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鲛人少女看着这个孩子,
道:“我叫楚楚,你呢?”
苏摩还是蜷缩在笼子角落,发着抖,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宛如一只重伤垂死的小兽,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冲动,压根没有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你都昏过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饿坏了?”那个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没有怪他,只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六十几岁吧?那么小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唉……饿坏了身体可不行,快吃点东西吧!”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瓷碗:那里面只有一点浑浊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鲜的水草和发臭的贝类,哪里是可以吃的食物?
显然看出了孩子脸上的厌恶,楚楚叹了口气,只听轻轻一声响,有一个东西被塞了过来。
“喏,吃这个吧!”楚楚轻声道,“这个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识地张开手,发现被塞过来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喷喷的小鱼干,不由得愕然,抬头看了隔壁笼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孩子吃了一惊:这个鲛人少女,为什么看上去竟然颇有点像某个人……
对,是像如意……后来去了星海云庭的那个如姨。
五十年前,当他在囚笼中长大时,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变幻,无声地柔软了起来。
“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货,平时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顺从地咬住了烤鱼吃了下去,鲛人少女
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记着千万别顶撞他。”
孩子没有理会她好意的叮嘱,只是双手捧着烤鱼,埋下脸拼命地啃,很快鱼便变成了一根鱼骨,而孩子的半张脸上也沾满了碎屑。
“嘻嘻……花脸小馋猫。”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柔软冰凉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脸,温柔地擦拭。苏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来那是鱼尾,隔着笼子从缝隙里伸过来,如同灵活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没见过长鱼尾的鲛人吗?”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为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苏摩没有回答,侧过头去、不让她继续摸。
“我是在碧落海里长大的……刚刚被抓到云荒来,”楚楚叹了口气,“你没见过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宫殿,在夜里,无数的大蚌会浮出海面,迎着星空开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简直是陆地上人做梦都梦不见的美景。”
那个少女的声音飘渺而传神,几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遥远的故乡图画。苏摩听着听着,眼里的阴郁灰暗渐渐消逝,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约可见的火种。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乡

这一生,他是否还有机会从陆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声音绝望而哀愁,“灭亡了我们海国,还把鲛人抓来当奴隶!都已经几千年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苏摩怔了一下,心里竟隐约一痛。
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从如姨的嘴里听说过!
然而,他们两个人隔着笼子刚说到这里,横空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哈哈,有人推开门,道:“爷,您的运气真不错,这次店里新到了一批刚刚捕获的鲛人——您看,都是顶顶新鲜的货色,足以媲美星海云庭里的美人儿呢!”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挨个笼子地看过来。
“星海云庭?”客人冷笑了一声,“你这里的破烂货,还能和那地方的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笼子里关着的各个鲛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破身都没破,甩着一条鱼尾就拿出来卖?贾六,你该不是又赌输了,连找个屠龙户的钱都没了吧?”
“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刚从海里捕回来的。”店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带着几分猥琐,点头哈腰,“爷您看中了哪个,马上送去破身、劈出两条腿来,包管又长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个黄褐面皮的空桑商贾,熟练地打量着陈列在面前的货色,显然从事奴隶买卖已久,伸出手探入笼子,将一个个垂着头的鲛人拉起
来看,嘴里道:“贾老六,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怎么这一批都是歪瓜裂枣?”
“爷,您是老顾客了,”店主连忙赔笑,“价钱好说。”
“贾老六,看来你真的是赌得当了裤子啊。”客人一边冷冷说着,一边挨个仔细地挑选打量,嘴里道,“价钱便宜也没用,这次是为叶城城主选几个自用的鲛人奴隶……嘿,人家什么眼界?这些货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风麟大人?他……不是要成亲了吗?”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声,“以前城主喜欢去星海云庭,不过成亲以后碍着赤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大方便再去了,只能多畜养几个奴隶在外头——空桑贵族,谁不养几个鲛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连忙点头,“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最终将眼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笼子,忽然眼前一亮:“哟,这里还有个雏儿?”
