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轻响,烛火熄灭了,夜风拂动珠帘,风声灌满内室。
黑暗中,昙摩罗伽眸中似有幽蓝火焰燃烧,冰冷克制,又疯狂炙热。
瑶英心脏怦怦狂跳,眼圈一点一点泛红,抬手勾住他的脊背,一个用力翻身,压着他倒下,紧紧抱住他,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蹭在他胸前衣衫上,抬头,胡乱地吻他。
昙摩罗伽侧过身,搂着她,感觉到她柔软温暖的唇落在头顶上,轻轻地,慢慢地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真的放下心来。
……
瑶英痊愈,王庭上下欢腾,普天同庆。
家家户户的经幡没有撤下去,他们继续为昙摩罗伽和瑶英祈福,期盼着婚礼早日到来。
各部的贺礼陆续送到圣城,曼达公主也特意派遣使者送来厚礼,为了恭喜瑶英得偿所愿,国礼之外,她还送了一箱书写绘画精美的宝册。
李仲虔把王后冠冕送到瑶英帐中,她看到那几串垂落下来快到脚背的宝石珠串,头皮发紧,这冠冕要是戴头上,她脖子都得压弯。
“冠上的两串珠串太重了。”
她告诉昙摩罗伽。
“那就减掉。”
他认真地道。
“换成什么合适?王庭有什么忌讳吗?”
“没有忌讳。”他说,“全都听你的。”
不管瑶英提出什么要求,缘觉都乐呵呵地去奔忙,只要公主不嫌弃新郎,任何要求都不算什么!
王宫修缮一新,按照昙摩罗伽的吩咐,特意请了汉人工匠,在内殿中修葺了一处中原样式格局的院落,礼官忙得热火朝天,紧锣密鼓地准备婚礼。
李仲虔看昙摩罗伽散功之后功法愈加精进,瑶英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打点行囊,带着部下回高昌。
瑶英也准备回去,要他多等几天。
李仲虔道:“我留下无事,不如先回去打点,我是你兄长,婚礼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你还有点发热,不必急着回去,等我安排好了给你写信。”
说着,他揉了揉她发顶。
瑶英想想也是,送他离开:“阿兄,记得每隔几天给我写信。”
“晓得了,管家婆。”
李仲虔笑着道。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天空蓝得澄澈,他一身轻甲,肩披白袍,骑马驰下山坡,回首,朝瑶英挥了挥手,风姿勃发,一如当年。
刚出了圣城,李仲虔立刻甩下西军,命他们每天给瑶英送信,让她以为他还在路上,只带了亲兵,快马加鞭赶回高昌。
“长安的诏书呢?”
杨迁已经赶回高昌,在城外等他,捧出诏书,
李仲虔看完诏书,冷笑。
不出他所料,昙摩罗伽请婚,李德不敢拒绝,但是他暗示瑶英必须放弃一切才能嫁人。
李德做梦。
瑶英想嫁人就嫁人,根本不需要他的许可,请婚只是告知他一声。
李仲虔随手把诏书掷到地上,“四郎要当驸马了?我还没恭喜四郎。”
杨迁立即皱眉,正色道:“将军放心,我乃莽夫,性情浪荡,不敢高攀金枝玉叶,不会尚主。”
李仲虔嘴角一扯:“二桃杀三士,你无意尚主,其他家子弟呢?你的从兄弟呢?从前河西世家以门第为重,这些年战乱,渐渐不讲究出身了,现在天下平定,李德要招你们为驸马,总有豪族心动。”
杨迁剑眉紧拧,明白李仲虔说的是实情。
不久前,皇帝下旨,欲遣一位公主下嫁高昌。皇帝开始分化河西世家豪族,往他们这边安插人手了,赐婚只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接下来,皇帝肯定会继续挑拨离间。
“我回一趟长安。”李仲虔没有进城,“别告诉明月奴。”
杨迁的应答还没落下,他已经猛地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当年,他出塞寻找瑶英时,曾经发过誓,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到她,带她回家,然后和李德来一个了断。
现在他找到她了,她过得很好,有情郎有朋友有部曲有爱戴她的百姓。
瑶英是妹妹,却一直在保护他这个兄长。
这一次,让他来保护她。
第187章 长安(修)
苍鹰金将军每隔两天会送回李仲虔的信。
信是他草草写的,三言两语,说他到了哪里,接下来走哪条路。
这日,瑶英忙完,拿着信比对舆图,咦了一声,转头问昙摩罗伽。
他和她背对背坐着,面前的书案上也堆满了文牒,扫一眼舆图,她指到哪里,他就能说出当地部落名称和风土人情。
