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亲自前去拜访。范蠡避而不见,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又再到来。两人相见之后,长谈王霸之道,投机之极,当真是相见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眼前霸兆是在东南。于是文种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言听计从,国势好生兴旺。

  文种和范蠡在吴国京城姑苏住了数月,眼见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越,自己未必能胜得他过。两人一商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然地域较小,却也大可一显身手,于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于二人议论才具颇为赏识,均拜为大夫之职。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买为将,在钱塘江边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被围,几乎亡国殒身。勾践在危急之中用文种、范蠡之计,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嚭,替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带到吴国,后来又放他归国。其后勾践卧薪尝胆,决定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币,既使他习于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

  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归还,吴王见谷大,发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使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引诱吴王大起宫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的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间吴王的忠臣,终于迫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铸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

  八术都已成功,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

  眼见吴王派来剑士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遗法,更是难破难当。”范蠡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虽齐晋太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专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于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冶子,铸剑之术,亦不下于彼。此时干将、莫邪、欧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冶子一死,就此后继无人吗?”文种道:“臣闻欧冶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剑的优劣,你倒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

  “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

  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湛卢剑落入水中,后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与。

  薛烛禀道:“先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因此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

  “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么?”薛烛道:“不是仇家,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

  “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么?他为甚么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自加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只有默然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仇,或许不敢回来。”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甚么?”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口,给小人观看。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冶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日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师哥所得。”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后来回吴之后,听到风师兄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由风师兄承受。”

  勾践又是一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

  “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要办甚么事?”薛烛道:“风师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此剑后,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之珍,岂可不去当面叩谢?于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替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极是客气。”勾践道:“伍子胥叫人为他卖命,用的总是这套手段,当年叫专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受他如此厚待,心下过意不去,一再请问,有何用己之处。伍子胥总说:“阁下枉驾过吴,乃是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

  勾践骂道:“老奸巨猾,以退为进!”薛烛道:“大王明见万里。

  风师兄终于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厚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儿啦!”薛烛道:

  “那伍子胥却说,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了。而且铸剑极耗心力,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不要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吴士勇悍,时占上风,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若与之以徒兵步战,所用剑戟却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之谈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而是千口万口利剑。”

  勾践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蠡二人瞧去。只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是呆呆出神,问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

  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师哥当下便随着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只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只是其法未见尽善,于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后吴剑锋利,诸国莫及。”勾践点头道:“原来如此。”

  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吴越世仇,吴国铸了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奖勉。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

  勾践大怒,厉声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