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才多事头陀久战力疲,在牛一山全力一击所击出的五芒神珠之下,已是生死悬于一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倏然掠过,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掠入五芒神珠阵中,一手抓住多事头陀的手腕,正待将之救出险境。

  哪知千里明驼杀机已起,眼看多事头陀已将丧命,此刻哪里容得他逃生?双掌一错,身形微闪,竟然追扑了过去。

  卓长卿身形已转,此刻剑眉微皱,反手一掌,龙尾挥风。

  千里明驼牛一山只见这玄衫少年随意一掌挥来,他不禁暗中冷笑一声:“你这是自寻死路。”

  腰身一塌,双掌当胸,平推而出。千里明驼一生以力见长,一双铁掌上,的确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真功夫,只道这玄衫少年,与自己这双掌一接,怕不立使之腕折掌断。

  哪知他招式尚未递满,便觉一股强风,当胸击来,宛如实质。

  他这才知道不好,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后悔的余地?

  他双掌方自递出,脚下已是立足不稳。此刻若是在平地,他也许还能抽招应敌,逃得性命,但此刻他脚下一晃,方自倒退半步,身后已有三粒五芒神珠,荡着劲风,向他袭来。风声强劲,他虽已觉察,但却再也无法闪避。

  “砰、砰、砰”三声,这三粒五芒神珠,竟一起重重地击在他的身上。

  他但觉全身一震,心头一凉,喉头一甜——张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狂吼一声,扑在地上。他纵有一身横练,但在这专破金钟罩、铁布衫的五芒神珠的重击下,又焉会再有活路?

  卓长卿这长啸、纵身、救人、挥掌,当真是快如闪电,多事头陀回目一望,只见卓长卿微微一笑,道:“大师,没有事吧?”

  多事头陀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位少年的神情举止,不觉面颊为之一红。但是他正是胸怀磊落的汉子,此刻心中虽觉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但却仍一揖到地,大声道:“兄弟,和尚今天服了你了。”

  卓长卿含笑道:“大师言重了。”

  转目望去,只见对面台上的数十道目光,此刻正都厉电般的望着自己。那无影罗刹萧铁风,却已掠至五芒神珠阵边,将千里明驼牛一山的尸身,抱了出来。这萧铁风有无影之称,轻功果自不弱,手里抱着那么沉重的躯体,在这映目生光的尖刀之上,瘦长的身形,却仍行动轻灵,嗖的两个起落,掠出尖刀之阵,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俯首一望,低叹道:“果然死了。”

  卓长卿剑眉微皱,心中突然觉得大为歉然。要知道他自出江湖以来,与人动手,虽有多次,伤人性命,却从未之有的,此刻但觉难受异常,蜂腰微扭,一掠四丈,竟掠至无影罗刹萧铁风身侧,沉声道:“也许有救,亦未可知。”

  正待俯下身去查看牛一山的伤势。

  哪知萧铁风倏然转过头来,一眼望见了他,便立刻厉喝道:“滚!滚开!”

  卓长卿怔了一怔,道:“在下乃是一番好意,阁下何必如此!”

  无影罗刹萧铁风冷笑一声,说道:“好意——哼哼,我从前听到猫抓死了老鼠,又去假哭,还不相信世上有此等情事,今日一见——哼哼,真教我好笑得很。我萧铁风又非三岁孩童,你这假慈悲骗得了谁!”

  卓长卿又怔了一怔,心念数转,却只觉无言可对。他自觉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被人如此看待,心中虽有些忿气,但转念一想,人家说的,却又是句句实言。若说一人将另一人杀死之后,再去好意查看那人的伤势,别人自然万万不会相信。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只见那千里明驼仰卧在地上,前胸一片鲜血,嘴角更是血迹淋漓,双眼凸出,面目狰狞。

  他不觉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缓缓道:“在下实在是一番好意,阁下如不相信……”

  话犹未了,温瑾一掠而至,截口说道:“他不相信就算了。”

  卓长卿睁开眼来,叹道:“我与此人,无冤无仇,此刻我无意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实在不安……”

  温瑾冷冷道:“若是他伤了无根大师的性命呢?你是为了救人,又有谁会怪你?难道你应该袖手看着无根大师被他杀死么?”

