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里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颜看不到父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诡异而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许久,母妃发出了一声叹息:“算了,反正最后他也没带走阿颜……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出去了,就当没有发生吧。不然……咳咳,不然对我们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是,我就说了这事儿想都别去想,是灭族的罪名。”赤王沉声,“我当年送阿颜去九嶷,不过是想让她多学点本事多个靠山而已,不是想让她惹祸的。”

“唉……”母妃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最近这一年,你也别逼阿颜出嫁了,等等再看吧——我们总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总得替她找个好人家,不要操之过急”

“……”赤王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她躺在那里,心头却是一惊一喜。喜的自然是这事情居然就这样雨过天晴,没有人秋后算账了,而且暂时不会被再度逼婚,自然也就不用急着逃跑了,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说实话,要离开父王母妃,她心里也是怪舍不得的。

而惊的,却是父母的态度。怎么竟然连叱咤天下的父王,都有点畏惧师父的样子?

师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然而,这一轮的装晕,时间居然出乎意料漫长。

直到被带回天极风城的赤王府,朱颜竟都没能从榻上起来。身体一直很虚弱,到第三日上她才能睁开眼睛,勉强能说一两句话,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动手指,却怎么没力气站起来。赤王请遍了天极风城的名医也不见女儿好转,情急之下,便从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庙里请来了神官。

“不妨事。郡主最近术法修为突飞猛进,一举飞跃了知见障,估计是施展出了超越她现有能力的术法,所以一时间灵力枯竭了。”赤族神官沉吟了许久,才下了诊断用一些内丹,静养一个月就好——小小年纪就能修到这样的境界,罕见,罕见。

卧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突飞猛进?不会吧?只看了几天师父给的册子而已……对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忽地转头,“玉绯呢?云缦呢?她们去了哪里?那天晚上她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抬出帐篷?”

父王眉头一皱,冷冷道:“玉绯和云缦做事不力,我已经把她们两个贬到浣衣处罚做一年的苦工了。”

“别!”她叫了起来,“都是我的错,不关她们的事!”

“只是让她们吃点苦头,长点记性而已,过阵子自然会招她们回来。”父王草草安抚了她一句,如同哄小孩一般,“到时候再叫她们回来服侍你就是。”

“不要!”朱颜却是瞪着眼睛,恨恨,“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丫头,动不动就出卖我我才不要再看到她们!”

“好啦,那就不让她们回来,打发得远远的。”赤王早就猜到了她会有这一句,不由得笑了笑,又问,“不过抬出帐篷又是怎么回事?”

朱颜抓了抓脑袋,有点不确定地说:“那天晚上,我好像是破掉了师父留下的结界……不过也不能确认,因为被抬出去之前我已经昏过去了。”

“……”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作为年仅二十五岁就成为九嶷神庙大神宫的术法天才,时影灵力高绝,独步云荒,修为仅次于白塔顶上的大司命——他所设下的结界,女儿居然能破掉?是她长进得太快,还是一直以来自己都低估了阿颜呢?

他有些复杂地想着,忽然道:“阿颜想不想去帝都玩?”

“啊?”朱颜眼睛一亮,“去帝都?真的?”

赤王点了点头:"等三月,明庶风起的时候,父王要去伽蓝帝都觐见帝君,你想一起去吗?”

“想想想!”她乐得眉开眼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去帝都还要经过叶城对吧?太好了……我好几年没去过叶城了!我要去逛东市西市!要去镜湖上吃船菜!哎呀,父王你真是太好了!”

她搂着赤王的脖子,在父亲胡须浓密的脸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

“没大没小!”赤王眼角直跳,却没有对女儿发脾气。

“好饿!”她嚷嚷,四顾,“饭好了没?我要吃松茸炖竹鸡!”

退出来后,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个照面。夫妻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并肩走过王府里的长廊,一直到四下无人,王妃才叹了口气,问:“你终究还是决定了?”

赤王点了点头:“是。我要带她去帝都。”

王妃咳嗽了一声:“你……你不是一直不想她卷进去吗?”

