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

  温如玉森冷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好极——”

  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他之意料,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玉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须再说。你若败了,我也决不取你性命,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霎眼之间,掌影翻飞,已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出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如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个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带得卓长卿头上的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等闲,是以招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手。

  但卓长卿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誉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天之资,后天之调,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骈,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风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又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虎虎,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幻无伦。温如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竟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桩,双掌一招连着一招地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见到他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还有谁是他之敌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如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温如玉立即快如闪电地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仍然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尖,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数十招,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此刻他虽在动手,但心中却是思潮翻涌,悲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复仇已是无望了。

  又拆了十数招,卓长卿暗道一声:“罢了。”

  呼呼攻出两掌,纵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阁下究竟是何事,只管说出便是。”

  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的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首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声一笑,岑粲只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当头压下,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阵中时,人家并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侧目向卓长卿道:“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样——”

  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这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一睁,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然是无价之宝,世人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中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子’,但却没有一人不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话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弯的牛脾气,是以一见你,便觉投缘。这倒真是奇怪得很。”

  她长叹一声,缓缓向那辆华丽的香车走去。卓长卿见这素来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此刻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怔怔地望着她那枯瘦的背影,心里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几乎已忘却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沉重地坐到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

  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一凛,森冷地说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

  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上的丝垫上,霎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目睁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人,天下人也尽恨我,但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她,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稍有犹豫——”

  说至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又想: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会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温如玉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自管自地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之人,就是我那惟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下,想必你也见过她了,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有不少,但却从未见过有一人比她更好看的了!”

  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坏脾气。有这样脾气的人,就算她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纪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竟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卓长卿做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远在他之上,只恨不得从那竹风扇影之中飞身而出,飞到这里来,听听温如玉说的是什么。

  但他轻功虽高,此刻却被那些旋舞着的少女逼得寸步难行。他目光斜瞟处,只见那红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长卿却在垂首静听,心里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他使尽全力,却也不能脱身而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这些红衫少女的身形虽仍转动不息,但却并不存心伤他,只是将他层层围住而已,于是他出手之间,便只攻不守,这么一来,威力虽增强一倍,却也仍然无法伤得了人家。

  他武功虽不弱,此刻气力却也已觉着不支,心里想到方才卓长卿撒手认输之事,亦自暗叹一声:“罢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些并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轻轻着了十数掌,耳边只听那些少女娇声笑道:“看你还蛮像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打得虽轻,笑得虽甜,但打在岑粲身上,听在岑粲耳里,直比砍他一刀还难受。此刻他纵然要被活活累死,却再也不会停手的了,狂吼一声,攻出数掌。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虽存心拼命,却也无用。

  第九回 善恶难分

  这一声狂吼使得卓长卿微微一怔,方待转首而望,却听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已自冷冷说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正在听着。”

  他心中虽对这温如玉冷冷叱责的语气极为不惯,但是他乃禀性刚直之人,想到自己已毁于此人之手,又有诺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听命于她,是以便将心中怒火强忍下去。

  温如玉冷哼一声,忽又叹道:“我那徒弟年纪极小的时候,爹爹妈妈就全都死了,她……”

  语声突然一顿。卓长卿抬眼望去,只见这名满天下的魔头,目光之中,瞬息之间已换了数种变化,此刻目中竟满含着一种幽怨、自责的神色。卓长卿心中不禁大奇:“这魔头昔日难道也有着什么伤心之事?”

  却见她又长叹一声,又道:“她甚至连她爹爹妈妈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温瑾。你说,我取的这个名字可还好吗?”

  卓长卿又是一愕,茫然点了点头。温如玉丑陋严峻的面上微笑一下,又道:“这些年来,瑾儿一直跟着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脸上的笑容却一年比一年少。她还不到忧郁的年纪,却远比别人要忧愁很多。我问她为什么,她嘴里不说,我心里却知道,她是在感怀身世。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活了许多年,却连她亲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该是件多么惨的事。”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原来那天真刁蛮的女子,身世却如此凄凉可怜!”

  心下不禁对她大起同情之心。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正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数转,不觉又想得痴了。

  温如玉目光转处,突又森冷如剑,在卓长卿面前一扫,冷冷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

  卓长卿陡然一惊,温如玉又道:“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哼哼,我老人家平生杀人无数,可从未有过一人敢来复仇的。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气,我老人家总有成全你的一天。”

  卓长卿心中又一愕,暗忖:此话何意?

  却见她冷笑一声,又道:“只是现在你却得好好听着我的话,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处,心里也不得乱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长卿剑眉一轩,胸中怒气大作,但转念一想,不禁又自长叹道:“那温瑾的身世性格,与小可并无关系。阁下还是先将对小可的吩咐说出——”

  温如玉突然泛起一个奇怪的笑容,接口道:“瑾儿的身世性格此刻虽然与你无关,可是日后却大有关系了。”

  卓长卿大奇道:“此话怎讲?”

  哪知温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却不回答他的话,只管接着说道:“我久居苗疆,足迹很少到江南来,瑾儿便也跟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看她一年比一年忧郁,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来使她开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里却还是不快活!”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丑人温如玉狠毒一生,却料不到她竟会对一个女孩如此温柔。师父常说:‘世上无论如何凶残狠毒之人,心中却总有善良的一面。’我先还不信,此刻才知道这话果然是对的了。”

  又想到:“那温瑾虽然身世凄苦,却有个师父对她如此好,她也算是个幸福的人了。”

  此刻他眼前似乎又泛出那红裳少女温瑾美如春花般的笑容。这温如玉的言语虽久久没有归入正题,他竟也未觉不耐。

  温如玉目光一抬,又道:“有一天,瑾儿忽然跑来要求我,说她想要见一下天下英雄。我和她自幼相处,别人不敢在我面前说的话,她都敢说,可是她提出这个要求来,我却愕住了。试想我温如玉一生之中,普天之下,都是恨我、怕我的人,我又怎能为她找来天下所有的英雄?”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要求,此刻她既然说了出来,我又怎能拒绝?当时我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有一天,我静坐之中,回念旧事,忽然想到那次黄山始信峰下之事……那天的事,你总该很清楚的了!”

  卓长卿暗哼一声,亢声道:“那天的事,在下即是粉身碎骨,也万万不全忘记的。”

  温如玉目光一凛,在卓长卿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颔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有骨气的正直孩子。唉——你爹爹虽然已死,但他若知道有你这种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语气之中,竟满含感慨羡慕之意,又似乎微带惆怅。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她目光之中的肃杀冷削之意,此刻竟已全然消失,却像是个慈祥的老妇,在温柔地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惊是怒,是恨是愁。

  却听温如玉又道:“那天在黄山始信峰的铁船头里,出了件奇事。你该也看到黄山周围百里的蛇虫野兽,都疯了似的跑到铁船头去。它们虽然明知在那里有个它们的克星,它们去了,必定送死,但是它们却又无法克制自己,明知送死也要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