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站在夜空下。泪水风干后化作一片片小刀,残酷地割伤她的皮肤。而她只是茫然的看着极远的地方。

很快,有一双手从身后将她抱住。她没有挣扎。那臂膀加重了几道,紧紧地搂住她。

“芝儿,不要难过了。”上官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外面很冷,回屋休息好吗。”

他很久没有对她这样温柔。

他很久没有对她这样温柔。

他定然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现在很得意是吧。”雪芝轻轻笑着,自嘲道,“我把他当成你,把他打扮成你的样子,在知道他不是你的时候就对他那么糟糕。你很得意,是吗?”

“是我错怪你了。”上官透将她转过来,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如果知道你一直想着我,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对你的……对不起。”

雪芝抬眼看着他。

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只是比以前白暂了许多?每次当她注视着那双玻琅色的瞳孔,便会忍不住沉沦?她从来都是这样迷恋他。导致七年来,一直在犯着无可挽回的错误。

上官透侧过头,双唇温柔地攫住她的唇。

这是一个深情却又微微颤抖的吻。

从他和奉紫一直偷偷跟着她,回到重火宫以后,他的心便一直在下沉.曾经在雪芝的窗台上插樱花而被冒充穆远的夏轻眉发现,逃走时非常匆促,他不种留意过其他的东西。

例如雪芝房外,被换下的,满地枯萎的樱花枝叶:还有她房内,挂得高高的寒魄杖:还有她宽阔的大床上时刻空着的位置,以及她睡觉时紧紧楼住他的枕头……

还有这个人。

他复出江湖这么久,没有人告诉他雪芝改嫁是他出事五年后的事:也没有人告诉他,雪芝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死了:更没有人告诉他,雪芝和这个连他看了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人同行同住五年,只因她以为这个人是上官透……

雪芝不曾解释。

此时,知道在雪芝得知这人是穆远的情况下,上官透应该安慰她而不是只考虑自己的事,可他再无法忍耐。他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自己的震惊和后悔。他只能用力地抱紧她,亲吻她,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中。

她却用力将他推开。

他错愕地看着她。

“不,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雪芝一边后退,一边摇头,“我不能。我不想看到你。”

“我知道,你觉得负了穆远,所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可是事到如今,我己经不能离开你。”上官透苦笑着,“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他转身走了两步,她在后面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上官透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淡淡道:

“那就等到死。”

奉紫带着穆远离开的当晚,穆远便咳嗽不止,最后还咳了血。大半夜的,她又找不到任何大夫,只有推着穆远在一家客栈留宿。第二天清晨,她便找了马车,带着穆远赶到长安。

在客栈房间外静候了半个时辰,大夫才出来,对她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摇摇头。

奉紫面色发白,一下坐在地上。

 

几日后,林宇凰赶回重火宫给重莲扫墓.他每年都有无数的理由去探望重莲:雪芝生日,奉紫生日,相识纪念日,第一次吵架纪念日,第一次送礼纪念日,闹脾气最厉害的纪念日,第一次分手纪念日……

这一次,却是头一次在重莲的祭日去看他。

他上了香,放上了几个水果,还有重莲最喜欢喝的粥,微笑道:“莲,你离开我们己经十七年了,我也成了一把老骨头。当初你担心奉紫身体不好,还认为我不是个合格的爹,竟舍得把女儿丢给轩凤哥养,还忽悠我这么多年。这事轩凤哥要不告诉我,大概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吧。你老实告诉我,奉紫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看她对雪芝越来越恶劣的态度我大概可以猜出几分。芝丫头最近心情也不好,有机会再告诉她好了。”

“虽然方式和我们想的不大一样.但是女儿们现在很幸福,孙子也很好。你也可以安心了。你妹子我也有好好照顾,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哦。”他拍拍墓碑,忽然狡黯一笑,“看我这身子好得不得了,估计一二十年内还死不了,所以你别指望我会来陪你。”

林宇凰的手指抚过墓碑,在“重莲”二字上抚摸了很久:“不过,我会一直等着大美人的。”说罢在上面轻轻一吻,“好好休息,林二爷我过两天抱孙子过来看你。”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不过孙子个子冲得好快,再几年都抱不动喽。”

 

第三十九章

 