孩子竭力想要往后躲闪,然而身体虚弱到连动一下都乏力,只能拖着沉重的镣铐挪动着,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然而,一只肥胖的手却飞快地伸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嘿,这可是一个绝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苏摩的头发,将孩子的脸扯得向上仰起,转向客人,“爷,看到了没?多漂亮的孩子!见过这么美的脸蛋吗?”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脸,
也流露出惊艳的表情,然而神色转瞬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纪太小了,身体也都是疤。”
店主连忙道:“不小!别看外形只有六十几岁,可您看一下骨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养个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为所动,“我买它过来干嘛?留给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点脱手早点变现,可不想攒个传家宝。”
“这……”店主苦着脸,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而且,光脸长得好有什么用?”客人打量着笼子里的苏摩,继续挑刺,嘴下不留情,“身体那么瘦小,腹部伤痕累累,背上还全是黑色的胎记,谁买了谁赔钱——贾老六你是怎么搞的,捡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心寒了一半,气哼哼地松开了手。苏摩得了自由,立刻缩回了笼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空桑人,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客人心机深沉,暂时先放开了苏摩,眼睛一转,落到了隔壁的笼子里,脱口道:“这个女娃子倒是不错。”
“嘿,有眼光!”店主连忙点头,一把抓住了笼子里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这是从碧落海深处刚刚抓回来的鲛人,产地最好、血统最纯!年纪也合适,刚刚一百五十岁,脸蛋娇嫩,身体也完美!”
只听唰的一声,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发抖,却不
敢反抗。少女的身体美丽如玉石,细腻得看不见一丝瑕疵,微微发着抖,腰身以下曲线优美,赫然是连着一条覆盖着薄薄蓝色鳞片的鱼尾。
“唔……”客人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爷,实在是太少了!”店主一听,连天叫起苦来,“为了把她运回来,光给船家就付了五百个金铢的船费呢!”
“八百。”客人丝毫不让步,“只是个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龙户给她破身还得花好几百。而且万一腿劈得不正,这钱可就都白费了。”
“一千?养了也有半年了,爷好歹让我赚一点。”店主试着还价,苦苦哀求,一把抓过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要不,我把这个孩子当添头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动,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却还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连忙点头,“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随从进来,将笼子里挑选好的鲛人拉出来。楚楚一直在发抖,拼命用手掩着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进了另一个新的笼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个空,匆匆地对着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说了一句:“别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顾不暇的鲛人少女殷切地看着这个孤独瘦弱的孩子,低声道,“还好我们是一起被买走……这一路上,我会
照顾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记忆中的如姨,竟然让苏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的冷冷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还记着要照顾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族?
同样的亡国、同样的奴役,同样的千百年来悲惨的命运。
就是因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惨境遇,才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吗?
当那些随从过来想把苏摩拉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发了,如同一只小兽一样地从笼子里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随从怒喝了一声,虎口上流下了鲜血。
“怎么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话音未落,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剧痛,鲜血从额头瞬地流了下来。
“滚!”孩子拿起笼子里盛水的粗瓷碗,用尽全力对着客人砸了过去,厉声大叫,“不许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空桑人!”
客人惨叫着跌倒在地,额头裂了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随从们蜂拥而上,怒喝着,一时间整个店里鸡飞狗跳。
苏摩被几条彪形大汉从笼子里拖了出来,由客人带头,围在中间轮流痛打。店主知道这个小兔崽子闯了祸,虽然惊惧,却不敢上前劝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来,拼命地扑过去挡在了孩子的面前,却竟然是楚楚。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拖着一条
鱼尾在地上挣扎,苦苦哀求:“各位爷,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呀!别打了!”
然而,在气头上的客人哪里管得了这些?一个兜心脚过去,便将劝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没有双腿的鲛人摔倒在地,无法起身,只能拼命扑腾着,弯下身体挡住孩子,咬着牙,忍受着如雨而落的拳脚。
“没事的,”楚楚咬着牙,安慰着怀里的孩子,美丽的脸却因为一下下的击打而痛苦得变了形,颤声,“忍忍就过去了。别……别怕。”
话音未落,有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下去,一动不动。
“哎,哎,爷快别打了!仔细手疼!”店主眼看鲛人要死了,这一回终于急了,“打死还脏了您的手呢!”