瑶英趴回自己的书案上,提笔写了封信,说自己最近病了,很想李仲虔。
信送了出去,没几日,李仲虔回信了,信上还是只有几句话,没有提起她的病。
瑶英卷起羊皮纸,眉头微蹙。
……
两个月后。
长安。
天穹浩瀚,银河星光灿烂,坊间灯火辉煌,夜市千灯,火树银花,似漫天繁星在地上洒下的轮廓倒影。
魏朝皇帝李德立在殿前,身着赤黄色圆领常服,两鬓寒霜,皱纹密布,一双眼睛依旧深邃清明,遥望西边方向。
夜色沉静,却是风雨欲来。
他咳嗽了几声。
内侍焦急地劝道:“圣人,您刚吃了药,吹不得风,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殿罢。”
李德摆摆手。
内侍恭敬地退了下去。
头裹幞头的亲卫小跑上前,抱拳道:“圣人,诏书送去河西、高昌等地了,高昌还没有回音,林、陈、余、王家上疏,言其不胜惶恐,会择日遣子弟上京,供公主遴选。”
李德面色如常。
失去河西,中原王朝就等于被扼住喉咙,注定受制于人。河西、西域光复,功在社稷,惠及子孙,他比谁都高兴,魏朝想要长治久安,必须夺回马场,壮大军备。
但是西军现在掌握在李瑶英手中,又成了他的另一个隐忧。
李瑶英一介弱女子,流落于战火纷飞的西域,居然能活下来,而且不断壮大,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李瑶英、李仲虔恨他入骨,迟早会造反,他不能留下这对儿女。
必须趁他们的根基还不够稳固之前培养起另一股势力,让鹬蚌相争,朝廷才能借机掌控局势。
“离宫那边谁守着?”
“圣人,都安排妥当了,离宫由左骁卫将军孙钦把守,谢皇后插翅难飞,护卫宫城北面重玄门的是右骁卫将军裴晏之,护卫南面、东面的分别是两位武卫大将军,各坊全都肃清过了,全是羽林军的人。”
“东宫的兵马呢?”
“按圣人的吩咐,东宫的兵马被调去洛阳了,现在东宫由金吾卫护卫。太子妃郑氏安分守己,每天一心一意教导太孙,诸事不管,老夫人寿辰那天,殿下没有回郑家,只打发人送了几样寻常的寿礼。”
李德颔首。
郑氏不愧是宰相的族侄,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明哲保身,她是太孙的母亲,只要听话,荣华权柄唾手可取。
一名金吾卫快步爬上石阶:“陛下,露布捷报,飞骑队从南楚驰回,已经到京兆府地界了!”
内侍们面露喜色。
此前太子李玄贞领兵在外,迟迟不归,甚至不远万里去了西域,皇帝派了好几拨人去劝说,太子才回到长安。数月前,太子率军南下攻打南楚,出其不意水淹南楚国都,大败楚军,楚国君臣出城投降,南楚之地尽归魏朝。
天下一统,太子归京,谁不喜笑颜开?
内侍们眼珠一转,争相奉承李德,说起坊间说书人如何夸赞太子英勇神武,正说得热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名羽林卫快步跑上石阶。
“陛下,太子殿下无召返京,人已经到宫门外了!”
阶前安静下来,内侍瞠目结舌。
飞骑队才刚刚进入京兆府,太子身为将帅,怎么已经到宫门外了?身为太子,他擅闯禁宫,难道意图不轨?
风吹过,在场诸人毛骨悚然。
李德面色不改,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问:“他带了多少人?”
“回禀陛下,殿下只带了几个随从回京,其他人回东宫去了,太子孤身一人入宫。”
李德脸色沉了下来:“放他进来。”
羽林卫应喏,去宫门传信,内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汗如雨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不多时,远处灯火摇晃,阶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快步拾级而上,还没到近前,早有内侍看到刀刃折射出的粼粼冷光,吓得浑身哆嗦。
李德望着来人,一语不发。
星光笼下,不等内侍想出对策,李玄贞已经冲进回廊,身上的甲衣还没脱,风尘仆仆,满面胡茬,白袍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灰扑扑的,狭长的凤眸闪烁着狂怒。
“陈家人呢?”
他走到皇帝面前,直接问。
李德挥手,示意内侍退下,淡淡地道:“你甩下飞骑队,独自入宫,就是为了几个陈家人?”
李玄贞冷笑:“我刚刚派人救下陈家人,你就把人劫走了,人关在哪里?我今天要带走他们。”
李德面无表情:“南楚陈家,与你何干?”
