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恍惚中有一双小手停在她额头上,冰凉而柔软,“醒醒啊!”

她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眼皮有千斤重,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只是一恍惚又急速地陷入了深睡。

“别睡过去!”那个声音有些着急,小小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她,“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

谁?是谁在说话?

“别吵……”她嘀咕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将那只小手拨开。然而那只手却闪开了,在她即将陷入再度深睡之前,忽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

“谁?!”因为剧痛,朱颜一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劈手一把抓住了那个人,“敢打我?!”

那人被一把拖了过来,几乎一头摔倒在她怀里,身体很轻,瘦小得超乎意料。

“是你?”她愣了一下,松开手来,“苏摩?”

那个鲛人孩子满脸的不忿,狠狠瞪着她,如同一只发怒的小豹子。朱颜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赤王府行宫里。外面斜月西沉,应该正是下半夜时分,四周静悄悄的。

那个孩子站在榻前,还是那么瘦小单薄,只是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变成了赤红,里面满是血丝,疲惫不堪——这样深的夜里,连陪护的侍从都已经在外间睡得七倒八歪,只有这个鲛人孩子还一直守在她的榻边。

她心里暖了一慌放开了他小小的手腕:“小家伙,你……你怎么不去睡?”

话一出口,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嗓音破碎,如同在烈火里燃烧过低沉沙哑,几乎完全听不出来了。

“谁敢睡啊?”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嘀咕:“你一直醒不来,我……我担心你随时都会死掉……”

朱颜感觉到孩子的手腕有些颤抖,不由得有些愧疚,轻声道:“我不会死的……只是睡过头罢了。”

“胡说!你……你都昏迷了半个月了!”苏摩冲口而出,声音有些发抖,“整个行宫都乱套了!管家……管家都已经派人去找赤王回来了,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好交代……那些空桑人都已经在替你准备后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朱颜吓了一跳,“我……我昏过去半个月了?”

苏摩点了一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双眼里满是血丝。

“哦,也对,”她回想了一下,顿时也没有多大的惊讶,“我挨了一记'天诛’,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昏过去半个月也不算什么。”

“在星海云庭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孩子不解地问,顿了顿,忽然有些愧疚地道,“那一天……那一天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听到这个提问,朱颜怔了一下,心中忽然一痛,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星海云庭里的一切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里:黑暗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陌路相逢,拔剑相向。

天诛迎头轰下来,渊将她挡在了身后,尸骨无存!

那一刻,记忆复苏了。所有的一切骤然涌入脑海,如同爆炸一般。她闭上了眼睛,肩膀剧烈地发起抖来,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宛如一片风中的枯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你……”苏摩看着她,似乎愣住了。

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这个空桑贵族少女一直都是那样的开朗愉快,朝气蓬勃,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是何物——而此刻她忽然间爆发的哭泣却是撕心裂肺。鲛人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小小的手臂几次抬起,又放了回去。

“郡主醒来了!”她哭的声音太大,立刻惊动了外间的人。盛嬷嬷当先醒来,惊喜万分地嚷了起来,随即门外有无数人奔走相告,许多的脚步声从外可涌过来,大家将她团团簇拥。

“郡主的脉象转平了!”医生惊喜道,“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郡主,你觉得怎样?”人群里传来盛嬤嬤的声音,挤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入了怀里用力地揉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可把嬤嬤的魂都吓掉了!”

她被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勉强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看了看房间里乌压压围上来的人,下意识地抹了抹满脸的泪水——然而放下来时,手指间却全是血迹!

怎么回事?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了床榻对面的镜子,不由愣住了: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就像个鬼。蓬头乱发,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眸深陷,简直像从鬼门关刚回来一样——更要命的是被人画了个大花脸,用浓浓的血红色在眉心、太阳穴、天庭和人中连成了十字符号。乍一看,她几乎都吓了一大跳。

“这……这是怎么回事?”朱颜愕然惊呼,顺手就抓起了手帕往脸上擦去,“苏摩,一定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做的吧?”

“不是我!”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抗议。在人群涌来时,那个小小的鲛人便瞬间默默地被挤到了人群之后。

“不是你又是谁?”她招手让他过来,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可都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是时影大人。”忽然间,有人插话。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朱颜猛然一震,如同一把刀刺入心口,脸色刷地雪白。

说话的是管家,正站在床头恭谨地躬身,向她禀告:“那天属下带人找到郡主时,郡主已经昏迷不醒了,大神官把郡主从地底抱出来,说郡主受了不轻的伤,三魂七魄受了震动,除非自行苏醒,否则千万不可以擦去他亲手画下的这一道符咒,以免神魂受损。”

“符咒?”她愣了一下,重新拿过镜子,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朱红色花纹,恍然大悟:是的,这的确是一道摄心咒!而且,这上面用的不是朱砂,而是……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沾了一点红色,在唇边尝了一下,忽然失声惊呼——血?

