天机,浓重的杀气自他体内涌出,“古灵夕,有了这个,哪怕你死了,也不得自由,只能乖乖随我留在枉死城,永世不得超生!”
古灵夕被他的话击得倒退一步。
“跟我斗,你的资历差了太多。”枉死城主轻蔑的哼了一声,空气中似有一道存于无形的怨毒目光锁定了已无退路的古灵夕,一个硕大的凹洞赫然出现在他的“脸”上,黄沙在里头搅着漩涡,黑雾漫出,深不见底,一条与铁锁链相差无几的“舌头”打那雾中探出,带着满身锐利的倒刺,凶悍地朝古灵夕扑来。
暗骂了声他娘的,古灵夕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尖石,横下心死就死吧怎么着也要跟这老怪物拼了!眼见那明晃晃的“锁链”朝自己头颅冲来,她甚至嗅到从上头发出的森寒的腥臭之气,正要举起石头砸去的刹那,她被一只手用力扯到了一旁。
锵一声巨响,锁链扑了个空,将古灵夕站过的地面砸出了一个裂缝四分的大坑,而以锁链为中心三步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在一瞬间变成了暗红色的黏液状物质,在迅速的融化中翻滚着气泡。
“你不可能是它的对手。”樱华拖着古灵夕避到墙角边,她拉下头上的帽子,抬起右眼望了望这个强大的敌人,低声朝古灵夕嘱咐道,“听好,等下不论是什么来带你离开,你都不要挣扎反抗!跟它们走不要回头,这样你就可以逃出这个结界了!”
说罢,她松开古灵夕的手,径直朝枉死城主走去,颇有些豁出去要跟他决一死战的意思。
“你想干什么!”古灵夕一把抓住她,她一直以为,樱华是该被自己保护的人,现在怎么莫名其妙颠倒过来了?!她一个只会种花种草做点心的娇弱女子,怎可能跟枉死城主这样的人物对峙?!
樱华出人意料地甩开古灵夕的手,双手朝她肩上用力一推,将她送回到墙角处,神情肃然地示意她安安分分留在那里,然后给了她一个浅浅的笑:“你是小主人心里极重要的人,我会尽力保你周全!”
说完,樱华回头快步朝枉死城主走了上去。
小主人?!谁是她的小主人?!古灵夕被她的话弄懵了。
“枉死城主,你以为你骗了她的八字就可以肆无忌惮么?”那头,樱华停在离枉死城主几步开外的地方,仰望着面前巨大的身影,不卑不亢地说,“有我在,你休想带她走!”
“我本有意放过你这无关紧要的丫头。”枉死城主微微俯下脸,看着面无表情的樱华,一阵大笑,口里的锁链随着笑声哗哗而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到没想到你会站出来强出头。既然如此,我不介意多拿一条性命。”
樱华一言不发,垂下头,十指相扣,在胸前摆出个奇怪的姿势,双唇轻动,诵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樱华你疯了吗!”古灵夕一骨碌扑上去想拉开她,可人还没挨近,便被密布在樱华四周的一层无形气浪给掀开了去,像撞在了坚硬的墙上,重重摔倒在地。
而对待樱华,枉死城主没有动用他的锁链,只朝她伸出了右手。在触到樱华的脖子之前,他的手臂疯狂地拉长着,手掌上泡在血水下的青脉突突跳动。以他的掌力,要捏死樱华比捏死个蚂蚁更容易。
凌厉的掌风朝樱华劈去,她却依然保持原状,放佛面前的危险只是虚无的幻觉。
“樱华!”古灵夕大叫一声,别过了脸不想看到那即将发生的一幕惨剧。
一片散乱的光影从古灵夕紧闭的眼前跳动而过,飞起的石头泥块砸了她满头满身,但是,她却没有听到樱华的声音,反而听到那老不死的枉死城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怪叫。
张开一只眼,古灵夕大吃一惊。
樱华依旧站在原处,长发和衣袂被强大的气浪掀得高高飞起,一层薄而透亮的红色光彩在她身体四周缓缓游动,似晨曦初现时的第一抹亮色聚集在一起,简单却华丽。
而枉死城主的右手仿若被粘在了那层红光之上,掌下皮肉滋滋作响,竟还冒出了阵阵带了焦味的黑烟。
但见他用力一拉,皮肉横飞中,到底还是把右手抽了回去,震人心魂地痛嚎声尚未消减,他脸上的黄沙也如扭曲的肌肉般乱颤一气,并大块大块地剥落了下来,乱糟糟地飞散开去。
看情形,这老家伙的确是遭了不可预料的惨重还击。
不过古灵夕诧异地并不是那不可一世的枉死城主居然也会遭逢这么狼狈的一幕,真正让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那个平时总羞羞怯怯连说话声都不敢放大的樱华。
此时的她,双脚已缓缓离开了地面,并在上升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透明,直到两只脚彻底消失,化作了一条灵光闪烁呈淡青色透明状的蛇形尾巴。她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如融冰般消去,取而代之一身布满了青色鳞甲的奇异皮肤,点点碎光在排列整齐的鳞甲上闪烁不止。
樱华竟变成了一个根本喊不出名来的怪物?!古灵夕用力揉着眼睛,又惊异又迷惑。然而,当她的目光往上而走,落到樱华脸上时,她猛地张大了嘴,又猛地拿手捂上了——
一道耀眼的红色光纹从樱华那可怖的左眼框里爬出,走势像一支笔,以她的左脸为纸,利落地写着什么。一道道相同模样的“笔画”迅速出现并勾连在一起,而布在她左眼上的条条伤痕也在这些光纹看似无状的蔓延下渐渐消失,她原本瞎了的左眼居然缓缓睁开了来。至于左脸上那些闪着异光的“笔画”,在她那只呈琥珀色的左眼眸完全呈现出来时,也停止了运行。
古灵夕之所以捂上了嘴,是因为她清楚见到,出现在樱华左脸上的“笔画”,分明组成了一个清晰且漂亮的朱红色大字——
魑。
钟家丢失了数百年的传家宝,魑魅魍魉里的老大,连钟晨煊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谜一样的“魑”,居然是樱华?!
