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听温瑾道:“还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贴金,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属于这一类的。”

  卓长卿笑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温瑾笑道:“武林之中,为了名号所生的纠纷,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当、少林两派,本来严禁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号,哪知当时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人,却都被江湖中人起了个名号,于是他们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个‘万儿’,虽然不易,但一经立下,却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这个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难。”

  卓长卿微一皱眉,笑道:“如果我不愿被人叫做太阳君子都不行么?”

  温瑾笑道:“那个自然。数十年前,点苍有位剑客,被人称为金鸡剑客,这大概他本是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这名字,也不过是用的金乌碧鸡之意,哪知这位剑客,却为了这个名字,险些一命呜呼,到后来虽未死去,却也弄得一身麻烦,狼狈不堪了。”

  卓长卿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这却又是何故?”

  温瑾道:“原来那时武林中叫做蜈蚣的人特别多,有飞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铁蜈蚣、有蜈蚣神剑,这还不用说他,还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帮会,却也叫做蜈蚣帮。”

  她娇笑一声,又道:“这些叫蜈蚣的,都认为金鸡剑客的名字,触犯了他们的大忌,因之都赶到云南去,要将那金鸡剑客置之死地。”

  “那金鸡剑客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被这些蜈蚣逼得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时点苍派的七手神剑已死去多年,点苍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时候,是以他的同门,也俱都束手无策。”

  卓长卿幼随严师,司空老人虽也曾对他说过些武林名人的事迹,但却都是一些光明堂皇的故事,是以卓长卿一生之中,几曾听到过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说道:“后来这金鸡难道会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温瑾笑道:“那金鸡剑客东藏西躲,到后来实在无法,便扬言武林,说自己不要再叫‘金鸡’这个名号了,哪知那些蜈蚣,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真人,一齐出来为他化解,才算无事。你看,为了一个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轩然大波,这岂非奇事么?”

  卓长卿大感兴趣,道:“还有呢?”

  温瑾娇笑一声,秋波一转,又道:“说到金鸡,我想起昔年还有一个跛子,也被人叫做金鸡,只是这却是别人在暗中讪嘲他,取的是金鸡独立之意。只可笑这人还不知道,竟自以为得意,还创了金鸡帮,要他的门人子弟,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美其名为鸡尾。”

  她叹了口气,又道:“武林中,有关名字的笑话虽多,但因此生出悲惨之事来的,也有不少。据说昔年武林中有两位盖世奇人,一个叫南龙,一个叫北龙,两人就是为了这名字,各不相让,竟比斗了数十年,到后来竟同归于尽,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个树林里。他们死后又各传了一个弟子,那两个少年,本是好友,但为了他们上代的怨仇,却也只得化友为敌,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将这段怨仇解开,但却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颜笑问:“还有没有?”

  温瑾噗哧一笑,娇笑道:“你这人真是的,也没有看见……”

  话声未了,只听远处突然呼声迭起,他两人齐地一惊,纵身掠去。

  只见那些唐门黑衣汉子,俱将行入密林,此刻他们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行列,竟突然大乱起来,呼叱之声,交应不绝。

  就在这些杂乱的人影之中,又有两条人影,左奔右突,所经之处,黑衣汉子应手而倒。卓长卿厉叱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两条人影亦自一声大喝,一掠数丈,如飞掠了过来。

  第十七回 声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见这两条人影,发髻蓬乱,衣衫不整,似是颇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袭杏黄长衫,犹在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鲜艳之色,却正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铁达人与石平。

  卓长卿身形方动,便瞥见这两人的衣冠面容,脚步立刻为之一顿。只见他两人如飞地在自己身侧掠过,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笔直掠到温瑾身前。温瑾秋波转处,冷冷一笑,缓缓道:“做完了么?”

  铁达人、石平,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齐声答道:“做完了。”

  温瑾一手轻抚云鬓,突地目光一凛,冷冷道:“什么事做完了?”

