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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摩罗伽没说话,把叠好的帕子放在枕畔。

……

瑶英离开王寺,回到住的绸缎铺子。

李仲虔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里,脸色阴沉:“你昨晚去哪了?怎么一夜不归?”

昨晚亲兵告诉他瑶英跟着阿史那将军离开了,留话给他叫他不必担心,他一直等到现在。

瑶英心事重重,拉着他上楼,小声说:“阿兄,我昨晚在王寺。”

李仲虔眉头紧皱,扫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在王寺干什么?”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压低声音:“这事我只告诉阿兄,阿兄千万别透露出去,我去见佛子了。”

李仲虔脸色愈加难看。

“为什么不能白天见他?”

“人多口杂,夜里不会被人发现。”

李仲虔盯着瑶英看了一会儿:“你一个人不安全,以后阿兄陪你去。”

瑶英嗯一声,心不在焉。

“阿兄,我昨晚没睡好,先去睡一会儿。”

李仲虔送瑶英回房,看着她睡下,下楼,叫来两个亲兵:“给那个阿史那将军送信,我要见佛子。”

吩咐完,又叮嘱一句,“这事先别告诉七娘。”

亲兵应是。

信很快送到毕娑手中,他看了信,眼睛瞪大,呆了一呆,拿不定主意,请示昙摩罗伽。

“王,文昭公主的兄长说想见您……他想和您谈谈文昭公主的事。”

昙摩罗伽抬眸,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头裹巾帻、身穿锦袍,腰佩长剑的李仲虔在毕娑的引领下来到王寺的一处偏殿。

烈日高悬,殿前毡帘高挂,走进内殿,顿感幽凉。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等他,一身雪白金纹露肩袈裟,五官轮廓鲜明,气度翩然出尘。

李仲虔见过不少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世家儿郎,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昙摩罗伽风姿出众,不过他一想起昨天昙摩罗伽在大殿上凝视瑶英的眼神,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警惕和防备。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李玄贞了,李玄贞看着瑶英时,眼里有痛恨、仇视,还有种压抑的东西。后来两人身陷北戎,李玄贞听塔丽提起瑶英的遭遇,那些痛恨和仇视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痛不欲生和更深沉的压抑。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时,也在压抑,眼神分外克制,神情平静淡然,以至于看着好像没什么异样。

他为什么要克制?

李仲虔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因为佛子知道自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他原本想直接带着瑶英离开,可是她昨晚的彻夜不归让他意识到他必须来见佛子。

待李仲虔坐定,昙摩罗伽眼神示意近卫退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两人,李仲虔开门见山:“我有一事不明,请法师为我解惑,若有冒犯之处,请法师见谅。”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但问无妨。”

李仲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法师对舍妹……是不是动了男女之情?”

一阵风吹进内殿,珠帘轻轻晃动,折射出道道宝光。

昙摩罗伽迎着李仲虔审视的视线,神色坦然,点了点头。

“是。”

七情六欲,本属平常。

他对李瑶英的贪欲,不止是她的陪伴而已,他想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个人,想亲近她,触碰她,让她欢笑。

李仲虔瞳孔一缩。

第148章 羊皮纸

珠帘映着照进内殿的日光,书案前静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间,李仲虔以为昙摩罗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因为他的神情太过镇定,眼神太过从容,没有一丝被当面戳破心思的恼怒难堪。

他如此平静,正说明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隐忍克制,可见他谨守分寸。

但是瑶英并不知情,私底下和他相处时毫无防备!

李仲虔回过神,脸色铁青:“法师是得道高僧,当持戒律,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师,敬仰信赖之情,溢于言表,法师怎能不顾伦理,对她动男女之情?”

“莫非因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才会让法师误会?”

