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椭圆光圈在房梁上激起,一声惨叫也迸发而出。
“啊!”
一团在他出手前绝对没有出现过的黑影,从房梁上应声而落,噼里啪啦将圆桌砸得四分五裂,上头的镜框也哐啷啷滚到了一边。
散乱的碎渣木块上,一个黑布蔽体,疑似人类的东西,痛苦地呻吟着,大滩浓墨一样的黑水从身下汩汩淌出,腥臭之气惹人反胃。
“藏得住身子藏不住流出来的血,你以为骗人那么容易吗。”钟晨煊轻蔑地盯着那团蠕动着的东西,油灯的光采照着他冷笑的脸。
“养鬼的人?!”吃过一次亏的古灵夕忍住冲上去细看的冲动,紧靠在钟晨煊身侧,“刚才我上下都看过了,明明没有人的,怎么突然从房梁上掉出来了?”
“巫族大都会用隐身法,不过效果就因人而异。这一位的修为就差了点,只能隐去身体,却控制不了跑出身体的血液。”他走到落地者前头,毫不避讳地拉住了黑布一角,动手果断地一揭。
唰啦,黑布腾空而起,在一片呛人的灰尘中。
“我的娘咧!”
古灵夕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是被灰尘呛到了,她只是惊讶于黑布下所暴露出来的东西。
用“东西”来称呼,是因为古灵夕实在没法把“人”这个概念加诸在一个面孔狰狞,拥有人的身躯,却只有一半是正常,另一半长着四只手四只脚,不,应该说是近似于手脚的黑色肢体的怪物身上。
在他身下扩大不止的黑色液体,来自于那只正常手腕上豁开的伤口。
连钟晨煊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把手里肮脏的黑布扔到一边。
古灵夕忍受着视觉上的恶心冲击,走上前仔细辨认着怪物的脸孔,越看越觉得熟悉,忙拉着钟晨煊大声说:“没错没错,就是水池边的那个怪人!我认得他的样子!不过,那晚看他起码还像个人样,怎么现在变得不人不鬼了?”
钟晨煊看着怪物充满蓝色血丝状物的眼睛,冷冷道:“关于待客之道,阁下是不是欠我们一个解释?”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嘶哑的声音从怪物的嘴里断断续续冒了出来,每字每句都是恨意十足。
“乱杀无辜还骂人?!”尽管对方是一只足以让人胆寒的怪物,但古灵夕还是恼了,不过还算理智的她马上压住了火气,冲怪物厉声呵斥,“我问你,为什么鬼鬼祟祟跑到辅诚中学的水池前去烧纸钱?”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怪物的眼球转到了古灵夕这方,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胸口大幅度地起落,瘫软的肢体抽风一样地抖动着。
“你…”古灵夕严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摔坏了脑袋,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继续质问,“你这怪物,少跟本姑娘装傻,霍青云是谁,你跟这霍家又有什么关系,说!”
“霍青云”三字一出口,那怪物的眼眶突然涨开了许多,目光从愤怒快速过渡到凶悍,刚刚还瘫软无力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头,身体另一半那几条又丑又怪的黑色肢体,居然在关节处竖起了一片长而尖利的黑刺。
一声大吼,怪物竟从地上弹了起来,挥舞着骇人的“手脚”朝古灵夕劈来。
“妖孽!”
钟晨煊的动作比对方更迅速,闪身挡到古灵夕面前,同时一脚出去狠踹在怪物的胸口上。
又是噼里咯嚓一阵乱响,飞出去的怪物撞在了墙上,弹落下来时,把下头的木床砸得支离破碎。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伤成那样蛮力还那么大!”古灵夕从钟晨煊背后伸出头,估算着那个怪物到底还保留了多少实力。
“我看是你刺激到他了。”钟晨煊一语道出个中玄机,“那一声‘霍青云’。”
说罢,他走到已是苟延残喘的怪物面前,面对对方仍是杀机漫布的眼神,无惧的口吻里带着些许不屑:“听闻苗疆巫族的祖先,醉心于巫蛊之术,终日与毒虫为伴,害人之前必先害己,代代如此,致其后人皆成了半人半虫的怪物。我看阁下这副扮相,该是蜘蛛无疑吧。”
怪物被撞破的额角一直往外淌着黑血,渗进了他的眼睛,又沿着脸庞滴落到身上,其状着实有些污染视线。伴着重重的喘息,他背靠着垮塌的床板,吃力地抬起头,多了些讶异成分的目光落在钟晨煊脸上:“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巫族?”
“吃了我一脚,总算清醒了。呵呵。”钟晨煊见对方终于问了个像样的问题,笑,“我只是个爱看书的闲人,身份不提也罢。阁下只要明白一点,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杀人,你大可不必拿对付杀父仇人一样的态度对待我们。”
“救人…”怪物依然心存戒备,“谁?”
“辅诚中学的七个学生。当然,如果这中间还有别的受害者的话,我也很乐意帮忙。”他语带双关,接着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会趁夜出现在辅诚中学,学校里那个水池,究竟在那儿发生过什么事?你若坚持不说出来,我肯定,那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怪物猛咳了几声,喀出一口黑血,声音嘶哑得恐怖:“凭什么相信你…我不信任何人…再也不信…人人都想害我们…”
“你还嘴硬?!”古灵夕按捺不住,跳出来大声说,“换成是别人,就凭你招招要我们性命的恶行,老早就把你这只臭蜘蛛大卸八块了,还有闲心站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的说话?!用你的猪脑袋好好想想,以我们的本事,要害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反而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这些无辜者狠下杀手,本姑娘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现在只拜托你快些把内情说出来,赶着救人哪!!”
