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鞋子上的鞋带看,盯的眼睛发软,就是不看梅蕴和。
余光里看见梅蕴和苍白修长的一双手——他真的打开了空调。
钟意现在就像只鸵鸟,努力把头伸进沙子里,好让自己的存在感减弱再减弱。
到了书店,她找到教材区,飞快地拿了所需的教材,放进篮子里。
正准备把篮子拎起来,梅蕴和先她一步拎了起来:“我来。”
他就站在钟意后面,两人离的是如此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冷的一股草木香气。
钟意松开了手。
梅景然对另一侧的中文故事书很感兴趣,打了招呼就溜过去。教材区人本就少,现在就只有两人了。
书店里放着钢琴曲,沉静而优美,旁边的窗子大开,阳光投了进来,给书架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有一本规定的练习册,怎么找也找不到,钟意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看过去,梅蕴和站在旁边,提醒她:“这一片我已经看过了,没有。”
钟意不信,总觉着他会漏看,依旧执着地找。
眼看四下无人,钟意背对着他,决定和他挑明了:“梅先生,我没答应你昨天说的事。”
梅蕴和说:“你不是已经默认了吗?”
“……我哪里默认了?”钟意站起来,转身看他,一脸发愣,“我昨天只说了考虑啊。”
“那现在呢?”
梅蕴和上前一步,把钟意逼的下意识后退——她后背紧贴着书架,头都抵到书上了。
再往后退,人家的书架就要被她给推倒了。
梅蕴和低头,平静地注视着她:“你考虑好了吗?”
钟意再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说来也怪,梅蕴和长相清贵,文质彬彬,与人说话时也不急不躁,偏偏她总觉着,他下一秒就会毫不留情地掐断她脖子。
她往旁边缩了缩,如螃蟹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梅蕴和身前挪了出去。
她说:“我觉着吧……咱俩有点不太合适。”
确实不合适啊,年龄问题暂且不说,单单是她曾与赵青松订婚这点,就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先是与表弟订了婚,结果第二天就解除婚约和表哥在一块了,这叫什么事啊。
更别说,她昨天才和梅蕴和见了面。这见面的当天就求婚——这也太快了吧?
梅蕴和问:“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钟意真想这样回答他。
可惜她没那么胆子。
钟意又往旁边挪了挪:“你是赵青松的表哥。”
“我又不是你表哥,”梅蕴和毫不在意,尽量温和地和她沟通:“只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行。”
“别人会说闲话……”
“他们不敢说,”梅蕴和眯了眯眼,方才那点温柔又消失了,“我保证,你不会听到这种话。”
钟意打了个寒噤。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俩年纪差距也有点大……”
梅蕴和皱眉。
钟意如同只受惊的小兔子,只要梅蕴和露出一丝不悦的表情来,她就立马拔腿就跑。
梅蕴和沉吟片刻,慢慢地说:“这的确不是我能控制的。”
钟意松了口气。
梅蕴和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落寞:“你嫌弃我老?”
钟意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梅蕴和笑了。
他的眼睛微弯,唇角上扬,方才冷冰冰的气息,因为这一笑,瞬间柔和了不少。
像是一阵春风,吹化了一池冰雪。
梅蕴和微笑着说:“既然你不嫌弃我老,那就证明年龄不是问题。”
钟意:“……”
她现在说嫌弃他还来的及吗?
梅蕴和下了个总结:“看来,以上两个理由都没办法成立。你还有其他想要补充的吗?”
钟意下意识摇摇头。
她编不出来理由了。
梅蕴和拍拍她的小脑袋瓜,觉着手感不错,又摸了一把。
他开始利诱:“只要你嫁给我,我就帮你还清你家里所有的债务。你的父母还能和以前一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钟意方才浑浑噩噩的脑袋,因为这句话,瞬间清醒了。
是啊,她当初同赵青松在一起,不也是这个原因么?如果还清债务的话,父母不必再天天躲在家中,不停地吵架。
只是如今开出条件的人从赵青松变成了梅蕴和而已。而且梅蕴和更加有钱,更加有权。
梅蕴和不着急她的回答。
他径直走向一边,询问导购员,那本久寻不得的练习册在哪里。
——嫁给梅蕴和,还清债务,安安稳稳地同他过完这一生。
这似乎是摆在钟意面前最好的一条路。
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啊……不甘心只自由了一天,又要背负上这重担。
哪里是结婚,这分明是一场交易,她拿自己的婚姻,去换取帮助父亲度过难关的金钱与人脉。
梅蕴和没有找她要答复,他拿了练习册回来,梅景然也抱了几本书过来,放进筐里。
钟意扫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封面,愣了下,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梅蕴和沉着脸,把那书一本本拿出来——
《纯情丫头酷总裁》《娇妻带球跑》……
梅蕴和嫌弃地拎着那些书,看向梅景然:“你拿这些书做什么?”