昙摩罗伽摇摇头:“由乐生贪……是我持戒不严之故,与公主无关,公主从一开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个借口。”

他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纵容她的亲近,如果没有一年之期,他会继续纵容下去。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是修行之人,这样的经文,他随口就能念诵,心中也早已参透其义,知晓情爱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纵自己沉沦。

李仲虔略觉诧异,凤眼微眯,瞥昙摩罗伽一眼。

他以言语激怒昙摩罗伽,昙摩罗伽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以瑶英刻意亲近他、才会让他动摇心志为理由来开脱,只说自己持戒不严,倒是很有担当。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牵扯。

再有担当,也不是瑶英的良人。

“法师风采出众,博闻强识,地位尊贵,是人中龙凤……”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试探之意,直接道,“不过法师是一位出家的僧人,还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长,难免顾虑颇多,不知法师心里是什么打算?”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转动持珠。

李仲虔不客气地道:“难道法师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还是说法师会告诉舍妹实情,和舍妹暗中来往,以后舍妹想见法师,必须像昨晚那样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入寺和法师私通幽会?法师想让她一辈子做一个被僧人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躲躲藏藏,防着你们的私情曝光?”

昙摩罗伽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李仲虔接着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法师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绝不会看着她重蹈覆辙。她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嫁人,万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当世俊杰,一国之君,只要知冷疼热,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欢,夫妻俩能相濡以沫过日子,就足够了。”

谢满愿飞蛾扑火,步步退让,最终心灰意冷,疯疯癫癫。瑶英喜欢谁,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欢,不在乎结果,她可以为了救他这个兄长牺牲自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瑶英和谢满愿一样被情所伤。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一个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简单,真心敬爱她,一定会尊重她,会好好对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还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个身份特殊、会让她陷进无穷是非的僧人。

昙摩罗伽望着帘下青烟缭绕的兽香炉,一语不发。

李仲虔笑了笑,阴沉地道:“又或者,法师对七娘的情意已经深厚到可以为她还俗?恕我无礼,法师就算还俗,也不能给七娘安稳的生活,王庭百姓对法师推崇备至,法师如果因七娘还俗,七娘会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人人都会说她是祸水,你们即使结为夫妻,也一生不得安宁。”

“情爱炽热时,法师固然可以为七娘放弃修行,日后色衰爱弛,情分磨尽,夫妻相看成厌,法师想起因为七娘才放弃了高贵的身份和半生所学,到那时,还能待她像现在这么好吗?”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炽烈如火,湮灭如风,我是过来人。”

李德这些年为唐盈要死要活,当初还不是为了壮大势力和谢家联姻?

情爱是靠不住的。

李仲虔直视昙摩罗伽:“再者,王庭离七娘的家乡有万里之遥,地理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她被迫流落此处,才不得不适应这里的风俗。法师是王庭君主,不可能抛下王庭随她回乡,她是汉人,王庭上下看不起汉人,即使法师和她经历重重磨难,她留了下来,以后也会有不少是非。”

瑶英就算不回长安,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留在王庭,西军收复瓜州、沙州后,她肯定留在瓜州,处理西军事务,远离李德、李玄贞,荆南谢家留下的人马可以搬迁至瓜州。

所以说,不论昙摩罗伽还俗与否,他都没办法给瑶英一个光明安稳的将来。

殿中安静下来。

两个男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半晌后,李仲虔嘴角勾起,话锋一转:“法师是高僧,虽然对舍妹动了情,应该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刚才那番话,是我心切之下杞人忧天……让法师见笑了。”

他抬眸,望着昙摩罗伽。

“七娘磨难重重,吃了太多苦头,法师庇护她,我感激不尽,定会报答法师的恩情,但是我不会看着她为了报恩踏进泥潭。”

“请法师承诺我一件事。”

昙摩罗伽眸光闪动:“卫国公想要我承诺什么事?”

李仲虔神情肃穆:“法师不可能抛下王庭,我也无意逼迫法师抛弃一切,既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望法师以后谨守分寸,和七娘保持距离,别让她心生误会,沉湎其中,无法抽身。我也会提醒七娘,要她注意举止,免得她孩子心性,打扰法师的修行。”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

李仲虔说的这些,他都能预见到。他是修行之人,不该在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私地贪恋她的亲近。

李仲虔说得对,他于瑶英而言,是一座泥潭。

“好。”

他道,声音沙哑。

……

偏殿外。

毕娑一脸紧张忐忑,手握剑柄,细听殿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劝架。

帘后静悄悄的,只有模糊的交谈声,他等了很久都没听到争执、打斗声,皱眉疑惑,一串脚步声传了出来。

毕娑赶紧站好,看着李仲虔走出内殿,大踏步出去。

竟然没打起来?