“时间不多了。”钟晨煊下了一剂猛药,“就刚才所见,你该明白我非平常人,不论霍青云遇到什么麻烦,但凡生死之事,我大抵都能应付得了。现在就看你是否愿意让我帮这个忙了,我数十声,如果你认为你现在还有能力自己完成某些事,那么十声之后我们即刻离开。”
“一,二,三…”
古灵夕看着他的嘴,佩服他心头明明想知道答案,表面却能破绽全无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悠闲,还能在轻描淡写间不着痕迹地击中对方的软肋,就算只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也能被他说得四平八稳好像确有其事一般,而且,明明是把选择权给了对方,但是字字句句都摆足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到你”的强势。啧啧,要洞悉这个男人的心思,单靠眼睛是绝对不够的。对现时的她来说,他的心思,比无形的鬼气还难捕捉。
“七,八,九…”
数到这儿,钟晨煊已经拉住了古灵夕的胳膊,作出马上要转身离开的架势。
“等…等一下…”
十个数的短暂对峙,以钟晨煊的胜利告终。
“不管你们是好是坏,即便不出手,我也命不久矣…”怪物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些,眼球缓缓转动着,目光游移在他们二人之间,龟裂的嘴唇向两旁扯开,露出稀疏的牙齿和足以吓坏小朋友的笑容,“我以前说过…今生再不信旁人,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在你们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赌一回。”
正文 四·夜陷荒宅2
“这次你赢的几率有九成九。”钟晨煊一笑。
怪物笑着干咳了几声,抬起抽搐不止的右肢,指着右前方的墙边:“把…土镜给我。”
古灵夕正要跑过去拿,却被钟晨煊拦住:“我去。你给我乖乖站好就行,少碍手碍脚。”
他对她说话一贯是那么地不客气,但是这次,古灵夕好像觉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嫌她惹麻烦是假,怕她离那怪物太近有危险才是真?!这个家伙好像老爱说反话?!
拾起那块没有镜面的镜子,钟晨煊走过去,俯身把它交给了怪物。
“我不信人…其实人也不信我。”对方把镜子放在腿上,嘿嘿怪笑,“否则你怎么不让那小姑娘把土镜给我…怕我偷袭她?!”
没料到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还有情绪将自己一军,钟晨煊沉下脸,说:“我再强调一次,时间不多,废话就不必多说了。”
怪物继续着难看的笑容,低下头,从地上抓了一把土起来,尽量均匀地洒在了镜面上,嘴里开始念动谁也听不懂的古怪咒语。
一个小小的旋风渐渐出现在土镜上房,裹起了一层薄薄的红土,舞了几圈后,无声而快速地化成了一道棕黄之气,转眼被收入了镜面之中。
“拿去…”他平举起镜子,上肢剧烈地颤抖,手里像是拿了一块千斤石,“半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你们自己看…”
钟晨煊接过来,把镜子捧到了自己面前。
见事情有了转折性的变化,古灵夕赶紧凑到了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所谓的土镜。
出乎他们的意料,一把红土竟然在怪物的一番捣腾下彻底改变了最初的形态,成了一方光滑无匹的透澈镜面,而里头,清楚地映出了另外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还有两个交谈不止的人。
“这不是水池吗?!”古灵夕惊奇地看着这面与众不同的镜子,里头的内容,一木一草,斜坡水池,每一件都毫无疑问地证实了镜中所显的地点是如假包换的辅诚中学。
“爸爸,我…我想跟着老师学画画。”
青涩的声音,有点惶恐,但更多的是期盼与憧憬。
说话的,是垂手站在水池一侧的人,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露出了辅诚高中的制服。
纤瘦的身影,有些耳熟的嗓音,尽管对方背向而立,古灵夕却忽地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晒红了人脸的阳光,作画的少年,简单却费解的话语,发生在那个下午的蹊跷事历历在目,两个看似毫无牵连的情景,在古灵夕心里被这面镜子重叠在了一起。这到也没什么,只有一点是她万没想到的,一个清清秀秀的学生,怎么会跟现时那躺在地上的丑陋怪物扯上关系。
“荒唐!”受过损的不正常声带里,黯哑苍老的声音绝然而愤怒,“我倾尽所有,供你到学校念书,就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画画…画画能画出什么?!你说,画出什么?画得出我们家的声望吗?画得出锦绣前程吗?画得出别人的尊重吗?”
藏青色的长衫下头,佝偻的身体因为气愤而颤抖着,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另一个说话人的脸孔。
“爸爸…”少年显然被对方的语气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我…我真的很努力了,可是我始终听不懂老师教的课,怎么也追不上别的同学…只有画画,画画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快乐的,我是比别人优秀的…爸爸,退学吧,我真的不想念下去了,很难受…”
啪!
一记耳光狠狠落在少年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力道之重,连只是个看客的古灵夕都觉得脸上彷佛火辣辣的疼。
“都忘了吗?你忘了别人是怎么对待我们家的吗?我,还有你爷爷,付出大半生的努力,才让霍家在省城有了一寸立足之地,没想到却…总之,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我一定要让他们对霍家刮目相看!青云,你是爸爸唯一的希望了,当初为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前程广阔青云直上,你…你怎么就不明白爸爸的苦心呢?”
男人紧紧抓住少年的肩膀,发泄般地摇晃着。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为什么非要别人的‘刮目相看’呢?爸爸,现在霍家只有我们父子两个相依为命了,也许我不能出人头地,也许我不能光耀霍家的门楣,但是我一样会做个好儿子,我会尽我所有能力照顾你,我只求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少年任由他摇晃,只是用比刚才大过许多倍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男人停了下来,松开手,沉默了。
当父亲的妥协了?!
古灵夕这么以为。
半晌,男人缓缓举起了双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像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青云,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么多年,白费了…白费了啊…”
原来,暴风雨来临前,真的会有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