  铁达人、石平齐地一愕,悄悄对望一眼。两人目光相对,个个张口结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铁达人干咳一声,期艾着道:“我……我……”

  石平抽进一口长气,讷讷地接口道:“我们已……已……”

  这两人虽然手黑心辣,无仁无义,但毕竟还是无法将弑师的恶行说出口来。

  温瑾冷笑一声,微拧纤腰,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轻蔑不屑之意,现于辞色,缓缓道:“长卿,我们走吧!”

  铁达人、石平面色齐地一变,大喝一声:“温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温瑾身侧,齐地喝道:“温姑娘慢走!”

  温瑾面容一整,冷冷说道:“我与你两人素不相识,你两人这般的纠缠于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她自幼与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红衣娘娘生长,言语之中,便自也染上许多温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当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铁、石两人心中。

  卓长卿一步掠回,目光动处,见到这两人面额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觉不忍,而长叹一声,道:“你两人可是要寻那温如玉为你等解去七绝重手么?”

  铁达人、石平目光一亮,连忙答道:“正是,如蒙阁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长卿缓缓转过目光。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两人此刻这种卑贱之态,长叹一声,缓缓道:“温如玉此刻到哪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

  语声未了,铁、石两人面容又自变得一片惨白,目光中满露哀求乞怜之意,伸出颤抖的手掌,一抹面上汗珠,颤声道:“阁下虽不知道,难道温姑娘也不知道么?”

  温瑾柳眉一扬,沉声道:“我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像你们这种人,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的好。”

  纤腰一扭,再次转过身去,缓缓道:“长卿,我们还不走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铁、石两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现出一阵愤激之色,双手一阵紧握,但瞬间又平复,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温瑾面前。铁达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颤声道:“温姑娘,我两人虽有不端之行,但却是奉了令师之命……温姑娘,我两人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你就忍心令我两人就这样……”

  他语声颤抖,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傲之态?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几乎跪了下去。

  卓长卿见到这般情况,心中既觉轻蔑,又觉不忍,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生命当真是这般可贵么?”

  铁达人语声一顿,呆了一呆。卓长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贵,但你两人可知道,世上也并非全无更比生命可贵之物。你两人昂藏七尺,此刻却做出这种神态,心里是否觉得难受?”

  铁达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话由来已久。我们年纪还轻,实在不愿……实在不愿……”

  石平截口道:“阁下年纪与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华,若是阁下也一样遇着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头去,不住咳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生固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耳!”

  语声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人自孩提之时,便被尹凡收养,平日耳濡目染,尽是不仁不义之事,若想这两人了解这种圣贤之言,岂是一时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这两人有今日卑贱之态,实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们。

  要知道卓长卿面冷心慈,生性宽厚,一生行事,为己着想得少,为人着想得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叹道:“温如玉此刻是在何处,我与温姑娘俱不知道。但今夜她却定要到昨夜那庙堂之中,与我两人相会,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温瑾冷笑一声,目光望向天上,缓缓道:“其实以这两人的为人,还不如让他们死了的好。”

  卓长卿干咳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挥手道:“你两人还不去么?”

  目光一抬,却见铁、石两人,竟是狠狠地望着温瑾,目光中满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转过身来,面向卓长卿抱拳一揖,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有期!”

  两人刷的拧腰掠去。温瑾望着他两人的身影,恨声说道:“若依着我的性子,真不如叫这两人死了的好。”

  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缓缓垂下头去。她一生娇纵,几曾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言语,却连半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又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不可比拟地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们都在期待着这黑巾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时的心情,差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来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到临安城来。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慵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闷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般夜行迟归人的点首寒暄,俱都只作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屐,从一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回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齐吞没。

  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灵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永不再来,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

  那不是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捋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声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暄,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皱,挥手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屋后房在做什么?怎生这般喧乱?”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老板,请你老原谅则个!”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的清晨便这般忙碌?”

  堂倌伸手捂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回禀你老,隔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譬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得太多了,卖不出去,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人,都……都……都……”

  他唠唠叨叨地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

  转身跑了。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咚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齐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了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声,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自略为动了几箸,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人三个奇装异服,又矮又胖的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袭奇色斑斓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边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