最终,客人什么都没有买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脚走,店主一把将倒在地上血流满面的孩子拖了出来,“闯祸精!触霉头!看我不打死你!”
苏摩被从楚楚的身下拖出来,却一动不动。孩子的脸上全是血,几乎糊住了眼睛,但却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个鲛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断了,内脏也受了重伤,大口的血从嘴里喷出。
在屠龙户赶来抢救之前,便中断了呼吸。
苏摩呆呆地看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丽娇嫩的容颜在
死亡的瞬间枯萎,看着她拖着一条鱼尾,渐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停止呼吸……她微闭的眼角噙着两滴泪,渐渐凝结成水滴状的珍珠,晶莹圆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细微无声。
尾鳍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的不动。
店主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将她踹开,然后俯下身捡起了那两颗珍珠——这个像如姨一样对待他的年轻同族,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碧落海,连最后一滴泪也被空桑人捡了回去,当做珍珠贩卖。
可是苏摩怔怔地看着,脸上并没有表情。
“你这个灾星!你怎么不去死?”店主眼看店里唯一的摇钱树倒了,气急败坏,把惹祸的苏摩几乎往死里打。然而孩子不闪不避,就这样承受着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啪的一声,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断裂,苏摩跌倒在地。
“这该死的小兔崽子!邪性!”店主气馁了,精疲力尽地扔掉了棍子,指着他骂,“养着也是白费钱,卖也卖不掉,这么打却连滴眼泪都不掉,也不能收集鲛珠去卖钱——养这个家伙有什么用?还不如扔了得了!”
“扔了可惜,”旁边有恶仆出主意,指着孩子湛碧色的双眸,“至少这孩子还有一双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对极!我怎么差点忘了?鲛人全身都是宝,这一对眼睛挖出来好好炮制
、还能做成凝碧珠,卖上个几百金铢呢!”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么?”店主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又要攻击人。
可苏摩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话不说抬起手,将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自己的眼睛!——鲜血从眼中流下,殷红可怖,孩子本来绝美的脸刹那变成了恶鬼。
店里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呆若木鸡。
“滚开!你们这群肮脏的空桑人!”苏摩双目流下殷红的血,握着尖利的碎片,对着那群人厉声,“我再也不会听你们摆布!你们这些空桑人,永远、永远不要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
血如同两行泪,划过孩童的脸,触目惊心。
………………
当孩子在幻境里用尽全力喊出那句话时,古井外的三位长老齐齐失色。
海皇竟然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长老惊呼一声,双手在胸口交叉,“快结阵!”
那一刻,他们能监控到这个孩子的心里涌现了巨大的毁灭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充斥了整个“大梦”之中——那种力量充满了恶毒憎恨,恨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化为齑粉,和他自己一切归于寂灭!
然而,不等他们再度结阵,巨大的念力从水底轰然释放,如同呼啸的风暴,转瞬扩散而来。在一声巨响之中,古井彻底碎裂,连同那些镌刻着符咒的
井台、都顿时四分五裂!
海国三位长老如受重击,齐齐朝外跌倒。
“怎……怎么了?”清长老失声,然而刚一开口说话,就有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样,剧痛无比。
“咳咳……”泉长老也是咳嗽着,忍住了咽喉里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断断续续,“大梦之术……是双向的,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意志加倍传达给他,他、他也可以把自身的意志传达给我们——这个孩子潜在的力量比我预计的更加强烈百倍……我们控制不住他!”
刚才他看到这个孩子在幻境之中释放了纸鹤,用惊人的意志力对抗他们,死活不肯熄灭那一点希望,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海皇血统尚未觉醒,居然差点就破掉了他们联手的幻术!
