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长卿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闪目望去,只见这些少女站在马车两侧,似乎都被这突来的语声惊得愕住了。

  树林之中,冷笑之声骤起,另一个粗豪宏亮,有如鼓击钟鸣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躲在车后的朋友,还不下来作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轩,双掌微按车身,身形突地冲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当胸,飘飘落在车顶上,目光四扫,朗声说道:“躲在树林里的朋友,阁下也该出来了吧?”

  红裳少女们连声娇叱,转身一望卓长卿,似乎都要掠向车顶。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声冷叱:“住手!”

  叱声方住,林木的阴影中,竟冷笑着缓缓走出两个行容诡异的人来。

  这两人一憎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袈裟,腰边斜挂一口狭长的戒刀,骤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矮的却肥如弥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紧又短的道袍,头上道髻蓬乱,生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腰边斜挂着的一口剑,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剑鞘乌光闪烁,非皮非革,非木非铁,竟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两人不但体态不同,神态各异,冷笑的声音,也是一个尖细,一个洪亮。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笑声,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难受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的女子,突然见着一条细长的毒蛇,和一条肥胖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卓长卿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之意,只觉这两人形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难以找出。

  那些红裳少女一睹这二人的身形,却齐娇唤一声,躬下腰去,神态之间,竟像是对这两个丑怪之人极为恭敬。

  这一僧一道冷笑连连,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这些少女一样,笔直地走到车前,抬头向卓长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的一笑,侧首向那瘦僧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慨又要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杀人的瘾又过不成了。”

  笑声之中,满含淫邪猥亵之意,那“怜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长卿虽然并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剑眉一轩,俯前厉叱一声,朗声喝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为?看你两人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的说出如此——”

  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下面的“无耻”两字,竟未说出。只因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正直纯洁,又是初涉江湖,怎会了解这矮胖道人言语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无耻。

  却听这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笑,那瘦长僧人却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掌来,缓缓摇了两摇,像是在阻止着这矮胖道人想说的话,一面用一双此刻已自眯成一缝,那两道吊额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着卓长卿,一面慢条斯理,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小娃娃,说起话来怎的如此不讲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车后,却又怎的说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长卿招了两招,尖声尖气地接着又道:“下来!下来!老衲倒要问问你,你躲在人家车后,是想对这班女孩子非礼呢,还是——”

  卓长卿大喝一声:“住嘴!”

  那些红裳少女一齐伸手掩住樱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卓长卿这一声大喝,虽然喝断了这瘦长僧人的话,但他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趴在人家车后,总没有安着好心。若换了以往,就凭你这点,老衲就该将你一刀杀却。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来,心肠已比以前软得多了,怎忍心将你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在还没有享到人生乐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声怪笑,哈哈笑道:“我说你这老和尚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面上,我不杀他就是。”

  这一僧一道说起话来,就像是已将卓长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样。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厉声叱责。

  哪知那瘦长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凛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说道:“你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经,哪里还像个出家的人!”

  红裳少女一个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面上肥肉累累,说话的时候,表情极多。那瘦长僧人面上却连一丝肉都没有,而且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人一阴一阳,处处都极端相反,却不知怎的竟会凑到一处。但卓长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这两人形容虽怪异,但武功定必极高,也定必大有来历,显然就是丑人温如玉请来的久已归隐洗手的魔头之一,是以见了他二人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心里并无一丝轻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备,甚至连怒气都不敢发作。要知道高手对敌,事先动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长僧人目光一转,双目又自眯成一缝,盯在卓长卿身上,接道:“老衲虽然与你投缘,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却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门下,那么老衲不但可以传给你一些你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

  卓长卿强自按捺着心胸之间的怒火,剑眉轩处,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门下,也并不难,只是你却先要说说你到底是谁,也让我看看拜你为师是否值得。”

  瘦长僧人阴恻恻一声长笑,笑声一无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风凛凛,再加上这笑声,使得这寂静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几许森森寒意。只见这瘦长僧人一面长笑,一面冷冷说道:“你年纪还太轻,自然不知道老衲是谁。可是你的师长难道就从未提起过老衲和这胖道人的名字?”