  卓长卿俯首沉思半晌,突又长叹一声,方待答话,却见无影罗刹萧铁风突然长身而起,目射凶光,厉声道:“我不管你是真意假意,恶意好意,这牛一山总是被你给杀死的。此后牛一山的后代、子女、亲戚、朋友,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找你复仇,直到眼看着你也像牛一山一样地死去为止。”

  卓长卿心中但觉悚然而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忖道:“复仇,复仇……呀,这牛一山的子女要来寻我复仇,还不是正如我要寻人复仇一样?冤冤相报,代代寻仇,何时才了……”

  只听温瑾突然冷笑一声,道:“你既也是牛一山的朋友,想来也要代牛一山复仇了?”

  萧铁风目光一转,缓缓道:“为友报仇,自是天经地义之事……”

  温瑾冷笑截口道:“那么你若有此力量,你一定会代友报仇,将杀死你朋友的人杀死的了?”

  萧铁风不禁为之一怔,道:“这个自然!”

  温瑾接口道:“此人虽然杀死了你的朋友,但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人家杀死?这岂非是无理之极。”

  萧铁风道:“这岂是无理?我代友复仇,这有理极了。”

  温瑾冷笑接口道:“对了,你要代友复仇,所以能将一个与你素无冤仇的人杀死,而且自称极有道理,那么牛一山若是杀死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再将他杀死,岂非是极有道理之事?”

  萧铁风又为之一愣。温瑾道:“如此说来,牛一山立心要杀死我们的朋友,我们是以先将他杀死,而救出我们的朋友,难道就不是极有道理的事么?”

  她翻来覆去,只说得萧铁风两眼发直,哑口无言。温瑾冷冷一笑,挥手道:“好好的将你朋友的尸身带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萧铁风呆了半晌,俯身横抱起牛一山的尸身,纵身一掠,接连三两个起落,便自消失无影。

  卓长卿望着他的背影,剑眉却仍皱在一处,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看台之上,突然响起一阵清宛的掌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姑娘好厉害的口才,竟将一个罗刹说得抱头鼠窜而走,哈哈——当真是舌剑唇枪,锐如利刃,教我实在佩服得很。”

  话声方落,卓长卿但觉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一条人影。

  他暗中一惊,此人轻功,可算高手,定睛望去,只觉此人虽然满头白发,颔下的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更是五颜六色,十色缤彩,竟比妇女之辈穿的还要花俏。

  卓长卿一眼望去,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温瑾见了此人,神色却似乎愣了一愣。只见此人袍袖一拂,含笑又说道:“老夫来得真凑巧,虽未见着姑娘的身手,却已见到姑娘的口舌,当真是眼福不浅得很。”

  这老者不但装束怪异,说起话来,竟亦尖细有如女子。温瑾心中既惊且恨。她从未见过此人,竟不知此人是哪里来的、几时来的,不禁转眼一望,望了那三个方自跟来的红裳少女一眼,只见她们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忍不住问道:“恕我眼拙,老前辈……”

  她话犹未了,这老人已放声笑道:“姑娘心里大约在奇怪,老夫是哪里来的。哈哈——老夫今晨偷偷摸摸地上山,一直到了这里,为的就是要大家吃上一惊。”

  温瑾冷笑暗忖道:“若非昨夜发生了那些事,你想上山,岂有如此容易!”

  看台之上,十人之中,倒有五人认得此人。此刻这些江湖枭雄,都仍端坐未动。他们当然不知道温瑾与丑人之间的纠纷,是以方才眼看千里明驼被杀之事,此刻仍自安然端坐,像是又等着来看热闹一样的。

  只见这彩服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姑娘虽不认得老夫,老夫却认得姑娘的。老夫已久仰姑娘的美艳,更久仰姑娘的辣手,是以忍不住要到这天目山来走上一遭——”

  温瑾突然瞪目道:“你是花郎毕五的什么人?”

  这彩服老人笑将起来,眼睛眯成一线,眼角的皱纹,更有如蛛网密布。但一口牙齿,却仍是雪白干净,有如珠玉。

  他露出牙齿,眯眼一笑,道:“姑娘果然眼光雪亮。不错——老夫毕四,便是那不成材的花郎毕五更不成材的哥哥。”

  温瑾心头一震,沉声道:“难道阁下便是人称玉郎的毕四先生么?”