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为了彻底征服这个孩子,他迅速将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调到了最大,以最残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蚀和渗入孩子的心灵,以求压倒他心中尚存不灭的一念。
——这个孩子终于崩溃了,失去了对空桑人的所有期待。
然而,他却没想到、当这个孩子崩溃后,忽然间做出了这等不顾一切的举动!绝望的海皇,竟然在绝境之中也毫不屈服、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国的三位长老齐齐瘫坐在地,身负重伤。
古井坍塌,苏摩飘浮在冰冷的水底,脸色惨白如纸,蜷缩着一动
不动,仿佛黑暗水底的一个小小的苍白泡沫——孩子全身发抖,双眼紧闭,然而却有不绝如缕的鲜血从眼里沁出,将整个身周都染成了血红!
看到这种情况,泉长老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从碎裂井口一跃而下,将水底的孩子托了起来——在离开水面后,苏摩紧闭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清晰的血痕。
另外两位长老大惊失色:“这孩子……真的受伤了?”
明明是幻境,为何还能真的受到伤害?
“大梦之术可以杀人,伤人又岂在话下?”泉长老抱着孩子从井里浮出,神色异常紧张,“得赶紧给海皇治疗——不然他的眼睛可能从此就要瞎了!”
三位长老簇拥着苏摩从坍塌的古井旁离开,然而,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如意。
她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面,此刻听到巨响便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一眼看到蜷缩在长老怀里的苏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摩,发现怀里的孩子双眼里全是血,失声:“他、他怎么了?”
“这孩子……”泉长老微微咳嗽着,低声大概说了一遍。
如意听着,脸色越来越惨白,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孩子。她几乎要冲口而出地斥责,想起了三位长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只有泪如雨下。
“唉……的确是我不好,”一贯威严强势的泉长老叹了口
气,罕见地低头认了错,“我操之过急了——海皇毕竟还是个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在瞬间完全就相信、接着就崩溃了。”
听得德高望重的长老如此说,如意心里那一口气更是无法发作出来,她只能抱住了失去神智的孩子,将他脸上的水珠连着血泪一起擦拭干净。
那个小小的孩子蜷缩在那里,全身冰冷,一动不动。
——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联手毁灭了他,把他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将这个孩子的心拉回自己的阵营,她利用了这个孩子对自己仅剩的信任,连同长老们一起设好了这个局,将他诱入其中,一步步逼到了崩溃。
然而却没想到,当他放弃了心中执念的时候,同时也自我毁灭了!
“苏摩……苏摩!”她在孩子的耳边呼唤。然而他一动不动。
“他……他不会死了吧?”如意忍不住内心的惊恐,颤声。
“如果这样轻易就死了,就不可能是我们等待了几千年的海皇了。”然而泉长老却只是镇定地回答了一句,将满脸是血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怀里,“我立刻让人去找大夫,你在这里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一旦他醒来,立刻禀告。”
“是。”如意颔首领命。
“这事情不能出一点的纰漏,否则前功尽弃。”泉长老想了一下,又附耳在如意身边交代了几句,细细叮嘱,“如果他醒来问起,你就按我说的
回答,千万不可以错一个字。”
“是。”如意点头,默默地看着孩子,心痛如绞。
那个瘦小的孩子在她怀里、以胎儿的姿态蜷曲成一团,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痉挛,仿佛沉湎于某个不能醒来的梦境之中,紧闭的眼睛里两行血泪汩汩流下,不知道是在不停地流血、还是在不停地流泪。
苏摩……苏摩,你是在噩梦里被魇住了吗?
在那个无边无尽的梦境里,天地都是黑的,连唯一的一点温暖也冻结了——那么小的你,孤独地沉在冰冷的水底,还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从崩溃之中苏醒吗?或许,就这样永久地闭上眼睛、不肯醒来?
你是我们的海皇,是鲛人一族的救星,是我们怎么也不能放弃的希望。
——可是,我们对你又何其残忍啊!