她顿时呆呆地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师父说过,这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六合之中六种力量:金木水火土风,都是可以借用的,唯独血咒却是禁咒,轻易不得使用——因为血咒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六合天地,而是来自于人,是靠着汲取人之生命而释放,为九嶷神庙所禁忌。

她自小追随师父,也只在几年前坠入苍梧之渊的时候才见他施展过一次血咒——而此刻,师父……师父竟然是用自己的血,给她镇魂?

朱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他……他人呢?”

管家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大神官把郡主送回来之后,连赤王府的大门都没有进,转头就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那么急。”

她没有说话,心里一阵复杂辗转,觉得隐隐作痛。

“看上去,大神官好像受了伤。”管家不无担心地道,“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咳了几次血。”

“什么?他受伤了?”朱颜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脱口道。然而顿了顿,又咬住了嘴角,半晌才问:“他……他说了什么?”

“大神官说了很奇怪的话。”管家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迟疑要不要复述给她听,“他要我等郡主醒了再告诉您。”

“说什么?”朱颜看他吞吞吐吐,有点不耐烦。

“大神官说……”管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如实复述,“让你好好养伤,学点本事——他说他等着你来杀他!”

“等着我来杀他?!”她猛然一颤,只觉有一把利剑狠狠插入了心里,痛得全身都发抖——是的!渊死了,死在了师父手里!这个人,双手沾满了血,竟然还敢放出了话,说等着她来报仇!这是挑衅吗?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心口冰冷,透不出气来。

“郡主,郡主!你怎么了?”盛嬤嬤看到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连忙上前推开了管家急切地问,“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叫大夫进来看看?”

“我没事。”她只是摇着头,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郡主……”盛嬷嬷有些不放心,“要喝点什么不?厨房里备着……”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别烦我!”

郡主虽然顽劣,但对下人一直很客气,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盛嬷嬷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站了起来,对管家递了一个眼神,管家连忙将手一摆,带着下人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如同一个坟墓。

朱颜独自坐在深深的垂帘背后,一动不动。低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心里乱成一团,又悲又怒,忽然间大叫了一声,反手就拿起枕头,一把狠狠地砸在了镜子上!

瓷枕在铜镜上碎裂,刺耳的声音响彻空洞的房间。她放声大哭起来——是的,师父居然放话说,等着她来杀他!好,那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来的!

朱颜扑倒在床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觉得心头的沉重略轻了一些,这才抬起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血,咬着牙——是的,报仇!一定要报仇!她手指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本薄薄的册子,用颤抖的手将它翻开。

开篇便是熟悉的字迹——“朱颜小札”。

古雅的字如同钉子一样刺入眼里,令她打了个冷战。朱颜忍着心里的刺痛,飞快地将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手指停在了“千树”那一页上——是的,就是这个咒术!如果那时候她学会了这个,渊也就不会死了!

她停在那里,反复看着那一页,手指一遍遍地跟随着册子上比画着,将那个深奥的术法一遍遍地演练,越画越快——如果不是因为她坐在榻上,并未足踏土地,无法真正汲取力量,相信此刻整个赤王府行宫已经是一片森林了。

然而学着学着,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定住了,一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是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用呢?渊已经死了,她就算将千树学得再好,也无法令死去的人复活——现在学这个有什么用?应该要学的是……对了!这册子里,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她心里一动,急急地将册子又翻了一遍。

手指颤抖地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了手札的最后一页。那里,本来应该是记录着最艰深强大的最后一课的位置,翻开来,上头却只有四个字:星魂血誓。

朱颜心里一振,擦去了眼泪,睁大了眼睛。

接下来,师父详细地记录了这个术法的奥义——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魂魄都对应着天上的星辰。而这个术法,便是以星辰作为联结、以血作为祭献,通过禁忌的咒术,将受益者的生命延长。

这个咒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只要对方新死未久、魂魄未曾散尽,甚至可以点燃黯星,逆转生死!但与之相配的,则是极其高昂的代价:施术者要祭献出自己一半的生命,来延续对方的生命。

下面有蝇头小楷注释,说明此术是九嶷最高阶的术法,非修行极深的神官不能掌握,一旦施行,可以“逆生死、肉白骨”,乃是“大违天道之术”,“施此术,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祸”,“若非绝境,不可擅用”。

她一目三行地跳过了那些严厉的警告,直接看了下去,即便是这样触目惊心的警告也丝毫不能减弱她的满心欢喜——太好了!只要她学会了这个术法,岂不是就能用自己的命作交换,将渊从黄泉彼岸拉回来了?

