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琚微微一笑,道:“昨日太庙刺袭之事,爱妃你应也听说了吧?”
宋碧瑶点头。“昨日没等到于太医来诊脉,问了声,才晓得都去了徐都督那里。他此刻如何了?”
“还昏迷未醒。”赵琚道,“先前在御书房里,大理寺回报朕,说审出了那刺客的来由。爱妃,你想听听刺客来自哪里的吗?”
宋碧瑶睫毛一颤,低声道:“臣妾……恐怕不懂这些……”
“无妨,”赵琚微微一笑,“你听朕跟你说就是。”
“那名刺客,他供出来,说是受人指使,意图谋杀安南王子于文庙大典中。王子若在金陵遇刺身亡,则我大楚与安南难免又起隔阂。这还是其次。最最叫朕心冷的是,那人还供述,安南王子倒是其次,这预谋的刺杀,矛头真正要对准的,其实朕的太子。一旦阴谋得逞,朕盛怒之下,难免会怪罪太子办事不利。爱妃,你倒是说说,太子不利,则朕的身边,谁又是那个得利之人?”
宋碧瑶方才还泛着红晕的脸颊陡然苍白,惊恐地看着神色阴沉的赵琚。“万岁,您这……这是在暗指臣妾吗?臣妾冤枉!”
赵琚冷冷道:“你应还记得德和三十四年子翔护送太子回燕京时路上发生的事吗?当时之事,与今日何其相似。到底是什么人,从那时候开始,便处心积虑要置朕的太子于死地?”
宋碧瑶颤声道:“陛下难道是听了什么话,这才怀疑到臣妾头上的来的?莫非是臣妾侍奉皇后不周招致怨怼?倘如此,臣妾愿跣足披发到中宫前伏地乞饶,任由皇后发落,以表赤诚之心。”
赵琚哼了声,道:“皇后岂是你想象中人?她在朕面前,丝毫也未曾提及你半句不好。”
宋碧瑶肩膀微抖。“那便是臣妾小人之心了。全是臣妾的错……”呜咽一声,跪到了赵琚脚下,抓住他膝盖,流泪道,“万岁,臣妾自十七岁跟了你,尽心尽力侍奉承欢,如今安乐八岁,我腹中又有龙种。每每思及万岁这些年待我恩爱,便感激涕零。何以今日一下竟成陛下眼中的恶妇?陛下您想,即便那些事都是臣妾的意图,臣妾自跟随了陛下,便居于内闱深宫。又父母早亡无兄无弟,不过一个孤苦无依的苦命之人而已,哪里有那么好的手腕去安排这些事情?陛下既一心认定与我有关了,我这样居于此处,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以表我的清白!”说罢撒开了手,起身朝着寝殿侧的一根柱子便奔去,堪堪就要额头触柱之时,赵琚已经赶了上来,从后将她一把抱拦了下来,宋碧瑶哽咽着,挣扎不停。
“父皇,母妃——”
正这时,睡边上偏殿的赵琚幼子赵衡过来了。一边揉着惺忪的眼,一边不安地看着面前正扭在一处的父母,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宋碧瑶慌忙停了挣扎,背过身去。
赵琚对自己这个在燕京所得的幼子,有着一种天生的舐犊之情。此刻见他被惊醒跑了过来,便放开了宋碧瑶,到了他近前,摸了下他的头,和蔼地道:“没事。你去睡吧。父皇和你母妃在说话而已。”话说完,目光落在了跟随赵衡跑来的几个宫人身上。
这几个值夜宫人,方才一时犯困,没留意赵衡跑到这边来。此时才发觉追了来,见皇帝严厉的目光投来,惊恐不已,慌忙下跪。
“带安乐王回去。”
赵琚下令。
宫人谢恩起身,慌忙抱了仍不断回头的赵衡离去。待人都散尽了,赵琚这才转身,看向此刻正站在柱边的宋碧瑶,他的柔妃。见她长发凌乱,苍白的一张脸上,泪痕还半湿半干,此刻正哀哀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里含了一丝委屈和哀乞。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事实上,大理寺在报说那刺客于刑房中面向正北口呼太祖太宗尊号,据此推断出他是元康余孽的时候,凭直觉,他立刻便否认这种可能。如果此事真是由忠心于赵勘的人所谋划,那么计划失败被捕之后,刺客最当做的,当是保护自己主人的那原本就见不得光的势力,而不是如此高调地暴露身份,从而将天子之怒引到他背后的那股势力之上。所以反过来推测,只剩一种可能,那便是策划这场刺杀的背后之人,应与德和三十四年发生的那件事是同一伙人。目的直指赵无恙。