  彩服老人又自眯眼一笑,连连颔首。卓长卿昨夜在车厢之外,听得那些红裳少女所说花郎毕五被温瑾削去鼻子之事,此时听见这老人自报姓名,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动,暗自忖道:“此人想必是来为他弟弟复仇的。”

  立即目光灼灼,全神戒备起来。那三个红裳少女见了这老人的奇装异服,再听见这老得已快成精的老人居然还叫做玉郎,心中都不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只见这玉郎毕四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瞟了温瑾几眼,道:“姑娘年纪轻轻,不但口才犀利,而且目中神光满盈,显见内功已有根基,难怪我那不成材的弟弟,要被姑娘削去鼻子。”

  温瑾冷笑一声,道:“那么阁下此来,莫非是要为令弟复仇的么,那么……”

  哪知她话声未了,这玉郎毕四却已大摇其头,截口说道:“不对,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大错特错啦。”

  卓长卿、温瑾齐的一愣。

  只听这玉郎又道:“那毕五又老又糊涂,自己不照照镜子,却想来吃天鹅肉,姑娘莫说削去他的鼻子,就算再削去他两只耳朵,老夫我不但不会反对,更不会为他复仇,只怕还要鼓掌赞成的。”

  卓长卿、温瑾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人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看来当真并非虚语。那‘花郎’毕五虽然无耻,想不到他却有个如此深明大义的兄长。唉——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毕四看来虽不得人心,想不到却是胸襟磊落的汉子。”

  一念至此,两人不禁对这位玉郎毕四,大起好感。温瑾微笑说道:“请恕我无礼,方才多有冒犯之处。”

  她语声一顿,又道:“老前辈此来,可是为了家师……”

  此时此刻,她亦不愿别人知道她与丑人间的事情,是以此刻口口声声,仍称“家师”。

  哪知她语到中途,那玉郎毕四又不住摇起手来。她愣了一愣,倏然顿住话声。只听毕四道:“不是不是,非但不是,而且大错特错。”

  卓长卿心中大奇,忖道:“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他此来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见这玉郎眯眼一笑道:“老夫不似毕五与令师还有三分交情,此来又怎会为了令师呢!若是……哈哈!”

  他大笑两声,倏然顿住话声,又自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温瑾。温瑾被他瞧得好生不耐,但却又不便恶言相加,秀眉微蹙,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前辈此来,难道是游山玩水的么?”

  她本就丽质天生,笑将起来,更有如百合初放,柳眉舒展,星眸微晕,玉齿微现,梨涡浅露,当真是国色天香,无与伦比。卓长卿目光动处,一时之问,不觉看得呆了。

  温瑾目光虽未望向卓长卿,但却也知道,他正在看她。

  她只觉心里甜甜的,虽不想笑,却忍不住要笑出来,目光抬处,却见那玉郎毕四也正在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容一敛,只见这玉郎毕四摇头晃脑,啧啧连声,道:“美、美、真美!”

  语声微顿,突然双手一分、一扬、单膝点地,跪了下来。

  卓长卿一愣,温瑾更是大奇,纤腰微扭,退后三步,诧声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玉郎毕四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温瑾摇首道:“我真的不知道。”

  玉郎毕四双手一合,捧在自己的胸前,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么?……我正在向你求婚呀!我要你答应,答应嫁给我。

  我虽然是毕五的哥哥,却长得比他年轻,更比他英俊。你虽然拒绝了他,他活该,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卓长卿、温瑾、多事头陀、三个红裳少女,一齐睁圆眼睛,望在这玉郎毕四身上,几乎以为此人疯了。

  他们有生以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无耻之人,竟会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他们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气亦无法气出来。只听看台之上,反倒笑声如雷。那玉郎毕四却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扬臂道:“我当着别人跪在你面前,这表示我对你是多么痴情。你能伤害一个对你如此痴情的人的心吗?不会的,你是那么……”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住口!”

  玉郎毕四面色一沉,道:“我说我的,干你何事?难道你在吃醋么?”

  卓长卿铁面如水,生冷而简短地说道:“站起来。”

  玉郎毕四干涩而枯老的面容,像是一块干橘皮,突然在火上炸开了花。他扫帚般的双眉,金鱼般的眼,在这一瞬之间,都倏然倒竖起来,怒喝道:“你是谁?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你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放肆,哼哼,大约真的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