———————————
如意抱着昏迷的孩子回到了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这里是一间单独的卧室,位于后院,和其他鲛人孩子休息的大棚隔了开来,非常安静和私密。她给苏摩盖上了被子,打来温水,细细地洗净了孩子脸上的血迹,低下头端详孩子消瘦的脸颊,长长叹了一口气。
鲜血可以洗净,然而,失明的瞳孔却永远不能恢复。
——就如这个孩子遭受到毁灭的心。
这一次,三位长老联手对苏摩施展了禁忌的“大梦之术”,却造成了这样惨烈的后果——那个强烈的幻术和由
此带来的心理暗示,将作为潜意识、永久地沉淀入苏摩的内心最深处,潜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记忆,重塑他的人格,将仇恨空桑的种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疯长,直到种出遮天蔽日的毒蔓来。
她固然不愿意让那个郡主将苏摩的心拉走,可是,用这样暴虐残酷的手段对付一个年幼无助的孩子,却也是超出了她的预计。
复国……复国。
为了那个遥远的梦想,已经牺牲了许许多多的鲛人,如今,连这个孩子也是要被牺牲了吗?
如意坐在黑暗里,茫茫然地想着,心如刀绞。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摩似乎醒了,还没睁开眼,便一把甩开了她的手,用细小的胳膊撑起身体,往后缩去。
“别怕,是我,”她连忙扶住了孩子,轻声在他耳边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听到“如姨”两个字,苏摩再度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已经不再抗拒。
如意松了口气,放心了大半——显然,经过这一次大梦之术,这个孩子心底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又加强了许多,再也没有之前的排斥。
苏摩在她的怀里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问了一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我记得自己……明明在叶城的西市。”
“是我们把你救回了这里,”如意按照泉长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长老们发现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后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
找到你,把你救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差点被空桑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这这样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梦之术里的一切,和已有的虚假记忆丝丝入扣,让这个孩子再无怀疑。
果然,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苏摩便沉默了下去。
“这样啊……”孩子喃喃地说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终没有再问起过“姐姐”。
泉长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个大夫并没有申屠大夫那样高明的医术,一看到孩子的情况也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推辞,表示力不从心。如意一直关切地照顾着他,那些同龄的孩子,比如炎汐、宁凉,也是不是的来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孪生肉胎,如同抱着一个奇特的娃娃,失明的双眼空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
他用细小的胳膊将自己圈了起来,深深埋首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体呈现出胎儿般的防御姿态,既不吃东西,也不动弹,整个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发瘦小,四肢纤细得仿佛是琉璃制成,由内而外地布满了裂痕——有时候,如意甚至不敢触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动,那个满身伤痕的孩子就会喀拉拉的裂开,碎成千百片,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样。
泉长老来探视,看到孩子如此的近况也不由暗自吃惊,低声吩咐如意,“这样下去可不行,无论如何得让他吃点东
西。”
“这个孩子不肯。”如意眼里充满了泪水。
“蠢!你就不能强硬一点?按住他的脑袋、灌他吃下去!”泉长老气急,呵斥,“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活活饿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长老的吩咐。
在这个孩子心里,这个世界已经全然坍塌了。如果连她也对她暴力相向,他会不会彻底的崩溃掉?
“听着,如意,我们不能失去他,”泉长老语重心长,教训这个多年来一贯忠诚的战士,“他是我们的海皇……我们几千年来一直等待的人!无论如何,你要保证这个孩子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眼里满是悲哀——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比死了还悲惨千百倍?”
等泉长老走后,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转身回到房间。
然而,刚推开门,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荡荡,整个房间也空空荡荡,那个一直孤僻缩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见了!
“苏摩!”她失声惊呼,一把推开了虚掩的窗户。
眼前是一条血色的带子,绵延往前,无休无止。
趁着她不在,那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悄然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后的墙根下。屋后是一片碎石地,苏摩嘴里咬着那个由孪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着在地上爬行,双手双脚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鲜血,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却头也
不回。
如意刚要将他拉回来,不知为何,却竟然犹豫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拼命地爬着,无惧伤痛、无惧流血,不顾一切地离开——仿佛是离开一个水深火热的魔窟一样。
如意看着这一切,全身发抖地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终于无法抑制地痛哭出来:“苏摩……苏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