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面色一凛,圆睁环目,厉声道:“洒家刚刚帮了你的忙,你却说洒家糊涂,难道洒家帮忙还帮错了不成?”
那绝色丽人放下纤掌,轻折柳腰,微微一福,娇声说道:“大师方才仗义援手,我先谢过了,只不过——”
她竟又嫣然一笑,道:“大师的确也有些糊涂。方才那个穿着一身黑衣裳的黑心肠,猜到了大师的师承,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非但知道大师的师承,还知道大师的名字哩!”
她语声微微一顿,秋波在那僧人身上一转,掩口娇笑道:“大师可就是名闻天下的多事头陀,上无下根,无根大师?”
那僧人多事头陀无根,一顿掌中的方便铲,连声道:“这倒奇怪了,怎么你们都认得洒家,洒家却不认得你们?”
那绝色丽人咯咯笑道:“我们又何尝认得大师,只不过从大师的招法身段上猜出来的罢了。”
她缓缓伸出三只春葱般的玉指,又自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道少室嵩山的少林三老?他们三位老人家虽然终岁隐迹深山,武林中人却也都知道,三老中若论内力修为,自然要数藏经阁的空灵上人,若论拳掌轻功,却要数罗汉堂的首座空慧上人,可是要论少林的镇山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那就得数达摩院的空澄上人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多事头陀无根讷讷地点了点头,却听那绝色丽人又自笑道:“大师方才所使的那种降龙罗汉铲,只要是稍会武功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有什么高妙。除了空澄上人之外,又有谁传授得出像大师这样的弟子哩——你说这话可对吗?”
多事头陀目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却兀自问道:“可是你却又怎么会知道洒家就是多事头陀无根呢?”
那绝色少女掩口笑道:“除了多事头陀无根大师之外,当今天下,又有谁会路见不平,拔刀来帮我们这三个弱女子的忙呢?”
多事头陀一拍前额,仰天大笑了起来,一面笑道:“你们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些道理洒家怎么想不出来?”
语音微顿,突然大喝一声,用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指着那少女道:“姑娘,你是否在骗洒家?”
那绝色少女微微一怔,却见这鲁莽的头陀双手一抄,又将那精光雪亮的方便铲横持于手中,微一抖动,铜环叮咚。
而那绝色丽人面上,却立刻又泛出春花般的笑容,悄声道:“大师,难道你也要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吗?”
多事头陀目光为之呆滞了一下,然而终于厉声喝道:“什么弱女子,难道你把洒家当成呆子,看不出你有武功来?哼——就凭你这身武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欺负你?哼——那小子的武功也未见能高出你,难怪他说你是个女强盗。”
他一连“哼”了两声,但语声却越来越低,直到最后说出“女强盗”三字,那语声更是几乎微弱得无法听到。他虽然鲁莽,却也看出这少女语中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只是不知怎么,他却不愿说出一些令这少女伤心难受的话来,尤其是当她温柔地笑着的时候。
那绝色少女果然伸出玉掌,轻轻一抹眼睑,然后娇柔地叹了口气,道:“大师,不瞒您说,我确实会些武功,但是可万万也比不上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家伙,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多事头陀缓缓放下手中横持着的如意方便铲,脸上露出一种怜惜的神色来。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轻轻垂下罗袖,将自己娇柔而纤弱的身躯宛转一折,又叹道:“其实,大师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多事头陀一双神光棱棱的环目,此刻不禁为之尽敛威扬,一拍前额,终于又将心中最后一个疑问问了出来:“不过,姑娘方才存身在这树上面,洒家和那小子竟然全不知道,姑娘这身——”
语音未了,那绝色少女又咯咯娇笑了起来,掩口道:“大师,您又糊涂起来了。您看,这树林子里林叶这么浓密,风又很大,风吹得树叶子簌簌的响,别说我了,就算比我再笨一点的人爬上树,恐怕大师也未必听得出来哩!”