朱颜一阵狂喜,迅速地翻过了这一页,马上又怔住了。

这最后的一页,竟然是被撕掉了!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苏萨哈鲁的金帐里,他最后拿回了这本册子撕掉最后一页的一幕。是的,他对她倾囊以授,却独独将星魂血誓给拿了回去——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会有今天?他为什么会料到有今天?

朱颜怔怔地对着手札看了半天,忽然发出了一声烦躁的大叫,一把将那本册子朝着窗外扔了出去——是的,不管用!什么都不管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渊救回来了!

忽然间,她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轻响,如同夜行的猫。

“谁?”她正在气头上,抓起了一只花瓶,“滚出来!”

窗被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从黑暗里看了过来:“我。”

“怎么又来了?”朱颜没好气地将花瓶放了回去,瞪了窗外那个孩子一眼,声音生硬,“我不是说过了谁都不要来烦我吗?”

苏摩没有说话,只是轻灵地翻过了窗台,无声无息地跳进房间里,将那本小册子交给了她:“别乱扔。”

然而朱颜一看到封面上熟悉的字迹,心里就腾起了无边无尽的愤怒和烦躁,一把将那本书又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拿开!”

那个孩子看着她发狂的样子,只是换了手,将一个盒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什么?”朱颜定睛一看,却是那个熟悉的漆雕八宝盒。然而,里面却不光是糖果,也有各种精美的糕点,满满的一盒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苏摩将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抬起眼睛看着她,小声道:“吃吧。”

“说过了别烦我,没听见吗?”朱颜一巴掌就扫了过去,怒叱,“烦人的小兔崽子,滚开!”

“哗”的一声响,那个递到眼前的盒子被骤然打翻,各色糖果糕点顿时如同天女散花一样洒了出来,掉落满地。苏摩蓦然颤了一下,似被人扎了一刀,往后退了一步,默默抿住了嘴唇,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朱颜心里骤然一惊,冷静了下来——是了,这个孩子心眼儿小,如同敏感易怒的猫,随便一个眼神不对语气不好,他都能记恨半天。

“哎……”她开了口,试图说什么。然而苏摩再也不看她,只是弯下腰,将那些散了一地的糖果糕点一个个捡起来,放回盒子里,紧紧抿着嘴角,一句话也不说。

“喂,小兔崽子,你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糖果糕点?”朱颜放缓了语气,没话找话,“是盛嬤嬤让你拿来给我的吗?”

那个孩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弯下腰,细心地吹去了糕点上沾着的尘土,放回了那个漆雕八宝盒然后直起了身子,转身就走,也不和她说一句话。

“喂!”朱颜急了,跳起来一把拉住了他,“我和你说话呢!”

苏摩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往外走。

“喂!不许走!”她怒了,一把抓住这个瘦弱的孩子,用力拖回来,“小兔崽子,我和你说话呢,闹什么脾气?”

“我不想和你说话。”苏摩冷冷道,用力挣开了她的手,“烦死了,滚开!”

没想到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被原封不动地反弹了回来,朱颜不由得噎了半晌。眼看那个孩子朝着外面就走,她连忙往前一步,想把他拉回来——然而重伤之下昏迷了半个月,哪里还有一点力气?她刚迈出一步,只觉整条腿仿佛是醋里泡过那么酸软顿时便踉跄了一下,重重跌在了地上。

那孩子已经走到了门外,回头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好痛!”朱颜连忙捂着膝盖嘀咕了一声,“痛死了!快来扶我一把!”

“……”苏摩停顿了一下,回身看了她一眼,眼神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兽警惕地望着人类,正在迟疑要不要靠近。

看到孩子的神色,朱颜连忙哄他:“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对。你小人不记大人过,别让我摔死在这里,好不好?”

苏摩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来,伸出细小的手臂,用力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把她送回了榻上,转身就走。

“哎!”朱颜连忙一把拉住了这个孩子,好声好气地说道,“我刚才心情不好,对你乱发火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苏摩只是冷冷斜了她一眼,问:“为什么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