“以前我只愿阿颜在西荒找个如意郎君,平平安安过一生,远离帝都那个大旋涡。”

赤王摇头,“但如今看来,阿颜可能比我们所想的更加厉害,她未必就只配过如此平淡的一生……”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看,我也试过了——像上次那样直接把她拉出去嫁掉,总归是不成的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说不定在那儿她能找到更好的机缘。”

王妃微微咳嗽了几声,笑道:“没想到你这样一辈子固执的人,居然也有想通的时候……”

“也是为了赤之一族啊。”赤王转过头去,看着月色下飞翔的萨朗鹰,低沉的叹息,“六部之中,只有赤之一族在不断衰微,如今帝君病了,王位到了交替的时候——在这样的时机上,我们总得努力一下。”

“那也是白王和青王两个人的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王妃叹了口气,忽地喃喃,“不过,白王的长子据说尚未婚配,说不定和阿颜倒是可以……”

赤王哑然失笑:“妇道人家,就只想到这个。”

“这是阿颜的终身大事,怎么能不上心?空桑皇后历代都是从白之一族里遴选,我们阿颜是没这福气了,但是做下一任白王妃嘛,还是绰绰有余。”母妃却是认真地道,“你这次带着她去叶城帝都,顺路也多见见六部王室的青年才俊,可不能耽误了——”

赤王低声:“这次我的确是约了白王见面。”

“多探探他口风。据说他的长子白风麟镇守叶城,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更好的是至今还没娶妻。”说到女儿的婚嫁,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几乎一样,眼睛亮了起来,推了推丈夫,“你去私下问问吧!”

“这种事,怎么好我去问?哪有主动凑上去给自家女儿提亲的?”赤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长子提亲的人也不少,他一直没有定下,只是所图者大,想结最有助力的姻亲吧?我们家可说不上是……”

“哎,你怎么这么小看自家呢?”王妃怫然不悦,“阿颜从小福气好——说不定大司命说的是真的呢?”

“……”赤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也一直记得大司命说过的那句话?”

“当然记得。那么重要的话,怎么会忘记呢?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说过:我们家的阿颜,将来可会比皇后还要尊荣呢!”王妃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句预言,眼里有亮光,“我觉得她的命,绝对不会比雪莺差!”

“大司命的预言,也未必准。”赤王咳嗽了几声,淡淡道,”当年他一句话就让尚在襁褓中的时影被送去了九嶷山,我却一直有所怀疑。”

“怀疑什么?”王妃有些愕然。

“我怀疑他……”赤王迟疑了一下,摇头,"还是不说了。”

赤王停顿了片刻,又道:“其实,大司命去年还在朝堂上公然说空桑亡国灭族的大劫已至,剩下的国运不会超过一百年——当时可把帝君给气得!”

“真是口无遮拦。”王妃不由得咋舌。

如今正是梦华王朝两百年来最鼎盛的时期,七海靖平,六合安定,连冰夷也远避海外,亡国灭种这样的话不啻是平地一声雷,令所有人都惊得掉了下巴。若不是帝君从小视大司命如师如友,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会语出惊人,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给拖出去斩了。

“所以说,即便是大司命说的,有些话,也听听就好,”赤王苦笑,摇着头,“若是当了十万分的真,只怕也是自寻烦恼。”

“也是,”王妃忍不住掩住嘴,低声地笑,“大司命若是这么灵验,怎么就没预见到自己喝醉了会从伽蓝白塔上摔下来呢?白白瘸了一条腿。”

“哈哈哈……”赤王不由得放声大笑。

“我说,你这次见了白王,还是得去试试。”王妃推了他一把,瞪了丈夫一眼,“为了阿颜的人生大事,你这张老脸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去试试!”

“好,好,”赤王苦笑,“等我见了白王再说。”

夫妻两个人坐在王府的庭院里,在月下絮絮闲话。

“服侍阿颜的那两个侍女,你把她们怎么样了?”沉默了片刻,王妃轻声问,“整个王府都没找到踪影,莫非你——”

“不要问了。”赤王的声音忽转低沉,“她们知道得太多。”

“……”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压低了声音,“万一阿颜再问起来怎么办?”