她娇丽如花,语音如莺,婉啭娇柔地说出这番话来,眼看这鲁莽的头陀再也深信不疑,秋波中不禁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但她却不知道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树梢果然又爬上一个人去,正如她自己所说,此刻风吹林木,她根本就无法听得出来。
原来卓长卿掠到树后,眼见树后空空,心中一急,就追了下去。
但追了两步,他心中一动,暗想人家已走了不知多久了,自己根本就未必追得上,而且在这种茂密的丛林里,自己纵然追上,说不定反而会受到人家暗算。
心念至此,他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哪知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像是那鲁莽的头陀发出的。他心中一动,便又折了回来。
越行越近方才那株大树,他果自又听到那少女娇柔的笑声,正和那鲁莽的头陀说道:“……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卓长卿剑眉一皱,沉吟片刻,唰的掠上树去,别说还有风声掩饰,就算没有风声,也无人能够听出他身形掠动时的声息来。
他居高临下,只见那少女宛转娇躯,正又柔声说道:“……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卓长卿听在耳里,再想到她方才不是也和自己在说着类似的话:“……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心里不知是笑是怒。
又听到那少女说:“……就算再笨一些的人爬上树……”
他几乎忍不住要跃下树去,但转念一想,此刻这鲁莽的头陀想必已受这少女之愚,自己跃下树去,他一定会帮着这狡黠而美丽的少女联手对付自己,遂屏住声息,躲在浓密的林叶里,看看这少女对那头陀又在玩什么花样。
多事头陀一手持着方便铲,庞大的身躯,便斜斜倚在那支可刚可柔的方便铲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
那绝色丽人却微伸玉手,抚弄着鬓边的乱发,突又笑道:“大师您这次来,是不是也为着那天目山的盛会呀?”
多事头陀双目一睁,道:“你怎么知道?”
那绝色丽人噗哧一笑,道:“您这次来是为了想弄把宝剑呢,还是想得到那位美人呢?”
多事头陀突然仰天长笑了,一面用手拍着前额,连声道:“人人都道洒家‘多事’,你这小姑娘却比洒家还要多事,连洒家的事都管了起来。洒家既非为剑,也非为人,却是想弄几两银子。”
这次却轮到那绝色丽人一怔,却听多事头陀又复笑道:“洒家此次南游以来,又管了不少的闲事,别的不说,洒家竟欠了别人一万两银子的债。小姑娘,你想想,酒家身上除了这支方便铲还值几个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怎么还得了人家的债?所以么……哈,哈,听到天目山上有这等事,洒家就赶来了。”
那绝色丽人娇美的脸庞上,喜动颜色,秋波一转,娇笑道:“那么,我若是替大师还了债,大师可不可以再帮我个忙呢?”
多事头陀身躯一直,大声道:“那若是好事,洒家不要你的银子也行。可是你若要想叫洒家做些不仁不义的事,哼——洒家先一铲打扁你。”
躲在林叶中的卓长卿不禁暗赞一声:“这多事头陀虽然鲁莽,却不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目光下望,却见那绝色少女又笑道:“我怎会请大师做不仁不义的事呢?”
秋波一转,袅娜前行两步,又笑道:“大师,你有没有看过那三幅画呀——就是上面画着宝剑、黄金,和一个女孩子的那三幅画?”
多事头陀一双环目在那少女面前一扫,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连声道:“洒家真是糊涂,洒家真是糊涂——难怪看着你好生面熟,原来你就是那幅画上的女子。好极,好极,洒家正好问你,你在天目山上,究竟弄了些什么花样,竟能难倒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武林群豪?你那些宝剑黄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这样做究竟是为着什么?”
多事头陀一连串问了三句,却也是躲在树上的卓长卿,以及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天下武林群豪心里想问却未问出来的话。
那绝色丽人秋波转了两转,忽又噗哧一声,娇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一连串问了人家这么多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您才好呢——这样好了,我索性带您去看看,那么您不就全知道了吗?”
卓长卿居高临下,只见这少女笑起来有如花枝乱颤,头上的鬓发,也不住随风飘舞,不禁暗中自忖道:“我在书籍上常常看到‘尤物’二字,却始终不知道要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尤物,今日见了这少女,才知道尤物是什么样子。唉——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恐怕也再难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了。”
一念至此,忽又想到自己的爹爹在教自己念书之时,常常说的几句话来。
一时之间,他像又看到他爹爹正带着满脸慈祥亲切,但却又正气肃然的神情,站在他眼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反反复复地教他念着书上的词句,每当读到“孔曰成仁,孟云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一类话时,爹爹就会为之掩卷叹息。
“爹爹终于成仁取义了,他一生之中,该没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了吧?但是爹爹为何又死得那么不值得呢?您老人家为别人之死叹息,可是此刻茫茫天下,又有谁会为您老人家的死叹息呢?”