那一次事情发生后,他便怀疑与宋碧瑶有关,或者至少,她是脱不了干系的。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发,除了宋碧瑶自己方才说的那个听起来确实充分的理由之外,或许潜意识里,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他的理想,便是女人们和睦,儿子们友恭。所以他告诉自己,必定是自己错想了。事情应该和宋碧瑶无干。但是现在,同样的事情却再一次发生了。这一次,他无法再自欺下去,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次次碰触他的底线。所以他严厉地质问了她。而她的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在他左右摇摆不定的时候,幼子安乐王的出现,一下让他的心理天平又发生了倾斜。
毕竟是他所爱的儿子的母亲啊。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微微出神。是自己太多疑了?这一场太庙刺杀,或许,就像他们说的,只是元康余孽的暗中所为?
女人凭了天生的敏感,捕捉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微妙心理变化。她擦了泪,慢慢朝他走了过来,跪到了他脚下,柔顺地将脸贴在他的腿侧,低声道:“万岁,瑶儿自跟了你,便一心一意。从来没奢求过不当求的东西。你要信我。”
赵琚似乎没听见。只盯着她,慢慢地道:“皇后那里的晨昏定省,在你产前,必不可少。往后你若不方便走路,叫宫人抬便是。”
宋碧瑶垂下了头,恭敬地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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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终于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四方室中。应是夜晚。屋角的四个青铜烛台之上,牛油蜡烛将屋里照得如同白昼。
他刚醒,便觉到微微的头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辨了出来,这是中军都督衙门里供自己歇息的那间卧房。静静躺了片刻,等意识完全清晰后,脑海里自然便掠过先前发生的一幕,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翻身下地。刚走两步路,又觉一阵晕眩袭来,身子一晃,人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声响惊动屋外的人,门被推开,邹从龙和一个侍女飞快进来。他认了出来,这侍女正是果儿的丫头绿苔。
徐若麟苦笑了下,自己试着从地上起身。邹从龙已经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扶住他,惊喜地叫道:“大人,你终于醒了!这可太好了!快,快去叫太医!”
绿苔应声匆匆去了。徐若麟此时也站稳了脚。猛地想起一事,心头一跳,张口便问:“今天什么日子?我昏迷了几天?”
“大人,今日十月二十一。你整整躺了三天!”
徐若麟闻言,终于放松了下来。被邹从龙扶着躺回床上后,问道:“刺客的事,如何了?”
邹从龙道:“说是元康余孽。还没问出更多,便嚼舌自尽。”
徐若麟脸色微霾,沉吟不语。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其实并不意外。
“大人,安南王子一行人昨日已经离去。本是想将你送回府上的,只你一直昏迷不醒,这里离太医院近,所以皇上下旨,将你留在此处医治。徐家派了丫头来服侍,魏国公昨夜来探望过,府上老太太和太太也数次打发人来问话。你可终于醒了,这太好了……”
大约是过于兴奋,向来话不多的邹从龙,此刻也说个不停。
徐若麟躺在床上,全身只觉微微酸胀。他知道这是因为躺得太久的缘故。下地活动活动筋骨,应便会无碍了。
“恩昌伯爵府有人来过吗?”