毕娑转身进殿,目光落在昙摩罗伽脸上,心口一紧。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脸色分外苍白。

“以后我病发,别惊动文昭公主,不要在深夜请她入寺。”

毕娑怔住:“王……”

昙摩罗伽低头翻阅奏疏,气势沉凝。

毕娑不敢辩解,暗叹了一声。

昙摩罗伽提笔书写。

毕娑想了想,斟酌着道:“王,文昭公主是真的关心您的身体……听说王病了,她想也不想就来看望王。”

昙摩罗伽摇摇头,“别利用她。”

毕娑脸上掠过羞惭之意。

昙摩罗伽没有多说什么。

这事不能怪毕娑自作主张,因为他的几次默许,毕娑才会请她来照看他。

说到底,是他的错。

经文里有句话,莫与相见,莫与共语……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断绝贪恋,只要不见瑶英,不和她说话,就能静心禅定……

久而久之,就算还有贪恋,也不会影响到她。

他下了决心,但是却一次次放纵自己见她,和她说话。她来照顾他,他面上不露分毫,其实心中欢喜,想把她留下来,一直这么陪伴在他身边。

生了贪恋之后,欲望会不断膨胀,直到彻底吞噬他的理智。

他不仅有了贪欲,还想自私地独占她。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克制不住,做出强迫她的事。

昙摩罗伽定定神,专注地批阅奏疏,翻开一张精美的羊皮纸卷时,手上的笔突然停了下来。

毕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担忧地唤一声:“王?”

他已经散功,现在不能动用内力,怎么会这样?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半晌后,才在羊皮纸上留下批示。

毕娑心里纳闷,退了出去,等昙摩罗伽批阅完的奏疏送出偏殿,般若几人围坐着誊抄案牍,他抽出那份羊皮纸卷看了几眼,眉头紧皱。

般若抄到这份羊皮纸,眼睛瞪得溜圆:“乌吉里部的莫毗多王子正式向文昭公主提亲?!”

毕娑脸色微沉。

难怪刚才昙摩罗伽看到这份奏疏时会是那样的反应。

般若咋舌,一边誊抄,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王刚刚宣布文昭公主离寺,乌吉里部就送来求婚书,请王允许,莫毗多王子肯定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还真是心急……他是少年英雄,生得也俊,和文昭公主倒也般配……”

毕娑脸上浮起忧虑之色。

莫毗多是乌吉里部王子,深受器重,瑶英现在是西军都督,和西军联合的世家豪族肯定希望她继续保持和王庭的关系,而且莫毗多能征善战,以后会接掌乌吉里部,世家肯定会劝说她嫁给莫毗多。

到时候由王赐婚,文昭公主不再痴恋佛子,转而嫁给王庭的少年英雄,当真是一段佳话,两人年纪相当,确实般配。

听礼部的人说,李瑶英现在正积极联合诸州诸部落,不断壮大力量,她会不会为了大局考虑,嫁给莫毗多?

毕娑再看一眼羊皮纸。

这份奏疏,昙摩罗伽没有写批复,只盖了花印。

也就是说,作为君王,他不会阻止乌吉里部向李瑶英求婚。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羊皮纸很快送出王寺,等在外面的乌吉里部使者欢天喜地,捧着羊皮纸匆匆离开。

……

李仲虔回到绸缎铺子,亲兵告诉他李瑶英还在睡。

“别吵她,让她接着睡。”

他提剑去了另一间庭院,处理军务,催促亲兵收拾行囊。

二楼最里面的卧房,瑶英昏昏沉沉,抱着丝织隐囊,睡出了一身的汗。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搓绵扯絮,大雪纷飞,狂风从小窗格吹进屋中,毡帘狂卷。她喝得醉醺醺的,头重脚轻,穿着一身石榴红小团花金泥罗襦,下面系一条团窠春水碧绿罗裙,手挽一条白色地满绣花鸟披帛,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幽静的禅室。

一个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背对着她坐在灯前,背影挺拔,正在看佛经,她朝他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热,身上粘腻腻的出了汗,披帛、对镯、金臂钏、外面罩着的对襟半袖、发间的簪环、束发的彩绦一一滑落在地上,一阵环佩叮铃轻响。

僧人手执经卷,抬眸瞥她一眼,碧色双眸沉静如海。

她觉得身上热得难受,走到他身边,发烫的指尖摸摸他的脸,果然微凉,干脆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扑,坐到他身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垂眸看她,面无表情。

