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只是次日一醒来,上官透就把新鲜滚烫的羊肉泡馍送到雪芝的房间,还十分细致地一口口喂她。泡馍肉散汤浓,肥而不腻,只是咽下肚还是觉得莫名苦涩。

下午上官透有事离开,烟荷一脸花痴地冲到雪芝旁边:“宫主宫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馍对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还没亮就出去了,特地跑到长安给你买的呢。轻功真好,大冬天跑这么远买回来,汤居然都还在冒热气。”

雪芝依然无法平躺,侧着身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

“真羡慕宫主,唉,何时我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啊……”烟荷撑着下巴,满眼神往地看着窗外。

“烟荷,我有些困。”

“啊,打扰宫主了么?那烟荷先退下了。”

从那一日起,上官透对她一直很好,无微不至到几乎不像是那个一品摧花透会做的事。但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更不要说他习惯性一脸温柔地摸她的头。

上官透此时的表现,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小心呵护着的孩子,居然变成了还未出生便成了父亲的负担。

雪芝身负重伤,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修养,什么事都不能做。她试图想要跟他谈,但是每次看到他平静如水的神情,她害怕自己开口以后,他会说出她完全无法接受的话。

直到十日后,她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并且能下床稍微走动后,他才主动对她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偷袭重火宫。”他坐在床沿,为她削梨。

“什么人?”

“不知。但是这人不是来杀人的。”

“他是来偷窃《沧海雪莲剑》的,对么?”

“我猜是。他一直在往你的房间跑。身法很轻,连海棠都不曾发现他,还是云辉起夜时不小心撞见的。但是这人似乎也很怕见人,云辉刚一叫唤,他就以更惊人的身法逃了。按理说,他敢一人闯入重火宫,往朝雪楼跑,身手不可小觑。”

“何止不可小觑!”雪芝坐直了身子,双手发凉,“独身夜袭重火宫的,海棠都没有发现,还能全身而退……等等,秘笈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头,抽出了秘笈还有几张铺平叠好却有些皱的纸:

“在这,还有你带回来的纸团。”

雪芝翻了翻秘笈,确认没有被调包,松了一口气。

上官透切下一小块梨,喂了雪芝:“芝儿,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秘笈是在哪里找到的?”

雪芝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丰城。”

“你怎么看?”

“我没有想过丰城也会去掺合这个事。”上官透沉声道,“我只知道,原双双和夏轻眉有一人,或者两人,都拿到了‘莲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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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讶然:“拿到了‘莲翼’?那是哪一本?”

“如果有一人,那暂时还不清楚。原双双拿到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两人都拿到了,那就是一人修炼了《芙蓉心经》,一人修炼了《莲神九式》。”

“怎么会这样?”

“放心,他们都还没修成。”

“你怎么知道?”

“记得在少林,原双双揭露夏轻眉的事么。”

“嗯。”

“当时我偷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似乎是夏轻眉接近奉紫让原双双动怒,所以原双双和他翻了脸。那个时候原双双就已经接近爆发边缘,但是夏轻眉软硬兼施让她暂时平静。只是后来似乎有人在夏轻眉的房间放了奉紫的东西,原双双就和他翻脸了。”

“你怎么知道是别人放的?”

“夏轻眉的反应一看就知道是真被人冤枉了。而且,为何原双双偏偏在那样的时刻发现了奉紫的东西?必然是有人转告。何况,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话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什么人?”

“丰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块梨,“所以,极有可能是丰涉放了奉紫的东西,再告诉原双双。”

雪芝梨还没咽下去,便含糊道:“厉害,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

雪芝又把丰涉让她跟自己去灵剑山庄的事告诉上官透。

“那再简单不过了。”上官透道,“原双双和夏轻眉很多年前就是一伙的,只是现在夏轻眉长大了,不再受原双双摆布,又对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双双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上官透大致说了一下自己被赶出灵剑山庄之前发生的事:当时林宇凰也寄住在灵剑山庄,天天跟上官透研究武功秘籍。灵剑山庄有很多秘笈都是需要提前修炼内功心法的,可是上官透心高气傲,还听说了林宇凰修炼《青莲花目》的传奇故事,便趁着宇凰离开灵剑山庄的时候提前偷学了《虚极七剑》。也是在修炼的过程中他身体不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所以在灵剑山庄四处走动。某一日,他误闯别院,听到了原双双和夏轻眉在私密商量着要把“莲翼”弄到手。他逃离后,似乎并没有被那两人发现。但是过了几天,上官透开始神智不清,即便停止修炼《虚极七剑》,也无法控制内息。在一次昏迷过后醒来,周围已站了好几个人,而自己正与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