他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想到他爹爹妈妈,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快乐的童年,但快乐的童年逝去永不再来,死去的双亲也永不会复生了。
在这翻涌的思潮中,却似乎有一点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终于凝成那绝色丽人的身形,似乎又娇笑着伸出一双有如春葱的玉手,柔声道:“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
“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这像一双杀过人……”这句话似乎一句连着一句,在卓长卿的脑海中撞击着,扩散着……
他茫然闭起眼睛,哪知眼前却又浮动出自己爹爹的身影,满身浴血,正自戟指大骂:“我死了,你这不孝的儿子不替我报仇,心里却在想着仇人的弟子,在想着她是个尤物,我要你这不孝的儿子又有何用!”
猛然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他大叫一声,从树桠上滚了下去。张目四顾,林中空空,不但自己爹爹的影子不见了,那少女和多事头陀竟也失去踪影。伸手一握,只觉掌心湿湿的,满是冷汗,方才竟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此刻噩梦已醒,他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在这紧要关头上,却想起心事来!此刻那少女早已走得不知哪里去了,却教自己如何找去?
又想到那少女求那多事头陀一事,却不知又是什么事;多事头陀方才问她的三个问题,又不知她到底如何回答。
卓长卿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但到底年纪还轻,又是初入江湖,此刻面临着许多错综复杂之事,不禁呆呆地愕住了,茫然没有头绪。
第八回 香车宝盖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笔直走向天目山,去寻那绝色少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当如何?何况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来想去,不禁忖道:“我还是先去找到云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个无主意的孩子,极需有个人能为他分解心中紊乱的思潮。
他天性本甚坚毅,十年深山苦练,更使得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绪却一乱如是,他只当是自己处世经验不够,临事难免如此,却不知自己已对那少女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须知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压制,情感反会在不知不觉中迸发出来,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这种情感却早已像洪水般将自己吞没了。
他长叹一声,走出林外,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动手的黄衫少年,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胁之下,正望着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这黄衫少年本来素不相识,方才虽已动过手,但彼此之间,却无纠葛,此时他心中紊乱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烦?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寻思,要怎样从那少女身上,找着她师父丑人温如玉的下落来。
“好大的架子,却连个女子也追不上。”
卓长卿愕然回顾,心想: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他怎么处处找我麻烦?那黄衫少年见他转回头来,两眼上翻,冷冷说道:“阁下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真是难得的很。”
卓长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么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讥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来,但语气之中,老气横秋,却又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却见这黄衫少年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上,缓缓踱起方步来,一面又道:“只是阁下若想凭着这点身手,就想独占魁首,哼,那还差得远哩!”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气,厉声道:“在下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屡屡以言相欺,却是什么意思?”
那黄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请阁下少惹麻烦,阁下从何处来,就快些回何处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连哼了四声,虽未说出下文来,但言下之意,卓长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剑眉一轩,亦自冷笑道:“这可怪了,在下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与阁下何干?至于在下会不会惹上麻烦,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黄衫少年双目一睁,目光便有如两道利箭,射在卓长卿身上,冷冷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只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长袖一拂,回头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长卿竟突然挡在他身前,身形之疾,有如苍鹰。
这一来却令得那黄衫少年岑粲为之一怔。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眼如利箭,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黄衫少年岑粲虽觉对方神势赫赫,正气凛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极端倨傲自大之人,双目微翻,冷哼一声,又自说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
哪知他语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右手一伸,疾如闪电般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两日之前,在那快刀会与红巾会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黄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随即剑眉怒轩,右手手腕一反,去扣卓长卿的脉门,左手并指如剑,疾疾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的天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卓长卿右臂一缩,生像是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黄衫少年岑粲蹬,蹬,蹬,连退三步。卓长卿身形也不禁为之晃了一晃。原来他右臂一缩,便即向那黄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黄衫少年来不及变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扬,双掌相交,竟各自对了一掌。
黄衫少年岑粲内力本就稍逊一筹,用的又是左掌,连连退出三步,方自立桩站稳,面色一变,方待开口,哪知卓长卿又厉声喝道:“那么快刀会和红巾会的数百个兄弟的惨死,也就是你一手干出来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和身扑上,双臂一伸一缩之间,已自向卓长卿前胸、双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杀的又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卓长卿厉喝一声:“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