翌年。

苏州。

正逢初春,桃李争艳。赶上庙会的时节,这座城即便入了夜,也一如既往的繁荣热闹。有顽皮的孩子跑过,撞散了枝头上的桂花。红白相间的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下,飘在桥下的流水中。一艘艘游船画舫划过,宾客们在船头饮宴,仅留下浅浅的涟漪。

海浪一般的人潮涌入德桥挤,几个公子哥儿正在花下饮酒作对;年轻的姑娘们面如桃花,手里拿着香喷喷的桂花糕:一群父母带着孩子围在一起.看杨家将和牛郎织女的的皮影戏;桥梁下,数对情人点着纸灯笼,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

然而,与这个热闹而欢腾的气氛十分不合的,是街边蹲着从大到小三个人。这三人并排蹲着,均撑着下巴,双目无神地遥望远方。他们身后放着竹篓子,维面装了满满的像蔬菜一样的东西。而三人面前均摆着摊子,摊上摆着菜渣子的样品。摊旁挂着巨大的红色牌匾,纸上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小黄鸟药铺。

很显然.这家小黄鸟药铺生意惨淡,无人问津。店主也就是小黄鸟一脸愁容.转头看了看右边的雪芝。雪芝回避他的视线,又转头看了看右边的重适。

“芝丫头,你真的坚持要在这里卖药?”

“是。”雪芝断然道。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从重火宫跑出来,把事情交给海棠打理,怎么可以不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吧,那么……”林宇凰小声道,“如果要继续……能不能把店名改个?”

“不改。”

“那,芝儿能不能亲笔题字,二爹爹不想让自己的字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

“不能。”

林宇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雪芝己经忘记了小时候的奇怪癖好,谁知她居然在当了宫主后丢下重火宫不管,拽着一老一小云游四海当药草商人。

而且,据说这一回她要整持三个月以上。

林宇凰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重适终于受不了了,横眼雪芝,对林宇凰道:“外公,我们出来有十五六日了吧,草药卖出去有十五六根吗?”

林宇凰随口接道:“是五六根吧。”

“嗯?”雪芝看着宇凰,目露凶光.

林宇凰立刻缩成小小的一团。

雪芝哼了一声,仰头道:“我卖的药数量不多,但卖出去的可都是极品。先是当归,然后是鹿茸.再是人参……”

重适道:“当归卖给了司徒叔叔.鹿茸卖给了红袖姑姑,人参卖给了曾祖母……”

“闭嘴!”雪芝再次目露凶光。重适也缩成了一团。

 

这时,一群身穿白衣,手持细剑的人往前走着。带头的人居然是林轩凤,林奉紫还有奉紫的丈夫蔡诚。原来灵剑山庄的人也来了。雪芝一下激动起来,高呼道:“林叔叔!奉紫!”

 

那三人一起回过头,看向雪芝,看到雪芝这个样子,奉紫并不吃惊。倒是林轩凤一脸错得地盯着林宇凰,还有他身旁的“小黄鸟药铺”牌匾。片刻过后,他明白了,只意味深长地拍拍林宇凰的肩:“养女儿,就是要宠的、这话可是你说的。”

“我知道……”林宇凰己经奄奄一息。

雪芝没心思搭理他,只是握住奉紫的手,笑得格外欢畅:“这可是赶庙会,怎么穿得跟截孝的一样?真少见你穿一身白。”

奉紫笑得有些勉强:“还好吧,姐姐一直在卖药吗?”

“是啊,你们也来买一点吧?”

“好。”

见奉紫在掏银子.雪芝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忙阻止她道:“我开玩笑的。穆远哥最近怎么样了?.

这话一说出口,奉紫和蔡诚的脸色都微微一变。可是很快,奉紫便反挥住雪芝的手,笑得很温柔:“他很好。还让我转告你,他不再生你的气了,让你不要挂念他。”

“真的?”雪芝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太好了,我卖完药就去看他——不,我明天再去吧。他现在在灵剑山庄?”

“别,别了。”奉紫忙道,“他是不生气了,可没说要原谅你。他叫你耐心等着,等到有一天原谅你了,你才能去见他。”

雪芝略显失望:“这样啊……那改天好了。穆远哥真是的,看看都不可以。”

“放心。他过得很好,我相信你们定会有和好的一天.”奉紫在看了雪芝的笑容后,有些不忍地侧过头,轻轻闭上眼.