他打断了邹从龙的话,问道。
“司老大人亲自来看过大人。临走前说,若是大人醒来身体吃不消,婚事可延后。”
徐若麟闻言,略皱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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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月二十二。昏迷了三天三夜,刚于昨夜醒来的徐若麟回了国公府。因为体内余毒尚未排尽的缘故,他的脸色还是微微有些苍白。
“后日的婚事,照旧进行,不必延后。到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面对满屋子人的目光,徐若麟面不改色,淡淡地道。
于院使是此次奉旨替徐若麟治伤的主治太医。听到这话,有些为难。想了下,起身朝众人作揖,道:“诸位让让可好?我要替徐大人治伤了。”
人都散去。于院使关了门,令徐若麟脱了上衣赤膊趴下,一边取出银针替他刺穴排毒,一边道:“徐大人,老朽晓得洞房花烛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只你如今这伤势,恐怕……”
徐若麟扭过脖子,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不过是骑马迎亲拜天地,如何便不行了?”
于院使咳嗽了一声,苦口婆心道:“徐大人,此次你中的这毒,极其歹毒。若非你底子好,加上当时自救及时,寻常人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如今虽侥幸醒了过来,只体内余毒,一时也难排清。须得慢慢调理,至少一个月后,方可清尽。”
“那就慢慢治。如何娶不得亲了?”
“咳咳……”
于院使又咳嗽两下,终于压低声道:“精血精血,精不离血,血生成精,二者自是一体。你血中残有余毒,精津自然也不干净。倘若此时成亲,恐怕……”
“咳咳……”
现在轮到徐若麟咳嗽了。趴在那里半晌不动,再次抬起头时,压下心中的沮丧,几乎是从齿缝里憋出来道:“你是说,至少一个月内,我都不能做那事了?”
于院使唉了一声,表情显得很是爱莫无助。点头道:“老朽晓得新婚燕尔,大人又正壮年,难免血气方刚有些难熬。故方才出于好意,才劝徐大人推迟婚期。何不等痊愈之后,再迎娶新娘?”
徐若麟想都没想,立刻摇头。咬牙切齿地道:“老太医的意思,我记下了。只这婚事,一天也不能拖!”
别说此刻还能站立行走,便是走不了路,爬着也要去把她先给娶回来放着!不能做那事,抱着睡觉也好。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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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昌伯爵府。
后日便是原定的婚期了。只是数日前,忽然遭遇文庙那一场变故,知道徐若麟身中毒针昏迷不醒,司家大房二房的人,心思自然各异。王氏这里,惴惴不安。黄氏那里,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前日,连老头子司彰化也终于沉不住气了,亲自去探望徐若麟。当时过去时,见他仍昏昏沉沉。忧虑无奈之下,只好说出推延婚期的话。没想到峰回路转,次日便又传来消息,说他已经醒了,恢复良好,婚事要照常进行。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急忙命司家人都预备起来,准备后日的大喜之事。
第六十五回
十月二十三。明日二十四,便是魏国公府长子徐若麟的大喜之日。
魏国公府,历经八代百年。在那场改天换日的嘉庚之乱后,非但没如京中别的旧日门阀般衰败下去,时至今日,反而老树开花荣华满堂,仗的,便是徐若麟在御前的得用。
今时不同往日。在徐家上下人的眼中,徐若麟早不是从前那个可有可无甚至在有段时日里提起还要被痛斥一番的徐家逆子了。从得知他婚事后的次日起,所有事情便紧赶着忙碌起来。到了今日,大门里外油漆一新。黑色门面上的左右黄铜铺首光可鉴人。两边门檐之下高高悬出的两挑大红灯笼,上头的泥金喜字在阳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这位长子原本所居的嘉木院,因照他意思仍用作婚后新房,所以里头早早便开始整修。虽则时间紧赶,却并不妨碍工造之事。数日前便已经完工。里头一改从前的荒颓之气。虽已深秋,如今院中却正如其名,嘉树扶疏。修竹、丹桂、芙蓉、老梅。室内粉刷,室外绘藻,至于掩映其中的栏杆槅扇,更是处处五彩鎏金。院落门栏上也已张灯结彩,挂着双双对对的“喜”字牛角灯,无不透着盈盈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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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在昨日徐若麟回徐家后,便从自己住了两年的慎德院搬了回来。数日前得知父亲昏迷不醒的消息后,八岁的她,已经完全懂得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一直是在流泪中度过的。她对太祖母说,想去父亲身边陪着他。但太祖母却不允许,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会睁眼的。他的心愿还没了,等着要替你把继母娶进门。怎么会就这样醒不来?”