她在他怀中扭动身子,蹭乱他的袈裟,手指顺着他脖子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醉意朦胧,贴上去,轻声唤他:“法师……”

呼吸缠绕,淡淡的沉香萦绕在周身。

她身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漉漉的,愈发缠着他不放,他看着她,慢慢朝她俯身,双臂收紧。

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一手托着她,低头吻她的颈侧。

楼梯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瑶英从梦中惊醒,呆了一呆,刚才的梦顷刻间忘了一大半,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坐在昙摩罗伽身上……就和那尊她见过的天竺铜佛一模一样……

罪过罪过……

瑶英醒过神,坐起身,揉了揉乱发,晃晃脑袋,心里暗暗道:下次一定要把铜佛卖掉。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在外面禀报:“公主,乌吉里部连夜送来礼物。”

“乌吉里部?”

瑶英起身,点亮灯烛,先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裳,赶到大堂。

堂中烛火通明,李仲虔已经到了,看了她一会儿,递给她一份礼单:“乌吉里部的小王子正式向你求亲。”

瑶英一愣,拿起礼单细看,礼物有些杂,牛羊牲畜有几千头,还有各种兽皮、铁器,这是乌吉里部求亲的风俗,另外还有一对野鹿、一对大雁——这一看就是按照中原求亲风俗另外备的礼。

“莫毗多回圣城了?”

瑶英疑惑地问,她没有收到莫毗多回来的战报。

乌吉里部的使者忙走上前,含笑解释:“王子还在前方作战……深夜来访,请公主勿怪。这都是王子之前吩咐我们的,等公主离开王寺,我们就马上来向公主求亲……王子说,公主就像神女,想娶您的勇士肯定很多,他怕来不及赶回来,所以叮嘱我们一定要尽快求亲。”

瑶英哭笑不得。

使者道:“公主不用现在就做决定,在我们部落,求亲是男人为了向心爱的小娘子和她的家人表达决心和诚意,我们小王子真心爱慕公主。”

说完,又补充一句,“请公主放心,王子已经征得王的允许,乌吉里部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的可敦。”

瑶英手上轻颤,撩起眼帘,“佛子同意了?”

使者点头,笑着道:“请婚的信刚送上去,王就批复了。”

说着,捧出羊皮纸。

瑶英接过羊皮纸,直接看写批语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花押。

确实是昙摩罗伽本人的批复。

她捏着羊皮纸,出了一会儿神。

烛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羊皮纸,递还给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么?”

瑶英收敛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使者笑道:“请公主和公主的兄长相信我们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扰公主休息,等王子回来,会亲自来向公子和公主求亲,失礼之处,请公子见谅。”

李仲虔示意亲兵送使者出去,一双凤眼紧紧盯着瑶英:“我听亲兵说,这个莫毗多抱过你?你挺喜欢他的?”

瑶英失笑:“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讨厌莫毗多,但要说男女间的喜欢,绝对没有。

李仲虔点点头,“你刚刚离开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亲笔信,向佛子请求许可,再来向你求亲……这个莫毗多年少有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瑶英笑笑:“外族人怎么了?”

李仲虔皱眉:“他是乌吉里部的继承人,你嫁给他,以后就是乌吉里部的可敦,要在乌吉里部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族里没人会说汉文,一辈子远离故土,生活在一个陌生的部族里,太委屈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赶了过来,抚掌轻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骁勇善战,还是佛子器重的近臣,乌吉里部虽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务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万精骑!”

瑶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争相投靠西军的世家豪族,他们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联姻的请求。尉迟国主提醒过她,她的婚事会打乱西军内部权势平衡,谁娶了她,谁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从他们中选出一个丈夫,或者和强大的外族联姻,以获取支持,稳定局势。

总之,他们不希望她嫁给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虑从西军将领中挑一个儿郎,就是因为知道她这么做和河陇这一带的世家关系会更紧密,到时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稳固。

瑶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讨论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个眼色。

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个激灵,识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声道:“明月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别委屈自己。”

瑶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翌日天还没亮就起身,去找毕娑。

第149章 旧相识

天际处微微泛白,晨风轻拂。

毕娑穿过长廊,匆匆走下阶梯。

长阶下,一道婀娜身影立在清冷曦光中,墨发乌黑,秋水瞳仁,浅黄襦花笼裙,手上执马鞭,鞭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石阶上,神情若有所思。

“我想见法师,不知道法师方不方便见我?”