偷学武功,玷污庄主女儿,上官透理所当然被赶出灵剑山庄。上官透那时并不是不经人世,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犯的错。当时他也没想过,自己还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如何比得上原双双?他偷听了他们说话,如何又会不被发现?

只是知道真相,是在少林寺听到他们对话之后。既然是夏轻眉做的事,那他和奉紫便是被这两人设计陷害的。

雪芝道:“原双双当时设计时,大概没想到夏轻眉会真的趁机对林奉紫下手,所以她为此记恨了很多年?”

“我倒认为,当时原双双是真的让夏轻眉对林奉紫出手的。只是最近才开始反悔,也开始对夏轻眉积怨。不然,他们这样的状态,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不闹矛盾。”

“为什么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原双双对林奉紫有很不一样的感情么。”

“觉得,就是亲娘宠女儿,也不带这么宠的。”

“是,原双双近些年性格阴晴不定,还对姑娘家特别偏爱,你不觉得不大正常么。”

雪芝怔怔道:“莲神……九式?”

“是否莲神九式,还要静观其变。但是前一夜来盗取秘笈的,很可能是丰城,或是手持‘莲翼’之一的人。丰城的可能性大一点。不过,他似乎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雪芝如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管如何,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上官透站起来。

“慢着。”

“嗯?”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有的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你不用因为我是病人才……”

“等一下。”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核,“我去把这个扔了。”说罢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去。

但是,那一天他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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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十分缓慢,日子却仿佛指缝间的流水,转眼便是两个月。

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几支淡红色的寒樱已在屋檐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复原,背上的伤口却时常隐隐作痛,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心情一不好,伤口便会疼得格外厉害。所以尽管情绪浮躁,她还是在努力保持平静。

窗前一个青瓷花瓶,原本是插着红梅的。现在,上官透每日都会换上一枝新的寒樱。

春节方过,窗纸也换成了大红色。

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是还不能出门,也不能吹风。每天她只能隔着大红的窗纸,看着窗外樱花的倩影。

暖春将至。

上官透温柔的冷漠却冰封了一切。

她还记得前几日,也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夜发生的事。

整个重火宫的人聚在一块儿,林宇凰、解语、穆远、四大护法、小护法等人都在。上官透还把裘红袖、仲涛,以及月上谷的几个重要部下都带来了。那一夜可以说是这些年来重火宫最热闹的一夜:裘红袖和仲涛对雪芝的美貌赞不绝口,但是对她和上官透的事只字不提;穆远一直很安静,听到大家说笑话的时候也会跟着一起笑;上官透会替她添饭夹菜,还是不冷不热;四大护法一直有说有笑,连平时情绪不外露的海棠也有笑到前俯后仰的时候;林宇凰和解语也只是在聊天……也不知为何,雪芝看这一切都不顺眼,非常不顺眼。

林宇凰发现了她心情不好,便倒了一杯酒给她,还说要跟她划拳。雪芝没有划拳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上官透看了以后立刻慌得冲到她身边,抢过她的酒杯,还斥责她说伤口没好怎么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说让他放松,适量的酒没关系的。上官透说不出口是因为她有身孕,便叫朱砂和自己换位置,要坐在雪芝旁边。雪芝也没有继续喝,只是埋头吃饭。

不过多时,烟荷端来了糖醋鱼,还笑嘻嘻地说这是某人亲手做给宫主的。虽然她不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是上官透做的。然后林宇凰清了清喉咙说,一个从不下厨的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菜,那是因为什么?然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上官透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给雪芝夹了一块鱼。雪芝吃了一口,吐了,说了一句话:“一点都不新鲜。”