太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在她看来,似乎悲伤,又似乎是愤怒。她知道许久没出门的太祖母数日前去了趟司家,回来后,当跟前没有旁人的时候,向来慈祥的她,便会露出这种表情。
果儿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太祖母的这句话,还是给了她信心。她便这样焦急而不安地熬过一刻刻钟,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又拿出父亲许久以前送给自己的那个铁皮匣,听它发出如同泉水般的叮咚乐声。
“菩萨,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他好起来。他还要替我娶继母进门呢……”
小小的她,甚至偷偷溜进太祖母的那间佛堂,模仿大人的样子,无比虔诚地跪下去这样祈祷。
这件事,她是从乳母宋氏口中听到的。当时她上床要睡觉了,宋氏坐到她身边,叹了口气,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你爹就要给你娶继母了。那个继母是你从前二婶婶的妹妹。往后你一定要听她的话,努力讨她的欢心,千万别惹她嫌。
尽管,她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在心底里便怀了一种天然的畏惧和抗拒,甚至接连几夜没睡好觉。但现在,和父亲相比,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因这个父亲,对于她来说,早不再是从前那个犹如符号一般的陌生人。他就是她如山的依靠。只要自己的父亲能回来,别的无论什么,哪怕他要娶十个陌生女人回家让她喊娘,她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菩萨大约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昨天,父亲真的回来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往常洪亮,但她兴奋得简直要哭出来了。直到父亲听了宋氏的话,知道她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朝她伸手过来,笑着扯了下她的辫子,亲昵地说了她一声“爱哭鬼”时,她才忍不住,真的眼泪汪汪地哭了出来。然后父亲仿佛很是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双英挺的眉,被略显苍白的脸色映衬得颜色愈发浓黑,此刻都似动了起来。
“爹,你放心,我会很乖的,会努力让她喜欢我的。”
果儿也偶尔从宋氏口中听说过“有后妈就有后爹”这句话。但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她擦了下眼泪,对他很认真地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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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转醒已经两天。一则养伤,二则,明天就是他迎亲的大好日子,所以皇帝很是大方地批了他半个月的假。这日一早醒来,他习惯性地握了下拳。却因体内毒素未散尽的缘故,自觉握拳甚至不及从前一半的力道。
太医说,等余毒消尽,体力自然会恢复。他自己也相信。但明天就要当新郎,自己在新娘面前却不在最佳状态。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憋屈。苦笑了下,起身到了院中,徐徐练了套拳法,权当舒展筋骨。等身上微微出汗,回房由新拨来这院里的两个大丫头碧霭碧烟服侍着换了衣裳。服药过后,眼前浮现出昨日果儿在自己面前提到“她”时强作笑颜的模样,想了下,便往她房中去。
果儿已经起身,正要过来拜望他。徐若麟叫宋氏绿苔等服侍的人都出去,屋里只剩自己父女后,望着她和蔼地道:“果儿,明天爹要娶亲。往后你就有了继母。你继母……是你从前二婶婶的妹妹。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听说了吗?”
这消息,果儿自然知道。
如果是二婶婶就好了……
她心里再次涌出这个念头。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听父亲这样开口,便道:“我晓得。”
徐若麟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女儿讲。但真让他说,一时却又有些没头绪,和果儿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不过点了下头,道:“那就好。果儿你放心。她会喜欢你,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果儿乖巧地应是。见父亲没话了,便道:“爹,我要去太祖母那里了。”
徐若麟被她提醒,问道:“你太祖母,前几日去了你太舅公家?”