她看到毕娑,收起马鞭,摘下面纱,直接道。

毕娑迟疑了一下:“王昨天好转了些,不便见公主。”

“为何不便?”

“王准备再次闭关,王说应该来不及为公主送行,王给公主准备了礼物。”

毕娑说完,阶前安静下来。

瑶英沉默了一会儿,一笑,道:“那就是说法师现在还没闭关,我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太久。烦请将军替我转告法师,我在这里等着。”

“还是说,我只能晚上才能见到法师?那我夜里来。”

她说话嗓音依旧柔和,眉间带笑,毕娑却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转身入殿。

医者刚刚为昙摩罗伽施完针,他面色苍白,裸露在外的肩背大汗淋漓,泛着油光,听了通禀,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毕娑道:“王,公主等着我去回话……公主还说,您这会儿不便见她,她就夜里来。”

瑶英一直善解人意,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很多事都不会多问,但是当她坚持要做什么的时候,毕娑根本没办法糊弄她。

昙摩罗伽擦去身上虚汗,站起身,披上袈裟,“请公主进来。”

瑶英入殿时,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经卷,脊背挺直,神色如常,气势庄严,完全看不出刚刚施过针的样子。

“前晚劳公主看顾,公主乃西军都督,诸事缠身,急着去高昌,毕娑不该麻烦公主照料我,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他抬眸,看着瑶英,缓缓道。

“以后毕娑不会再拿这些琐碎小事麻烦公主。我已批复高昌送来的文书,见过卫国公了,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可以即刻启程。”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

他的书案旁空空荡荡,她以前常用的那张小案没有了。

她记得小案是黑漆鎏金的,上面绘有莲花、宝池、卷草、小坐佛,一应笔墨文具都是她用惯的。她曾伏在小案前读书写信,昙摩罗伽坐在一旁翻阅经书,她遇到疑惑的地方,直接侧过身去问他,他为她讲解,宽大的金纹袈裟袖摆时不时拂过她的手背。

他对她太温和,待在他身边,她很安心,没有丝毫防备,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觉信赖亲近他,有时候还会打趣他,心里隐隐觉得,他不会生气,就算生气了,也是为她好,而且不会气很久。

小案没了。

瑶英坐到离昙摩罗伽有些远的下首,道:“事关法师的身体,绝不是什么琐碎小事。”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公主不是医者,不通医理,我身边有仆从近侍,不该劳烦公主。”

瑶英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法师,莫毗多王子向我提亲了。”

她平静地道。

屋中陡然沉寂下来,唯有水晶帘轻轻摇晃的窸窣轻响。

毕娑站在门边,浑身僵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放下经卷,面色淡然,道:“我知道,莫毗多的请求是我批复的。”

“这么说,法师赞同这桩婚事?我若答应求亲,王庭和西军的盟约可以更稳固。”

昙摩罗伽手指握紧佛珠,看着瑶英,碧眸波澜不兴。

“公主的婚事当由公主自己做主,与他人无干。”

也就是说,和他也没有关系。

瑶英凝眸看他半晌,嘴角轻翘:“是我莽撞了,法师是得道高僧,我和法师提起婚姻嫁娶这种俗事,请法师勿怪。”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搅法师了……法师说得对,法师身边有近侍医者,我一窍不通……”

她告退出去,走到门边时,转过身,眉眼微弯。

“我流落域外,能遇上法师这样的人,和法师相识一场,心里很高兴。”

“法师救了我,我很感激法师。”

“法师身体不好,一定要好好调养,朝务再繁忙,也要注意身体。”

“这些时日给法师添了不少麻烦……法师,保重。”

她一字字说完,目光凝定在昙摩罗迦身上,看了他很久,转身出去了。

缕金夹缬花笼裙拂过门槛,她的身影消失在浮动的灿烂曦光中。

毕娑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心惊肉跳。

这次离别如此平静,平静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道别,但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文昭公主这一走,以后不会再来圣城了!

他心急如焚,转身迈进殿中,“王……”

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他脸色大变,疾步奔上前,扶起倒在书案前的昙摩罗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