梅景然小大人一样,把手反背在身后,笑嘻嘻看着梅蕴和,理直气壮:“我拿这些是给二叔看的呀,二叔太笨了,到现在都追不上小婶婶,该看书好好学习一下啦。”
第5章 父母
都说童言无忌,可这梅景然说的话,还是让钟意成功红了脸。
她原以为梅蕴和会把书重新放回书架,结果他什么话也没说,把书放进篮子里,去收银台了。
钟意心里一阵呕血,这家伙……认真的吗?
夕阳渐渐西斜,远处的天空上面是灰蓝,下面却如火焰般瑰丽,混淡淡的紫色,给这个古老的城市增添几分的梦幻感。
钟意拒绝了梅蕴和送她回家的提议,回东关小学,骑回了自己的电动车。
这时候正是饭点,小区里人不多,因为太过老旧,没有电梯,钟意自己慢慢地爬楼梯。
越靠近家,她的心就越忐忑。
钟意刚刚推开门,一个玻璃杯就落到她脚下,啪的一声,炸裂来,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她的裤脚上。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宫繁皱着眉,双手在胸前交叠,她抬着下巴,向钟意发号施令:“出去,向青松道歉,告诉他你只是被气昏头了,婚约不能作废。”
钟徽坐在沙发上,只是抽烟,一言不发。
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
钟意低头把那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声音很轻,但带了股执拗:“我不和他结婚。”
宫繁因为这句话,彻底炸了毛,她大踏步走过来,拎着钟意的耳朵,把她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为什么不,啊?赵青松哪里对你不好?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这个家考虑考虑……”
钟意疼的眼睛都冒泪花了,但最让她难受的不是耳朵的疼,而是来自母亲的逼问。
一句又一句,像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口窝。
宫繁伸手掰住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
钟意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和她对视。
她这双眼睛,与宫繁的一模一样,长睫毛,大眼睛,卧蚕,眼皮薄薄的,里面是一双灵动的眼珠子。一双漂亮的眼睛应当具有的优点,宫繁有,钟意也有。
只是如今,宫繁的眼睛被生活的重压折磨到失去光彩,而钟意还在。
她这个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继承了她的美貌,却没能继承到她的气骨和才华。
宫繁冷冰冰的说:“你该去对着青松哭。”
钟意苍白的脸几乎要被她掐出指痕来,可怜到让人心都要碎了。
但宫繁不同,她的心肠是石头做的。
“婶婶,您别生气呀。有话好好说,您先放开姐姐呀。”
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钟恬像只百灵鸟,轻盈地从钟意卧室里走了出来。
宫繁松开手。
钟恬扶住钟意,嗔怪:“姐姐你也真是的,把婶婶气成这个样子。你快点向婶婶赔个礼道个歉,母女间哪里有仇呢?你哄哄她就好啦。”
钟恬比钟意小上一岁,因为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格外得家里人喜欢。
钟徽终于发话了:“繁,你也过来,别拿孩子撒气。”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像是点了炮仗的引线一样,宫繁炸了。
“拿她出气?我这是恨铁不成钢!”
宫繁长腿一迈,几步就回了钟徽面前:“要不是你溺爱她,她现在怎么会成了这么一个废物?!”
钟徽额头青筋都跳了出来,他重重地把手机拍到桌上,站了起来:“宫繁!你说话也讲点分寸!”
“够了!”
钟意终于忍无可忍,眼看着这两个人又要争吵起来,她的忍耐力已经宣告消失殆尽。
大概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宫繁和钟徽两个人都愣了,齐齐回头看她。
钟恬说:“姐姐,你再怎么着,也不能对着叔叔婶婶发脾气呀。”
钟意没理她,她问宫繁:“你们是真的希望我嫁给赵青松?”
宫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然呢?青松那孩子多优秀啊,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孩子。你别因为任性,就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要是真错过了他,以后是要后悔终身的。”
钟意摇摇头:“妈,我不希望未来的丈夫心里藏着白月光。”
“你懂什么,”宫繁烦躁地说,“什么白月光不白月光的,你还能指着赵青松一心一意喜欢你不成?”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三声,打断了家里的沉闷气氛。
门一直没有关,楼道里的灯光昏黄,钟意泪眼朦胧地望过去,只看到梅蕴和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像极了林中秀木。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钟徽认出了他,慌忙迎了出去:“梅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论起来,虽然梅蕴和比他辈分低,但到了生意场上,钟徽还不敢摆长辈的谱。
梅蕴和长腿一迈,进了家门。
其实他与这个简陋而陈旧的家,格格不入。
尤其是现在——地面上是破碎的瓷片,茶几上还有刚刚震落的烟灰,空气里的烟味还没散去,钟意的眼睛还是红的。
梅蕴和不动声色地瞧了钟意一眼。
钟意没有看他,从发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贴墙根站着,低着头,拿纸巾擦着眼睛。
宫繁也露出了微笑来,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了,甭管发多大火,到了该应酬的时候,都能迅速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梅先生请坐,”宫繁指使钟意,“快去给梅先生泡壶茶过来——梅先生喜欢佛手还是熟普啊?”