果儿点头。见父亲问当时情景,便回忆道:“那日我还住在太祖母那里。她回来后,祖母和二祖母到她跟前商议事,她瞧着还好。等她们都去了,我见她便不说话了,后来还一个人在屋里许久。瞧着像是有心事。”
徐若麟沉吟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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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初念改头换面,以那个早不存的孪生妹妹初仪的身份嫁自己,这个办法,正如他那日去三花庵见她时提过的那样,只是个障眼法,遮外人的眼目,好叫她免受流言袭扰而已。司国太本就是司家人,以她的精明,想要瞒过她的眼睛,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徐若麟其实也根本没有打算瞒她。这个老太太,虽然面上一直很冷,对他这个长孙,从他被接入徐家的那一天起,就没表露出过半分的喜欢。但在徐若麟看来,倘若这国公府里还有什么人需要他尊重的话,唯一的一个,便是国太了。所以既然瞒不住,他便也没打算瞒。让她知道了真相后,不管她如何看待自己,这都无关紧要。但对于初念,她必定还是会庇护的。
徐若麟相信这一点。而这一点,在往后的日子里,对于甚至是被迫才嫁给自己的初念来说,绝对是没有坏处的。
徐若麟立刻便做了决定。他望向果儿,微笑道:“爹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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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国太自数日前从司家回来后,在旁人面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但心中的情绪,实则用惊涛骇浪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日又到晨省时刻,廖氏和二房太太董氏及旁宗家的一群媳妇婶子正立她跟前,说着今日午后,司家要送嫁妆来的事,即男方迎亲前女方“过嫁妆”一项。老太太听了几句,正自微微出神之时,忽见门帘子被掀开,徐若麟带了果儿来了。脸色便微沉下去。
徐若麟命果儿向诸长辈见礼后,廖氏不过说了两句场面话便闭口。董氏和几个太太却乐呵呵地拿他明日当新郎官的事说起了话,他也颇配合地任由妇人们打趣。说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去忙活。徐若麟叫果儿出去,让屋里的丫头们也都避了,紧关上门,这才到了国太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司国太面上,此刻真正完全是内心情绪的流露,没半点装了。如罩一层严霜,甚至厌恶地撇过了脸去,冷冷道:“好好地又跪我做什么?你自起来,我老太婆受不起你这样的礼。”
徐若麟恍如未闻,只道:“祖母,孙儿是来向你坦承一件事的。明日我要娶的新妇,司家的初仪,她便是初念。”
“荒唐!无耻!天日昭昭,我竟不知道何时起,你便盯上了自家的弟妹。连个寡妇,你竟也不放过,下得了手去!”
饶是老太太城府再深,此时也是经受不住了,压低声怒斥,声音发颤。
“你有通天的本事,我那个老鬼弟弟,也不是个东西!你俩一道,不是已经谋算好了这瞒天过海的妙计吗?你自如愿娶了便是,这会儿又跪到我跟前说这些做什么?没得脏污了我的耳朵!”
徐若麟任她斥骂。等她说完,一脸怒容在那里喘息之时,这才道:“孙儿自知做出有背人伦的恶行,祖母如何骂都是应该。今日过来下跪,是替她求的。她对我避之不及,一直是我在缠求不放。这桩婚事能成,也是司家舅公所决。她心中还是不情愿的。我知道她嫁过来后,往后处境必定艰难。求祖母怜恤,倘能照应个一二,孙儿感激不尽。”
国太呵呵冷笑起来。
“你再往她脸上贴金,我也不信你话中所言半句!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若真如你所言如此刚烈,也断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丑事发生!你既知道有悖人伦,你还去做,与畜生又有何异?你做都做了,此刻又这样跪到我跟前,叫我能说什么?只恨自己前世不修,老不死巴巴地要贴在这世上活,看着你们老子接儿子,一个个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败德之事!”