“没事,那丫头忘性大,见异思迁得很,转头就忘了。而且,我不是下个月就要带她去帝都了么?”赤王抬起头,看着大地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眼神辽远,“这一去,她将来还回不回这个王府,都还说不准呢……”

月光下,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伫立在天和地之间。

那是镜湖中心的伽蓝白塔,云荒的心脏。

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听从了大司命的意见,驱三十万民众历时七十年,在伽蓝帝都建起了这座六万四千尺的通天白塔,在塔上设置了神庙和紫宸殿,从此后独居塔顶,郁郁而终,终身未曾再履足大地。

多少年了。多少英雄死去,多少王朝覆亡,只有它还在,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宛如一个沉默不语的神。

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遥遥抬起了手:“阿颜的机缘,说不定,就在那里。”

当赤玉指着那座白塔,说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时,大约没有想到在伽蓝白塔顶上,也有一个声音同时提到了他。

“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

那个声音是对着一面水镜说的,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空桑司天监的袍子,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精明谨慎。

水镜的另一头坐着穿着黑色长袍的王者,却是远在紫台的青王,冷冷问:“是苏萨哈鲁的事情么?”

司天监躬身道:“是。殿下的消息真快。”

水镜另一头的青王冷笑了一声:“据我所知,应该是时影平定的吧?呵,居然让赤王这家伙先上奏章抢了功劳?”

“大神官性子一贯淡泊,倒是从未有争功的心思。”司天监道,“赤王他还在奏章里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几乎把所有功劳都推到了他身上,自责管理西荒失职,说将不日亲自到帝都来请罪。”

“谢罪?”青王眉梢一挑,眼里掠过嘲讽的表情,“他倒是乖觉——这事儿若不是平得快,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那个女儿朱颜,不是许配给了大妃儿子了么?”

“是。听说柯尔克亲王还没入洞房就死了。”

“那么说来,赤王女儿算是望门守寡了?”青王一愣,忍不住冷笑起来,甚为快意,“他们把这个女儿看得宝贝似的,三年前我替侄儿去求亲还被挡回来了——这回要看看,六部还有哪家愿意捡一个二手货?”

司天监唯唯:“青王说得是。”

青王皱了皱眉,又问:“有没有时影的消息?”

“暂时还没有。”司天监道,“离开苏萨哈鲁之后,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踪迹。

了眼线,也通过水镜看遍了云荒,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真没用!”青王恨恨道,“早说了让你好好盯着这家伙的!”

“王爷也太难为在下了。大神官灵力高超,以在下这点能耐,又怎能监控他?”司天监苦笑,摇了摇头,“整个云荒,估计也就只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

“也就是因为那小子本事大,谁都奈何不了他,否则,他能活到如今?”青王狠狠道,“真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司天监不敢回答。

青王仿佛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控,放缓了语气,问:“皇太子还好吗?

“还是像以前那样,老是喜欢出去玩,整天都不在帝都。”司天监摇着头叹气,“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管束,而青妃一贯宠溺这个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等明年正式册立了太子妃,估计就有人好好管他了。”

“哎,这个小家伙也太不让人省心了。”青王恨恨道,“都二十一了,还不立妃!帝君在这个年纪上都已经生了皇长子了!”

司天监赔笑道:“青王也不用太急,雪莺郡主不也还小么?”

“也十八岁了,不小了。”青王摇着头,忧心忡忡,“这事儿一日不定下来,我一日不得心安。皇太子毕竟不是皇后所生,非嫡非长,在朝中压力很大——若是早日能迎娶雪莺郡主,和白之一族达成联姻,我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但白王如今的态度模棱两可……唉,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真的支持这门婚事。”

“青王不用太忧心,皇太子和雪莺郡主两个人可好着呢!只怕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司天监忽地压低了声音,笑道,“上个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叶城,玩了两天两夜没回来,最后贵妃一怒之下让青罡将军派了殿前骁骑军,才给抓了回来——”

“这小子!”青王摇着头笑,“对付女人倒是有本事。”

司天监赔笑:“那当然,是大人您的亲外甥嘛。”

“好了,你也该歇息了。”青王的情绪终于好了起来,挥了挥手,“等过段时间我空了,便从封地来帝都拜会一下白王。”

“是。”司天监合上了水镜,一时间房间里便黑了下去。

要明年才册立太子妃呢,现在朝野各方就已经开始勾心斗角了?他摇着头叹了口气,朝外看了一眼。

白塔顶上,夜风浩荡,吹得神幢猎猎作响,神庙前的广场空空荡荡,只有玑衡在观星台上缓缓运转,将满天星斗都笼罩在其中。

忽然间,祂的眼睛睁大了——不知何时,外面空无一人的广场的尽头,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凭空出现在绝顶上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伽蓝白塔之上,星空之下,一袭白衣飘摇,正在透过玑衡,聚精会神地看着头顶的星野变幻。

那……那居然是大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