  笑声突然一敛,卓长卿只听“呛啷”一声,这瘦长道人反手之间,竟自将他腰间的戒刀抽了出来,迎风一抖,刀光如雪。这口又窄又长的戒刀,竟然长达五尺,比寻常戒刀几乎长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的一笑,道:“你若是还不知道,我让你看看这个。”

  语声未了,又是“呛啷”一声清吟,卓长卿只觉眼前寒光暴长,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莹然的短剑。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这口剑,不但剑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连剑背都没有,却又比寻常利剑宽上一倍,乍一看去,竟像是混元牌一类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剑。

  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诡异无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竟也是一长一短,一宽一窄,就像是他们的身形一样。

  卓长卿虽然对于武学一道的知识,极为渊博,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时之间,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眨也不眨地瞪在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剑上。

  夜色之中,只见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一阔一窄、一刀一剑两件兵刃,俱都是晶光莹然,灿烂如银,映得卓长卿的双睛,都似乎泛起了阵阵青蓝的光华。

  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声冷笑,手臂微挥,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肿的身躯,却非常灵巧地在地面上移动了一个位置,于是他的身躯距离卓长卿更近了,冷笑着喝道:“你还未想出我们是谁吗?哼,哼,这样看来,你师父也是个大大的糊涂虫,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

  卓长卿幼遭惨变,双亲罹劫,若不是他恩师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师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对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极其深厚,而此刻听见这矮胖道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心胸之中,不禁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数年的艰苦磨炼和天性的敦厚谨慎,致使得他在此时此刻,还能忍耐着不将心中的愤怒化为口头的恶骂。

  他只是从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将这似牌短剑,如鞭长刀,两件武林罕见的奇形兵刃,和这一僧一道两个诡异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轻蔑,对于别人无理的辱骂来说,该算是世间最好的答复了。

  这种无言的轻蔑,果然使得这矮胖道人多肉而喜于变化的面庞上,为之大大变了颜色。原来这一僧一道看来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但却也是三十年前扬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物。

  昔日这胖瘦二人,出没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确曾做下了不少惊人之事。武林中人虽然不识这两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剑鞭刀,瘦佛胖仙,却极少有人不知道的。这原因自然因为这两件兵刃,的确是武林罕睹之物。

  这两人出身派别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异。胖纯阳掌中牌剑,艺出于山东的灵震剑派,顾名思义,走的自然是阳刚一路的剑法。而那瘦弥陀却是五台的嫡传弟子。胖纯阳贪吃贪财,瘦弥陀却是好色好名。两人出身生性都不大相同,但多年以来,这两人却一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

  后来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侠江湖,在张家口外,遇着这两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这趟事。这两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卓浩然的敌手,重创之下,便隐遁了。

  十余年来,他两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现过行踪,直到此次,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才将这两个昔日称雄一时的巨盗找了出来。这两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为感激温如玉替他们复了仇,便替她卖起命来,只是他们却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以他们这种身份和武功,再加上这十余年的苦练,他们自然不会将面前这弱冠少年放在心上。若不是瘦弥陀这些年隐于边荒,难寻绝色,正巧染上了“断袖之癖,余桃之嗜”,竟对面前的煞星动了欲念,要不他们只怕也早已动了杀手了。

  胖纯阳面容骤变,冷笑连连,突然回过头去,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弥陀冷笑说道:“老和尚,这小子虽然生得不错,但样子却太讨人厌,我可要对不住了,拿这小子来开十多年来的杀戒了。”

  他话声方落,突然大喝一声,右手扬起,剑光如虹,唰的一剑,五丁开山剑势有如风云乍起,向卓长卿剁去。

  一直隐忍着心中怒火的卓长卿,神色虽然像是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其实却已早有戒备,此刻目光微瞬之间,瘦长的身形,便几乎像他目光一样,忽地向左移开五尺,右掌一伸,突然并指如剑,电也似的向胖纯阳右肘间曲池大穴点去。

  瘦弥陀冷眼旁观。卓长卿虽然如此,瘦弥陀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胖纯阳虽然出手,瘦弥陀心中还在暗怪他不该如此辣手。

  但卓长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弥陀枯瘦的面容上,却也不禁为之变了颜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是一句通俗已极的俗语,但这句话之所以能够如此通俗,却是因为此话其中的确含蕴着不变的真理。一个武功平常的俗手,纵然有心作内家高手状,但却很难瞒得过一个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长卿出手之间,虽然有心将自己武功隐藏三分,却已足够使得别人为之吃惊变色了。