顿了顿,语气陡然一厉,“是不是为了七娘?你居然对她动了男女之情?”
李玄贞沉默。
李德怒极反笑,两道精光从眸中迸射而出:“愚不可及!她是什么人?你为她救下陈家人,她就会感激你?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世,就应该抓住陈家人,以此为把柄,让她投鼠忌器!而不是把人救下来送去高昌,她不会领你的情!”
李玄贞看着他,目光淡漠,“把陈家人放了。”
李德笑了笑:“今天,李瑶英还没开口,你为了她的血缘亲人孤身入宫,找我要人。他日,是不是只要她开口求你,你就会把帝位江山拱手相让?”
冰冷的质问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
李玄贞立在阶前,面容冷凝,一动不动,凉风拂过,他身上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李德面色越来越阴沉:“你是太子,以后是皇帝,想要什么女人,易如反掌,不管七娘姓什么,只要你一句话,她就得入宫服侍你,何如你在这里被她当成跳梁小丑玩弄?”
“她没把我当跳梁小丑。”
李玄贞冷冷地道。
跳梁小丑还能博她一笑,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喜欢她,不管在别人看来这是多么没有廉耻的事,我不会再遮掩……”
李玄贞双眸倒映着深邃的夜穹,“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她不会利用我!”
“你受我教诲多年,竟如此天真!”李德怒不可遏,袍袖一甩,带起一阵腥冷的风,“李仲虔、李瑶英已成我的心腹大患,你和太孙迟早会死在他们手上,朕意已决。”
“即使没有私怨,为江山安稳,朕必须斩草除根!”
李玄贞握拳,青筋暴起,拔出腰间短刀。
羽林卫冲上前。
李玄贞发指眦裂,扑哧一声,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鲜血迸出。
众人齐声大叫。
李玄贞一字字道:“七娘心系百姓,会约束李仲虔。你敢伤她,先杀了我!”
李德看着他胸前鲜血汩汩而出,暴怒,双目沁出青色,“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为了一个不把你当人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七娘和你的江山,孰轻孰重?”
李玄贞嘲讽一笑。
“阿耶,比起你当年,我不如你多矣。”
听出他的讥刺之意,李德瞪大眼睛,勃然大怒,身子颤抖了几下,面容狰狞。
旁边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
李德摆摆手,甩开内侍,内侍跌倒在地,爬起身退到一边。
“朕确实六亲不认,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朕是皇帝,决不能容许朝中有任何隐患!”他怒视李玄贞,“朕告诉你,你已经来晚了,朕要动手,谁也拦不住!”
李玄贞心里咯噔一声,“你做了什么?”
李德收敛怒气,淡淡地道:“朕派人写了封信给李仲虔,告诉他李瑶英要么放弃西军,要么在东宫属臣中寻一个丈夫,谢皇后人在离宫,朕已查清李瑶英的身世,你说以李仲虔的性子,他会不会回京?李仲虔一直想要刺杀朕,朕若是抓住他了,李瑶英难道会见死不救?朕不会杀她,杀了她,西军必乱,王庭的昙摩王那边也不好交代,朕有办法让她自投罗网!”
李玄贞倏地怒目,凉意从脚底直窜而起。
李德挥挥手,一名金吾卫上前,跪地道:“陛下,卫国公李仲虔数日前撇下西军,星夜飞驰,再过两日就能回京。”
李玄贞瞳孔一缩,蓦地转身。
金吾卫飞快扑了上来,把他团团围住,长刀利剑都指向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抓陈家人?就是为了逼你回京!”李德望着儿子,“李仲虔回京,李瑶英肯定也会回来,到时候她软语相求,你势必助李瑶英救人,在朕为你解决祸患之前,你给朕好好闭门思过!”
“把太子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书,不得释放!”
李玄贞被带了下去,关押在地牢密室。
密室光线昏暗,一个身着麻布长衫、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墙角,脚上套了镣铐,听到声响,抬起头,神情惊恐,往角落里缩,目光落到李玄贞身上,眸子慢慢瞪大,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惊喜的哼哧声,突然扑了上来。
镣铐哐当作响,她被拉了回去,摔在草堆里,匍匐着往前,伸手够李玄贞的袍角。
“长生……救我……”
李玄贞认出她,僵住了,霍然回头。
“她怎么会在这里?”
守卫被他的目光吓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这是圣人吩咐的。朱娘子嫁了一个北戎贵族,北戎残部投降的时候,她被北戎人献给朝廷,她泄露朝廷机密,和北戎勾结,圣人知道您以前很喜欢她,留下她的性命。朱娘子在北戎过得不太如意,刚回来时就这副样子了,您瞧她现在多么听话,以后殿下指东,她绝不敢往西。”
“圣人说了,您真喜欢七娘,他有法子让七娘变得和朱娘子一样服帖听话,温柔小意,以您为尊,您身份如此尊贵,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何苦低三下四,自己作践自己?”