“不必麻烦了,”梅蕴和温和地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情想和二位商量的。”
宫繁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侧脸,看了眼钟意。
钟徽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抖着手捏了捏,没点,又放了回去。
宫繁说:“我家钟意啊,年纪小,做事有些急躁。若是她做错了事情,我先代她向梅先生道个歉。”
她不知道是不是钟意昨夜退婚的事情,惹恼了梅蕴和。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他,再谈赵青松和钟意订婚的事情。
一说到这里,宫繁不由得心里起了烦躁。
钟意真的是叫他们夫妻俩给宠坏了,做事情也不经过大脑思考;这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就让她自己硬生生给作没了。
钟意竖着耳朵听,只听得梅蕴和淡淡地说了一句:“钟意很好。”
依旧是不轻不重的四个字,让她的一颗心,被藏起来的小猫偷偷地抓挠了一下。
宫繁看梅蕴和的表情不像是生气,松了口气,决定趁热打铁:“那与青松——”
“宫阿姨,”梅蕴和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这次来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宫繁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钟徽手里的烟几乎要被他掐断了。
客厅里有一个老旧的钟,忽然响了起来,咚,咚,咚,像是个暮年仍不失威严的老人。
七点整了。
钟恬被钟声吓了一跳,往钟意旁边走了几步。
她今天来是预备看钟意笑话的,可没成想,遇见了个气质非凡的大人物。
梅蕴和调整了下坐姿——家教使然,无论坐立,都不会放松。虽说是在这破旧的房间中,他却像是置身严肃整洁的会议室里。
宫繁艰难开口:“有什么事情,梅先生但说无妨。”
“那就恕我失礼了,”梅蕴和微微点头,声音清朗,“我想娶钟意。”
细微的破裂声。
钟徽手里的那根烟,终于被他给掐断了。
烟丝从破损处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钟徽的手如同被烫到了一般,迅速地将手里的东西丢进垃圾桶中。
顾不得整理落在桌上、身上的烟丝,钟徽结结巴巴的问:“梅先生,你……你开玩笑的吧?”
“钟徽!”
宫繁严厉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示意他不要再乱说话。转脸看向梅蕴和的时候,她脸上已经浮现出那种温和的笑意:“蕴和,你把我们吓到了。”
“我知道这么说很唐突,”梅蕴和面带歉意,他看了眼钟意,后者瞠目结舌,让他忍不住想起发呆的兔子,“我想和钟意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宫繁当然觉着可以,现在哪怕让她把钟意洗干净打包放在梅蕴和床上,她也肯做。
两个人单独谈话的地点,自然是钟意的卧室。
一进去,梅蕴和就关上了门。
他并不希望接下来说的话被别人听到。
钟意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在门关上的瞬间,她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做什么?”
第6章 羊
钟意反应这么大,把梅蕴和也吓了一跳。
他怔怔地望着钟意,皱了眉。
“我不做什么,”梅蕴和说,“你考虑好了吗?”
钟意也感到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她长呼一口气,眼角依旧带着红——刚刚掉过泪,她一时没缓过来。
她的卧室很小,只有一个淘宝购来的简易衣柜,一张旧床,床上放了个可以折叠的小桌子。
而这个不知被多少女人觊觎过的男人,就站在她简陋到可怜的卧室里,等着她的回答。
钟意想起刚刚母亲捧着她脸时候的表情,美丽狰狞,眼睛里满满的疯狂。
耳朵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刚宫繁的暴行,钟意点点头:“我答应你。”
梅蕴和打开了卧室里的灯。
昏暗的卧室顿时明亮起来。
钟意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不过两步的距离,雪白的皮肤,红唇,红眼角。
梅蕴和伸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低声问:“嫁给我让你这么委屈吗?”
钟意摇摇头:“不委屈。”
声音也带了哭腔,还说不委屈。
钟意的脸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软,舒服到令人感喟。
温香软玉用来形容女子,果然不假。
梅蕴和收回了手,淡淡地说:“我向你保证,在我心里只有妻子一人,没有什么白月光。”
他这么郑重的承诺,在钟意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