  胖纯阳一招落空,心头亦不禁一震。但这时他已动上了手,哪里还有时间容他来思索别的问题?口中又自大喝一声,竟将自己方才已然递出的一招五丁开山,硬生生撤了回来,左脚前踏一步,右掌剑势横划,长虹贯日刷的又是一招灵震剑派中的绝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长卿心中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长虹贯日这招剑式,虽然颇为精妙,但这胖纯阳手中所持的兵刃,长不及两尺,以这种兵刃来施展这种招式,在卓长卿眼中看来,不但毫无威力,而且破绽百出。

  他先前原来将这两人估计得极高,此刻见了矮胖道人竟施出这种招式来,便不禁有些儿失望,口中冷笑一声,手掌随意折出,五指伸张如爪,随着这一招长虹贯日的去势,向胖纯阳手腕抓去,胸膛微缩间,便已避开剑锋。

  哪知——

  长虹贯日一招剑到中途,招式尚未递满,这支如牌短剑,突然变挥为拍,“砰”的一声,拍向卓长卿下腹。

  这一招不但变招之快,快如闪电,而且大出卓长卿之意料,也全然有异于武学招式的规范。瘦弥陀眼睑微垂,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们,也自一声娇嗔,眼看这英俊少年,便要毁在这一柄昔日名震河朔、扬威武林的牌剑之下。

  哪知佛号尚未念完,只听“铮”的一声清鸣。

  接着,那胖纯阳竟蹬蹬蹬连退数步,掌中短剑斜扬,险些脱手飞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险些立足不稳,跌到地上。

  卓长卿眼看这支奇形牌剑,已将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为之一惊,但他多年苦练,虽惊不乱,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齐地弹出,“铮”的一声,竟将胖纯阳连人带剑震出数步。若不是胖纯阳亦是内外兼修的内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这一招绝技震飞手中长剑,只怕连虎口也要被震裂。卓长卿一招得手,却并不跟踪进击,以抢先机,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胖纯阳连退数步,方自拿桩站稳身形,只听四下的红裳少女惊叹之声不绝,再听了卓长卿如此轻蔑的说话,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将得手,此刻他连自己是如何输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长卿方才五指斜飞一弹,正是司空老人穷研奥秘,将达摩绝技弹指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这身历其境的胖纯阳看不清这一招的来历变化,就是一旁观战的红裳少女和瘦弥陀,虽然目光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却也未看清这一招的变化。

  夜色之下,只见这胖纯阳多肉的面庞上横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阵阵抽动,而这肥肉上泛起的油光,似乎变成了淡青的颜色。他双目如火,狠狠瞪着冷笑不绝的卓长卿,就像是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比目肥鱼一样。

  卓长卿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却对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别有神通,不妨也来试试,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谁要当谁的徒弟!”

  语声未了,胖纯阳突然厉吼一声。卓长卿斜眼瞟去,只见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着的那件又紧又短的道袍,竟随着他这一声厉吼,“嘶”的裂成两半。胖纯阳左手一抓,竟将这件道袍撕了下来,重重一掷,掷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条青布长裤,紧紧裹着他那两条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肥肉,却不住地颤抖着,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秽得使人发呕的波浪。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嗔,伸出玉掌,掩住眼帘。卓长卿冷笑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其中只有瘦弥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动了真怒,若没有别人的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肥肉,只怕他这怒气便永远不会消失。

  卓长卿口中虽在冷笑,其实他心中却又大起戒备之心,看到这胖纯阳这种可笑之态,心中并没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见胖纯阳身上的肥肉,越颤越急,双目的目光也越来越狠,而他口中的厉吼声却逐渐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开始移动起来,但却又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卓长卿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为之一懔。

  原来他目力大异常人,在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这矮胖道人的脚步每一移动,竟在这坚实的山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但是他瘦长而潇洒的身形,却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锐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望在这张丑陋、多肉而满含怒意的面庞上。

  只见这面庞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重重的呼吸声,听来也像猪栏里的低鸣,变为阴空中的闷雷。

  那些红裳少女,忍不住移开掩在眼帘上的玉手,抬目望去。

  眼前剑光忽然一亮——

  卓长卿只觉一道重如山岳的风声,随着这矮胖道人缓缓挥动的牌剑,向自己当头压下。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里,瘦弥陀突然身形窜起,却也掠向卓长卿身后,灵台飞瀑、天绅倒挂,“刷、刷”两刀,电也似的向卓长卿背后脊关节之处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