徐若麟正色道:“祖母要骂,骂我便是,何以迁怒至她?她是祖母的侄孙女,又在您跟前侍奉过几年,她是什么人,以祖母之慧眼,难道还好歹不分?祖母在气头上,难免心坚如铁,但愿气过了后,能多多悯恤她几分,便如孙儿小时候……”
他凝望着国太,缓缓道:“小时候孙儿刚入这国公府时,祖母面上虽也冷淡,暗中却对孙儿时有照拂。即便愚钝顽劣如我,也能感受到祖母的关爱。故我晓得祖母最是嘴硬心软。求明日之后,祖母也能如此待她,让她能得除我之外的庇护,则孙儿万分感激。”说罢,朝国太连磕三头,这才起身而去。
司国太咬紧牙关,待他出了门,怔了半晌,目中隐隐有泪光,摇头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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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择好的辰点,便在大管事的督护之下,将花梨紫檀,红木螺钿的全堂家具以及诸多古玩陈设,譬如如意、瓶坛、座钟、盆景等等,连同徐家放大定时抬来的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由前头两个执了红底销金“吉庆有余”牌匾的吉利人为前导,在一路围观称赞声中,热热闹闹地送到了国公府的新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设摆好,至此,万事具备,只等明日的迎亲大礼了。
而此时,在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初念,才于这一日暮色四合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接走,于夜半时分,从伯爵府的角门中悄悄进去。盥洗就寝的时候,看到忙碌的几个丫头,除了静云,另外的紫云、素云等,都是完全面生的脸孔,知道为避无端是非,把与自己熟识的尺素云屏等人都已一股脑儿暂时打发到外头的庄子里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的那扇大门,眼见时辰越逼近,心中便越发一阵阵地茫然。
“娘,”她朝安抚了自己后终于起身要走的王氏道,“今晚您别走,和我睡一块吧!”
王氏一怔,立即应了下来。待熄了灯,母女二人并头躺在枕上。
“女儿,你不晓得前些天,娘自晓得那徐大爷在文庙里中了毒针昏迷过去,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吓得连魂儿都要丢掉了。又不敢早叫你知道,生怕你忧心……幸而老天开眼,他总算熬了过去。你祖父原本以为要推迟婚期的,没料到他刚睁开眼,没说两句话,问的便是有没错过婚期……娘听说,如今他人虽是醒了过来,只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了,估摸着要调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你嫁过去后,可千万要体谅着些他,不要再任意和他使小性子……要把他身子照顾好……他好了,你下半辈子才妥当……”
这些话,王氏在她面前已经提了数回了。此刻仍絮絮地道个不停。初念趴在枕上,闭目不语。
她是在王氏亲自去接自己时,在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才听了一半,虽则从王氏的说话口气看,也知道他后来必定是醒了,但乍听到他昏迷三天三夜的那段时,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心跳也飞速地加快。此刻听王氏又提这个,闭着眼睛,想象着当时文庙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脑海里忽然便蹦出了个念头:倘若他先前没熬过那一劫,就那样去了,她会怎么样?是悲恸欲绝,还是……没有了他令她厌烦不安的纠缠和逼迫,她如释重负,从此就会跟着王默凤去往南方,过她梦寐以求的静好生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去想,也仿佛没有勇气去想,又或者,事情既然没有发生,她便永远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样一刻,自己到底会如何作响。
“娘,”她急促地打断了王氏的话,道,“我从前亲近的丫头,也就尺素云屏。云屏爹娘都是咱们家的人,往后她嫁了,您代我送一份嫁妆。尺素却是无父无母,自小从外头买进来的。身世堪怜。她陪我多年,我视她为姐妹。我走了后,既不能带她过去,她留在家中,您一定要对她好,像对我一样地对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不要把她指给她不愿嫁的人……”
王氏没料到她忽然会说这个,定定望了她片刻,怜爱地伸手过去,抚了下她的额发,点头应道:“好,娘记下了,我把她调到我自己身边。”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