他们说话间,朱绿芸眼神呆滞,佝偻着往前爬,两行清泪滚滚而出:“我听话,太子殿下,我比谁都听话……我以后再也不闹了……救我出去……我会好好侍奉你……我帮你生孩子……别把我送回北戎……他们是群野蛮人……我死也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
她趴在他脚下,狼狈,屈辱,祈求他的怜悯,毫无尊严可言,脸上却没有一丝难堪。
李玄贞双拳捏的咯咯响,扭过头去不看她,“放了她!”
停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别为难她。”
守卫应是,拖着镣铐把朱绿芸拉了出去,她瑟瑟发抖,哭嚎着他的名字,求他收留她。
李玄贞没有回头,等她哭喊声听不见了,瘫倒在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地牢深处忽然一声镣铐锁链碰响,他回过神,抹了把脸,目光飞快地巡睃一圈。
他得想办法给李瑶英递信。
……
殿前,月华洒下一地霜雪。
内侍回来复命,道:“陛下,各处城门都问过了,太子殿下确实是独自回来的,飞骑队还在城郊。”
李德沉着脸,没有作声,忽然,猛地咳嗽起来,身子踉跄,人往后栽倒。
内侍同时抢上前扶住他,半搀半抬,送他回内殿榻上,动作熟练。他歪倒下去,咳咳喘喘,脸色发白,嘴唇泛青,接了内侍递来的药丸,含在舌根,喝了口茶,一转眼的工夫,虚汗浸湿衣衫。
足足半个时辰后,李德脸色恢复了点,吩咐内侍:“让太子妃去见太子,他伤了自己,带两个御医过去。”
消息送出去,两个时辰后,太子妃郑璧玉的心腹小黄门捧着一封信求见。
“陛下,太子殿下的伤口已经包扎,血止住了。殿下让太子妃帮他往高昌送一封信,太子妃不敢擅自传递消息,请您过目。”
李德接过信,拆开看完,想起李玄贞毫不犹豫一刀刺向自己的情景,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李玄贞果然给李瑶英报信,提醒她不要回长安,还承诺会尽己所能救下李仲虔。
他对李瑶英的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盈娘的儿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李德自嘲一笑。
……
太子妃郑璧玉从地牢出来,去了一趟后殿,隔着满池盛放的菡萏,看穿着皇孙礼服的儿子坐在廊前跟着弘文馆的讲经博士念书。
身后脚步响,仆从躬身道:“殿下,信送去圣上那里了。”
她淡淡地应一声。
一阵断断续续的嘤嘤哭声传来,仆从指着不远处蓬头垢面的朱绿芸,道:“殿下,阿郎嘱咐我们照应朱娘子,给她找一个安身之所,奴去打听过了,朱娘子是北戎俘虏献上来的,原本应该安置在河西,圣上特地派人把她找回来,她是奴籍,在宫里做粗使活计,听说处境很可怜,您看,把她送到哪里妥当?”
“安置她?等着她翻身以后恩将仇报?”郑璧玉看也没看朱绿芸一眼,摘下一片荷叶,“打点一下宫里,就算是照应过了,不必多管,她自作自受。太子问起,就说圣上那边发过话了,你们也没办法。”
仆从应是,朝远处摇了摇手。
朱绿芸绝境逢生,眼看就能跟着郑璧玉出宫,又被拖了回去,大起大落,满脸惶然,张口要叫人,宫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人拖走了。
郑璧玉低头,闻荷叶散发出的微微发涩的清苦香气。
李仲虔肯定潜入城了,圣上布下天罗地网,要借李仲虔引来李瑶英,李玄贞不会坐视不管,父子几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让人打听金吾卫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可疑的人,宫中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消息传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寻找暗杀他的机会,颁布旨意,初六那日会出席曲江的大宴。
郑璧玉叮嘱儿子,初六那天离李德远一点。
她数着日子,等着父子三人决出胜负。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汹涌,分外热闹。金吾卫开道,文武百官簇拥,李德一袭黄色圆领常服,戴头巾,踏乌皮靴,出现在曲江的阁楼上,欢声雷动,乌泱泱的人群纷纷涌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卫被冲开一个小小的缺口。
郑璧玉搂着儿子,心不在焉,时不时环顾一圈,手心里出了汗。
忽地,火光冲天而起,和阁楼相邻的别院转瞬间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静了片刻,掉头便跑,顿时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郑璧玉带着儿子撤出帷帐,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执剑扑向李德站立的地方,叹了口气。
这是个陷阱。
……
曲江池地形开阔,不利于合围,但是金吾卫准备充分,很快平息了当日骚乱。
到底是谁刺杀李德,朝廷秘而不宣,只说贼首已经抓到,民间众说纷纭,有人猜是南楚余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还有人说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员知道,那个熟悉的身影分明是离京几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发出诏令,要李瑶英进京。
诏书刚刚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长安,满朝震惊。
李瑶英回来了,请求入京。
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瑶英无诏,怎么敢大张旗鼓回长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应该偷偷摸摸回来吗?而且她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王庭君主呢?