雪芝原本心情很好,却在听见林轩凤和林宇凰的对话之后闷起来:“宇凰,适儿长得未免太像他爹了一些。

“那是那是,跟他爹一样讨女孩子喜欢,就是不知道武功像不像。”

 

“武功不论像谁,将来都会足个奇才.不过.上官透这小子真是越发厉害了,现在我走在哪都能听到他的名字。前几日他回了一趟洛阳,你不知道造成了多大轰动。几乎整个城的人都出去了。”

“我的女婿,能不厉害吗?”

“夸芝儿的夫婿你都要上天。”

“他才不是我的夫婿。”雪芝一边整理草药,一边沉闷道.“我早被他休了,我们早完了。”

谁知道她这样认真地说话,却换来了林轩凤一句“年轻夫妻都这样,一吵架就别扭得不行”。

重适也不高兴了:“娘你撒谎!爹爹命那么多人来为他说好话,让你原谅他,你都不理睬,还在外面乱说话。你不要再欺负爹爹了!”

不过多时,林轩凤等人离开。三个人又维持之前的姿势,无奈地蹲在原位。

一艘画舫自斜对岸的仙山英州缓缓驶来。

与此同时,一只点满蜡烛、插满箭的小草船从桥下缓缓驶出。船尾挂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卓不群号。此时这面白旗正迎风飘扬。这船并没有船桨,有两个在兵器铺打杂的小厮拼命用双脚刨水,奋力地推动船缓缓前进,以达到将要与对面华美画舫擦身而过的效果。

船头站着一名身穿拖地长袍,头戴黄金帽的伟岸男子.伟岸男子手中持着一把比脸盆还大的羽毛巨扇,在徐徐微风中,朝着被金甲完全包裹住的脸颊扇风.从缝隙中露出的两撇胡子有规律地随风飞起。他双眼眺望着远处的秃山,目光中充满憧憬,说话的声音犹如朗诵宏伟诗篇一般:“昭君夫人终将要流芳百世。”

这时,船尾的一个小厮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蜡烛。火悄悄燃烧了草船。

不少赶往庙会的人都不禁停下来,看着这只小小的草船,琢磨这草船上的箭和蜡烛是什么意思。而这个伟岸的男子目空一切,眼中似乎只有极远处的秃山。他一直在说话,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诸位一定好奇我的身份,但我水远也不会说。”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历史来评说吧。”说罢,他用巨大羽扇指了指那座秃山。

两个童子正在拼命扑火。片刻过后,金甲将军嗅嗅鼻子,转身微笑道:“春天的味道。”

草船徐徐前进,他身后写有“卓不群号”的白旗在春风中熊熊燃烧。

仲涛和裘红袖站在仙山英州的门口,蹙眉看着燃烧的草船。仲涛一脸疑问:“这么重的烧焦味,我都闻到了,这船的主人闻不到吗?”

 

雪芝这边却没一个人留意到河面上的动静,雪芝只是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草药。好不容易有时间远离江湖纷争,可以轻松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却一直开心不起来。

她拼命阻止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

谁知道,抬眼便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了正陪着一个漂亮姑娘挑选刺绣。那姑娘用指尖碰触着做工精美的桃花刺绣,对男子微微一笑,男子的眼中载满了宠溺和柔情。

这时候,重适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想爹爹了。”

雪芝立刻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冷哼一声没出息的小鬼。可是收了手以后,自己心情也很复杂。她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个地方卖草药。

苏州,苏州的桥,苏州的水,苏州的灯会。

这里载满了多少回忆。

岸边的绿叶中,千百朵粉白的桂花探出个头,在喧嚷的夜中明明赫赫,如火如茶,傲然盛放着。春风像是调皮的猫儿,轻柔地拨弄着花瓣。花瓣纷纷落下,像下了一场茫茫大雪,落了雪芝满头。

清香醉人。

雪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叹道:“月桂虽好,我却更喜欢樱花。”

谁知垂目的时候,她看见一双雪白的靴子。再一抬头,一枝绽放的寒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雪芝像是从未见过樱花一样,双目直直凝望着花瓣。其实她不是惊讶于这花枝,而是非常胆怯,不敢抬头看说话之人.回头看看林宇凰,他的眼中早己露出了毫不惧怕的嘲意。再看四周,街上很多人都停下脚步,留下他们注视的日光。

重适则是非常杀风景地欢呼道:“爹爹,爹爹!”