这一刻,她仿佛还有许多别的话想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默然了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摸索着搭在了王氏的腰身上,闭上了眼,低低地道:“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
黑暗中,王氏却像被她平静的声音勾出了心中的压抑着的无限愁绪,极力忍住了,用力将女儿娇柔的身子抱住,犹如她还是个孩童。
“睡吧。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道。
~~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在这样的深秋季节,金陵的天际却因为圆日的即将西沉,燃起了绚丽的火烧云。在浓墨重彩般的夕阳光华中,初念头蒙红盖,着了一身喜服,在门外喧天的迎亲鼓乐声中,被喜娘扶着步入中堂,拜别自己在司家的亲人长辈。
第三次了……
她朝祖父拜别,耳边听到他熟悉的充满了拿腔拿调的临别赠言时,心中竟忽然有些想笑。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
“勉之敬之,夙夜毋违。”
每一次她的出嫁,这个祖父都会这样教训她。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要说的这两句话。
司彰化说完了套话,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个孙女,忽然又补了一句:“过去了,便好好过。嫁个这样的丈夫,不算委屈你。”
初念应了声是,在喜娘的搀扶之下,再朝王氏拜别。
昨夜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初念一早便告诉自己,向母亲拜别的时候,她一定不要落泪。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听到母亲临别前的殷殷叮嘱,眼中却又泛出了湿意。生怕毁损了妆容,只趁低头的时候,用力眨了眼睛,两滴晶莹的泪,啪地溅到了她那绣了九重牡丹的大红缂丝衣袖之上。
她如前两次那样,被弟弟司继本背负上了花轿,将祖父威严的注视、母亲王氏的殷切、婶母黄氏流于夸张的笑……一切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
入门的繁琐过程不必细叙。从初念上轿出司家大门,到最后被送入徐家洞房,中间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她头上的喜帕仍未揭去。此刻正静静坐在床边,听着洞房里身畔那闹哄哄的欢笑声音。她们都是徐家近宗里的妇人。她们正等着徐若麟进来,替新娘子挑开喜帕——而这,也是初念作为司初仪,在徐家人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次露脸。
或许是太紧张了,初念这时候,只能不断回忆方才在中堂拜天地时的情景,以此来减轻心中的焦虑。她举手,齐眉,与身边的那个男人一道叩首复叩首,是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屋子里的说笑渐渐轻了下来,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徐若麟进来了。整个人立刻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愈发强烈的紧张控制住了。甚至紧张得连腹内的肠子都紧紧绞结在了一块儿——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徐若麟停在了她的脚前,从喜娘托着的一个红木盘里取了包金的乌木秤杆,在边上妇人们的注目之下,毫不犹豫地挑开了一直遮住她脸的喜帕。
初念下意识地抬眼,立刻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男人眼睛。他用一种饱含了欣赏的兴奋目光俯视着她,宛如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初见,他被她终于现出的美貌夺去了魂魄。
原本还能听到笑声的洞房里忽然便鸦雀无声了。初念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看向她们,却也知道她们此刻的表情是什么。
她极力压下那种后背不停出汗甚至想要晕厥了事的念头,暗暗呼吸了口气,朝着大睁着眼的董氏等人露出一个新妇该有的娇羞的笑,然后慢慢低下了头去,一动不动。
“侄……侄媳妇真真是万里挑一的美貌,”董氏回过了神,再三打量初念几眼后,朝着徐若麟笑赞道,“大侄子,你可真有福气!”
边上的妇人们交换了下眼色,也跟着喝彩,洞房里又热闹起来。
“她和原来的二婶娘一模一样呢!”