古灵夕摁住狂跳不止的心,难怪刚才她说什么自己是她小主人最重要的人,她口中的小主人,定然就是钟晨煊了!!樱华身上的巨变,着实比枉死城主突然来寻仇更让古灵夕震撼。
“你…你是…”枉死城主捂着受伤的右手,怒气腾腾地望着飘飞于面前的,人身蛇尾遍布鳞甲,左脸上刻着个大大的“魑”字的怪女人。
“鬼王钟馗座下,魑魅魍魉四法器之首,魑。”樱华缓缓道,漂亮的琥珀色眸子凝固在眼内,连正眼也不看枉死城主一眼,“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动古灵夕一根毫毛。”
“原来是钟老鬼当年收服的四恶灵之首。”枉死城主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略一沉思,旋即冷笑道,“呵呵,我说一只小小的魑,怎能伤得了我。刚刚护着你的那层红光,不过是钟老鬼留在你身上的护身印罢了。是我疏忽,竟着了你的道。”说罢,他又干笑一声,道,“不过,隔了这么些年,钟老鬼的护身印至多保护你一次,自身尚且难保,还想顾着别人?幼稚之极啊。”
“不妨看看是谁幼稚。”樱华一笑,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怪诞的符号。
三道流星样的红光蓦地从天际某处笔直坠下,没入古灵夕身旁的泥地里没了动静。
但,仅仅眨眼间的安静后,古灵夕只觉地底传来微微震动,身边的一块地上突然异动起来,两棵矮矮小小的从没见过的树从土下快速“长”出,树干两侧各长了一支跟人胳膊般粗壮的树枝。没等她反应过来,四支树枝好像两个大男人的有力臂膀,一左一右把她紧紧架住。
“喂!你们!”古灵夕正要挣扎,却猛想到樱华刚才嘱咐自己的话。走神的刹那,土里竟又窜出一道艳艳红光,从她的后背上直扎进去,从胸口处钻出,随即落到了她前面。
古灵夕只觉有股凉风自体内穿梭而过,定睛一看,那落在面前的红光竟是枚白色棋子。
她正要开口,冷不丁却被那四只“树手”猛地朝后拖去。
“喂喂!你们要干嘛干嘛啊!!住手住手!”当古灵夕发觉它们正拖着自己往土下头钻时,马上慌了神,大喊,“不能下地啊!我会憋死的!!”
她的喊叫没有任何作用,两棵怪树铁了心将她从地上拖进了地下。在古灵夕的视线被泥土彻底盖住前的刹那,她看到枉死城主再次朝樱华举起了双手,口里的锁链也像疯了似地扭动起来。而躺在地上的那枚棋子,在一阵腾起的烟雾中,变成了个看起来颇熟悉的人影…
当古灵夕的眼睛彻底蒙上一层黑暗时,阵阵土腥味也随之钻入她的鼻子里。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她却能清楚感觉自己仿佛身在一瘫软软的烂泥里,然后被两股极大的力量拖着往前移动。耳畔还不时传来唧唧咕咕的怪声,好像有两个口齿不清的家伙在暗自交谈着什么。
“喂!你们是什么东西!要带我去哪里!”古灵夕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刚一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记重创,很像被个石头砸中了般。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她根本听不懂的唧唧咕咕声,比刚才多了些急躁跟不耐烦。
“谁拿石头丢我!你们这些鬼东西!”古灵夕忍住额头上的疼,大骂。
咚,又是一个石头类物体砸到她头上,痛得她哎呀大叫。
这回的唧唧咕咕声里居然还带着嗤嗤的怪笑。
这些鬼东西难道就是用这种方式阻止自己开口说话么?古灵夕愤怒地想。为了能在重见天日前不被砸死,她咽下一肚子火不再言语。生气之余,又为还留在地上的樱华担心起来,就算她是看起来有两把刷子的“魑”,但是敌人是枉死城主啊,那个连冥王都无法一举剿灭的老东西…她千万不能出事啊!
想到这,古灵夕心急如焚,如果不快些去找帮手,估计樱华很难全身而退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土下的黑暗里游走得头晕目眩的古灵夕突见眼前一亮,身子像被两只手朝上一托,无比轻松地从地下冒了出来,跌落到一旁。
清新的空气霎时灌满了古灵夕憋闷已久的身体,她张开眼,抚着心口大口喘气,目光迫不及待投向四周,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一堵漆成朱红色的城墙下,四周空无一人,身后,一口枯井正朝外冒着袅袅白气和一股土腥味,而枯井旁边,靠着一对小小绢布娃娃,保持着嘴朝她咧嘴坏笑的神情。男娃娃的瓜皮帽,女娃娃的丫头髻,加上它们胸前的朱红大字,古灵夕当然一眼认出这两个小东西就是曾经被钟晨煊父子利用来捉弄自己的“魍”和“魉”。
正文 七.旧怨 7
难道刚才是它们变成了树的样子把自己从枉死城主布下的结界里救了出来?!可是它们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是樱华召唤它们来的么?!还有那枚棋子,明显就是当初变成钟晨煊模样的那个“魅”嘛,它跑来这里又是要干什么?
老天,古灵夕用力拍了拍一团乱麻的脑袋,先不想那么多了,找到钟晨煊才是正经。她起身拾起魍魉娃娃,转身沿着城墙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