那人却柔声说道:“在下复姓上官,长安人士,目前暂住在对岸的仙山英州,不知可否请姑娘过去小坐片刻?”

见雪芝没有反应,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拾起草药,那声音竟变得有些不怀好意:“还是说,要我把这些都买了,芝儿才肯赏脸说几句话?”

“没错。”雪芝终于抬头。

万物像是在霎那间停止了呼吸。

桂花七里飘香,两岸垂柳玉楼,金缕红袖。画舫依旧安静地躺在河面,在轻软夜风中,喧嚣街道旁,悄悄前行。眼前的人正摘下脸上的樱花面具,她又一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

一份埋藏不住的心动在悄然滋生。就像十年前那样,不曾改变。

她对他露出微笑。

而江南如画,人亦如画。

—全文完—

 

 

后记

 

《月上重火》总算完结了。

一直认为自己写长篇小说有几个显若特点:一是时间跨度很大,二是主角的性格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三是比较慢热,四是人物众多,五是文章情感爱憎分明。

好吧,最后一点是纸团们(本来想叫丫头们,但是因为前段时间收到了几封男性读者的抗议信,我才知道原来纸团不是个纯女性群体……)归纳总结的.所以,《月上》秉承以往的风格,还是拥有以上特点。

其实最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计划是十五万字。大概是雪芝暗恋上官透.但是坏心又花心的上官透没有留意到她的少女情怀,导致她本性爆发展开一系列复仇计划,最后还是被吃得死死的轻松浪漫(?)武侠。

可是,在动笔写下故事没超过三章的时候.我就把之前的计划全部删掉.重新拟定提纲了。有了前作《花容天下》和《十里红莲艳洒》的铺叙.《月上》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大背景,情节发展也会比全新的故事合理很多,可是也是有了有终繁杂沉重的过去,这篇文注定在开始就没办法太轻松。当时我想,如果有一个沉重的开头,高潮却没有一点波折,整篇文是否就会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了?

所以,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对着屏幕阴森一笑,有了月上第二部后期的构思,也就是上官小透的寻妻之旅。

之前《月上》一直在网上连载,但由于出版的缘故,六年后雪芝穆远大变身、上官透化身血樱七之之一重现江湖的部分都没有贴出来。其实这一段才是我最爱的,也是最具有纸式风格的。所以,也很遗憾地不能立刻看到读者们的反应。总觉得……会非常好玩哟。

在后期赶稿的时候,曾有一段长达两个月的瓶颈期。因为雪芝对仇人的恨非常难以拿捏,她复仇的段落我重写了很多次都觉得蛮奇怪的,最后写得没有激情了干脆停掉,在两个月的某旧灵光乍现,一挥而就。而那之后都是我擅长的剧情,也就写得非常顺畅了。

完稿以后,我把全文读了两遍,也把之前一些缺漏和忘记的伏笔弥补上。同时发现,上官透还真如我写,是我写的所有男主角中最幸运的一个。虽然他中途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非常幸运地江山在握美人在怀。

因为下定决心这篇要写大团圆结局,我再看看穆远的安排,似乎是有点不厚道,而且加重了故事的悲情气氛。所以,我决定放下屠刀,在最后一章减少了对穆远的煽情成分,增加了人气角色卓老板的出场——有人说他是我,NONO,他当然不是我,我的形象还是比他光辉一点的。

之前写的长篇小说,不论结局如何,在写完了以后我总会感到一丝丝惆怅和悲伤。同名作《大籁纸莺》完结的时候,虽然是喜剧,都依然有种空空的,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至于06年写的《琼觞》,更是让我在凌晨五点的时候豪迈大哭起来。那时候我还处于叛逆期,心思很敏感,还把还在睡觉的老妈给吵醒了,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月上》不一样了。

把修改过的稿再读一遍以后,我确定这是有我所有完结文中,唯一没有带给我惆怅和悲伤的结局。虽然中间的情节也折磨我不少,但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幸福,就像是亲眼看到了自己最珍视的人回到身边一样。

故事圆满落幕后,我相信自己终于摆脱掉了虐人王的形象,回归最初原始的感动……

所以,在这对所有亲爱的纸团们以及新认识的读者们说一下:非常感谢你能够如此耐心地看到这甩,我们在下一篇故事中再见!

 

天籁纸莺于2009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