被带了过来闹洞房的旁宗里的一个小孩终于挤到前头,忽然咦了一声,嚷了起来,在一片赞叹声中,顿时显得格外刺耳。
初念相互交握着的手微微一紧。徐若麟仍是面上带笑,却看了眼那孩子的母亲。妇人知道自家孩子说错了话,这样的洞房大喜日,把新娘比作前头那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实在是大大的不吉。慌忙拉过了小孩捂住他嘴,呵呵笑着补救道:“童言无忌随风飘!且本来就是孪生的姐妹,长一样有什么奇怪?若叫我说,这侄媳妇,不但要出挑更胜几分,且福气也是厚泽啊。你们瞧她这耳珠,瞧她这额头,分明就是生儿折桂枝,生女栖梧桐……”一径地啧啧赞个不停。
徐若麟在众人的纷纷附和声中,微微一笑,扬了下眉。
喜娘递来了合卺酒。初念接过,与坐自己对面的男人交换了,共饮入。最后在落了一身的喜果后,看见徐若麟起身,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仿佛是鼓励,又像是对她的褒扬。然后他出去了。
新房里留下的董氏等人不时看向初念,再笑着逗说了片刻的话后,便也纷纷离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放松了自己先前那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和后背,长长地吁了口气。
静云和另几个丫头鱼贯入内,捧了盥洗器具来,服侍她拆妆换衣,最后人都退了出去,新房里终于只剩她一人了。她脱了鞋,赤脚靠在那张安放在西北角的喜床之上,目光掠过这间富丽堂皇的陌生屋子。东边通一敞两间的暖阁,床两边架设紫檀屏风,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几上有玉如意、瓷瓶、宝器,左边长桌上,陈设了一对双喜桌灯。而她身下的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双喜字大褥,床上叠着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床里的墙上挂有一幅喜庆对联,正中是牡丹花卉图。
她靠在叠得高高的枕上,回想着方才被徐若麟挑开盖头的那一瞬,屋子里那些女人们投来的各色目光,整个人便又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心突突地跳,一阵面红耳赤。
到底该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叫她明天继续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司国太、魏国公、廖氏、还有许许多多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几乎是痛苦地□一声,一个翻身便把自己埋在了枕头堆下,再也不想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畔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知道是徐若麟回来了,整个人一下坐了起来,看向了步入洞房的他。
他看起来并没喝酒,目光清明。今夜应该也不会喝酒。因他身上还有伤,那些宾客想来不会,也不敢强行要他喝酒。
初念看着他面带笑容,朝自己一步步靠近,身子越绷越紧,呼吸也急促起来。就在他快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似要扶住她肩的时候,她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避开了他的手,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便飞快地奔到了那对百宝如意柜前,双手紧紧抓住柜角,睁大了眼,盯着他。
徐若麟借了身体之故,他这个新郎,在今晚不过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而已。此刻终于摆脱了外头的宾客回了洞房。一时没有防备,没想到她竟会像只受惊白兔般地从自己手中逃窜而去,此刻还这样靠在对面柜子上,用戒备的目光盯着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了下,也没过去追她。只是自己坐在了榻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拍了拍身边的榻沿,不紧不慢地道:“丫头,过来!”
第六十六回
徐若麟叫她一声,见她没理睬自己。耐着性子再叫,她还是没动。一连叫了数声,她就是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最后只好叹了口气,起身自己解去腰间那条镶金托云螭龙纹的玉带,脱了外头穿的猩红喜服,随手抛在一边的案几之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初念一直在盯着他。见他开始解带脱衣,便有些别扭了,整个人紧紧抵住自己身后的那个如意柜。等他笑眯眯朝自己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开始卷身上那件中衣的衣袖,赤着的脚底便开始如被虫子密密地咬噬,眼睁睁见他到了自己身前不过数步之遥,再也忍不住了,发出声短促的尖叫,扭身便往一边飞快逃去。
徐若麟见叫不动她,只好自己过去了。快到她跟前,正要伸手过去,不想她却再次逃走,看向自己的表情里满是嫌恶,一怔过后,反倒来了劲。右手摸了下自己特意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笑道:“都洞房了,你还逃?我倒要瞧瞧,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呵呵笑声中,便尾随她去。
初念见他竟真来追自己了,目中似狼光闪闪,后颈顿时一阵汗毛倒竖。心中原本就对他积出的不满和今晚撩盖头时遭的那番心有余悸此刻齐齐发作了出来,一边拼命地闪逃,口中一边胡乱嚷道:“你别过来!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