他责问礼部官员,官员翻遍文书后发现,李德去年曾下诏命西军将领回京,当时她没有理会,她这次返回,说西域遥远,才收到诏令,所以并不算无诏,她路上必定隐瞒了身份,驿馆不知道她也在将领之列,没有察觉。至于王庭君主,应该没有同行,否则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惊,他派人拦截消息,封锁关卡,李瑶英竟然还是畅通无阻,回来得这么快!
好在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李瑶英果然救兄长心切,等不及昙摩王陪她还朝。
第188章 回京(修)
土润溽暑,蝉虫嘶鸣,朱雀长街两侧,槐榆浓阴匝地。
一轮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晨晖泼洒而下,隆隆的街鼓声从天街门楼响起,远远回荡开来,四面八方门楼钟鼓跟着奏响,汇成一片磅礴海浪,惊天动地。
然而今天,比鼓声更响亮的,是鼎沸的人声。
朱雀大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让整个长安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涌出家门,疯狂地奔向广场,豪族子弟仕女,官员小吏,昔日爱慕公主容颜风采的五陵少年,受过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谁都不肯落于人后,换上最鲜亮的衣裳,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骑马还是乘车?她看不看得见我们?”
“听说驸马是域外一个叫王庭的国家的君主,驸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来了?”
“我听说驸马以前是个出家人!是佛子!”
“驸马面如冠玉,谪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设!”
嘈杂的议论声中,洒扫过的长街尽头传来猎猎风响。
众人兴奋万分,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张望。
晨曦氤氲浮动,灰蒙蒙的影子从薄雾中走来。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肃杀的黑色,凛冽的雪白,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轻甲白袍,面容整肃。
众人愣住了。
这不是王庭旗帜,也不是西军旗帜。
那是一面面写满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缀有长长的飘带,飘带上也写满了字。
队伍一列挨着一列,源源不断,幡旗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的是一阵辘辘的车马声,一辆辆大车跟在幡旗队后驶入门楼。
当众人看清楚大车上那一张张木牌是什么时,人群里此起彼落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广场上空。
杨迁、杨念乡一身铠甲,手持符节、舆图,走在马车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肃穆。
在他们身旁和身后,一辆接一辆载着骨灰和牌位的大车慢慢地行走在长街大道上。
这些牌位有些是杨迁亲手书写的,他们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着跪在他脚下、问他万言书是否送达长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愿望,收复失地,东归故国。
为此,他们有的苦苦盼望了几十年,有的想方设法资助西军,有的投笔从戎,拼死反抗,死在敌人的长刀之下。
文昭公主为他们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带他们回来了,他们将被送往祖籍安葬,魂归故里。
大道两畔,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出声打扰逝者们,他们眼中泪花闪烁,静静地注视着马车上那一张张牌位。
这一刻,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装载灵牌骨灰的马车,而是成千上万在战乱中被掳走、远离家乡、受尽苦楚,盼着死后能够叶落归根的百姓,是数万万为了族人东归而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贫苦农人,有年轻气盛的世家儿郎,他们和长安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被迫和故国割断联系,颠沛流离,无数次向东方遥拜,祈求王师收复失地,让他们得以还乡。
魂兮归来。
回来吧,在外游荡的孤魂们。
回来吧,为了反抗压迫、率族人东归而牺牲的年轻儿郎们。
你们回家了。
看,西域已经平定,河陇畅通,你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从广阔富饶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农人扛着锄头耕田种地,商人坐着满载丝绸珠宝的大车往来东西,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悠闲地放牧,汉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处,共创太平盛世。
你们的子孙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像你们这样,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一生颠沛。
长风刮过,幡旗高高飞扬,飘带飒飒飞舞。
那一个个亡灵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百姓们眼前,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长街上,嬉笑着,惊叹着,感慨着。
人们默默地凝望着他们。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