在场的人几乎都愣住了。

片刻过后,烟荷和朱砂还使劲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伤了上官透。

林宇凰立刻出来打圆场:“芝儿,最近过年,渔夫都不打渔了,鱼肉虽然是冷藏了几天的,但绝对不会老啊。”

上官透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吃点别的菜吧。”

“我就想吃鱼。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边去。

上官透不说话,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尴尬下来。林宇凰过去对她说:“刚我吃了,上官小透做的鱼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就算有脾气也不要今天发好不好?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雪芝直接转过去背对他。

林宇凰无奈,也不和她多说,回去吃饭了。

底下她还听到瑶空和烟荷在窃窃私语,说宫主最近越活越娇气了,真难伺候。

情绪因此更加烦躁。

一个时辰后,大家吃完饭,正商量着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鱼。他把鱼递给朱砂,低声交代她找厨子赶快做一下,一定要新鲜的。

雪芝看见他的手已经被冻伤,原本白皙的手指上还有不少被划伤的血痕,眼泪夺眶而出,但嘴上说的却是:“你出去!”

这时候裘红袖终于看不下去,说妹子你怎么这样的,别因为一品透喜欢你你就胡作非为啊。仲涛也跟着应和说,雪芝妹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说这也是光头的一番心意不是。

上官透没走,雪芝先离席了。

当晚她发了高烧,烧了两天才好。

上官透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一如以往,保持着很明显的距离。

几天后奉紫来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张以前无数次想虐待的小脸,居然更觉得委屈,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发烧了。

上官透总算有点反应,把给她看病的大夫叫来,声色俱厉地大骂他一顿。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间,他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

雪芝想,上官透会这样情绪不安,大概是因为她的伤好不了,他脱不开身吧。

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脾气,只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围的人,按时吃药休息。

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会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来,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又一个早晨,上官透进门,带来一个消息:柳画和夏轻眉前几日成亲。

雪芝正在拨弄花瓶中樱枝,只轻轻嗯了一声。

上官透道:“柳画死了。”

雪芝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身道:“谁杀的?”

“没有人知道。”

“你觉得呢。”

“夏轻眉。”

“你认为他修炼了《芙蓉心经》?”

“嗯。”

“那就是吧……”雪芝回头看着他,“快到一百天了。”

“伤快好了是么。”

“是。”雪芝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樱花瓣,粘了点水,将它贴在窗纸上,浅浅笑道,“对上官公子来说,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罢。”

上官透没回话。

雪芝也不再多说,只是将一整枝樱花都从花瓶中抽出,推开门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换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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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过去。

夜。

朝雪楼。

整个重火宫已被春季换上了新妆。朝雪楼的后院中满是飘落的樱瓣,大朵小朵,淡红色连成一片,洒落在阶前月下,房檐楼顶,犹似泪沾红抹胸。

第二天便是第一百天。

上官透的心情显然大好,尽管依然温柔有礼,但是一整日脸上都带着笑意。晚上的菜他亲自下手,还弄得格外丰盛。雪芝却没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间。

春寒料峭,烛光半笼。

这一日的青瓷花瓶中,竟装了满满的樱枝,数量多到几乎满出花瓶。花瓣粉红,妙手天工。

雪芝有些不解,回头看着正端着汤药进门的上官透:“为什么今天花这么多?”

“后院的樱花开太得旺盛了,摘掉一点,果子才会结得更好。”

雪芝点点头,接碗,喝完了药,便早早睡下了。

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着最晚的一日。

上官透并未守在她身边,只借口说出去逛逛便没回来,直到她睡着。

次日清晨。

三月早春,百鸟啼鸣,阳光温软明媚。

雪芝被鸟叫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整颗心却突然坠落——床前并不是只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经被搬走了。房内是空空的一片,连同窗前那个插了一百日红梅寒樱的青瓷花瓶。

雪芝恍恍惚惚地从床上走下,随便披着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发呆。

到底还是走了。

原本或者会有临行前的道别,但是连一封留在桌上的纸信都没有。

房间空旷得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这段时间她鲜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就算出去,也会穿上很厚很宽松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突起的小腹。而且这些日子,她已经明显感到胎动。完全没有作为母亲的兴奋,她只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然而这一切在上官透的眼里,仿佛就只是透明。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的。他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