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声声巨响,山崩地塌,大地震颤,急速冲锋的骑兵一个接一个陷落进大坑中,碎石迸溅,泥土飞扬,遮天蔽日。
巨变突生,半边山体整个塌陷,轰隆隆的巨响声震云霄,无数北戎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连人带马,被卷入铺天盖地的山石洪流之中。
后方的北戎士兵鬼哭狼嚎,前方攻城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头茫然四顾。
战场仿佛停滞了一瞬。
海都阿陵浑身热血上涌,睚眦欲裂,策马冲上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后军被倒塌的巨石吞噬。
山怎么会突然崩塌?
炸响还在继续,地动山摇,战马受惊,齐声嘶鸣,扬蹄奔逃,将马背上的骑手狠狠地甩了下去。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阵古怪的啸响,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坠落在北戎战阵之中。
惨叫声四起,战阵立时崩溃。
“天雷!天雷!”
士兵们发出恐惧的尖叫。
海都阿陵毛发直竖,握紧拳头,一阵风刮过,他冷汗涔涔,蓦地从震惊从回过神。
士气已失,今天他们攻不下白城。
“全体撤退!收拢溃兵!”
亲兵吹响号角,北戎士兵尖叫着撤退,经过倒塌的碎石时,所有人无不胆战心惊,抱头奔逃。
部下丢盔弃甲,逃回海都阿陵身边,劝他赶紧离开。
海都阿陵咬牙切齿,瞳孔翕张,冷冷地盯着白城城墙。
白城守军刚刚使用的武器,他听说过。
文昭公主李瑶英当初逃离叶鲁部落时,“天降惊雷”,引来天罚,才能趁乱逃离。
他从不信什么天罚,李瑶英一定是用了什么汉人才会的武器,草原部落的人从没见过,误以为那是天罚。
乱石迸溅,轰轰巨响还没停下,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远处白城城墙上,几面军旗立于漫天黄沙碎石和辽阔的苍穹之间,迎风猎猎飞扬。
海都阿陵双眼微眯,看着那几面陌生的军旗。
哪个小部落敢阻挡他的脚步?
城墙上,一名高大的将领弯弓搭箭,拉足弓力,一箭射出。
一声尖啸突兀响起,随即,北戎战阵中的一面军旗被箭矢射中,应声倒地。
北戎士兵惊叫出声。
将领再次拉弓,又是一箭射出,气势如虹,箭矢破空而至,直直地扎在北戎一面军旗的旗杆上,铮铮作响。
士兵胆战心惊,取下箭矢上绑着的信,送到海都阿陵手中。
海都阿陵展开信,怒目圆瞪。
高昌已经归附大魏,西域诸州,尽皆光复,山河疆土,寸土不让。
从今天开始,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个小部落的抵抗,而是整支西军,是中原魏国。
海都阿陵盯着末尾的落款处,怒意激荡,热血沸腾,指节用力到痉挛。
拦住他的是西军。
这段时日,西军已经收复高昌了!尉迟国主纵容依娜夫人,送他兵马武器,这一路他没有遇到抵抗,都是李瑶英在迷惑他!
好!
好一个李瑶英!
部下满身是血,冲到海都阿陵身边,大吼:“都统,我们撤去哪儿?”
海都阿陵面皮抽搐了几下,神情狰狞。
西域诸州向来精明,哪国势力强大,他们就投靠谁,当地世家贵族一直对繁重的苛捐杂税多有不满,信上所说,就算不是真的,也差不离。王庭和汉地公主联合,把他拦在白城之外,瓦罕可汗逃往草原的东路肯定也被截断了,老可汗如今就是瓮中之鳖,在王庭和西军夹击中一步步掉进最后的陷阱。
等西军和王庭军队同时收网,老可汗必死无疑。
他的人死伤大半,根本无力力挽狂澜,而且北戎贵族仇视他,不会听他的号令。
海都阿陵一提马缰,果断地拨马转头。
“修整兵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大汗在外奔逃,贵族们各自为政,敌人准备充分,不知道还藏有多少陷阱,我们是大汗唯一的依靠,不能轻举妄动,等我们收拢更多队伍,立刻东进勤王!”
刚刚涣散的士气又振奋起来,乱兵们簇拥着海都阿陵,飞快撤出战场。
白城城墙,将领们看着海都阿陵撤退,齐齐松了口气,下令士兵打扫战场,收治伤病,对望一眼,难以抑制激动,放声大笑。
唯有刚才弯弓搭箭的年轻将领板着面孔,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杨念乡摘下头盔,看向身边板着脸的将领:“谢青,你刚才那两箭威力十足,练了多久啊?”
谢青面无表情地道:“十二年。”
杨念乡啧啧称叹,士兵冲上来禀报军情,众人顾不上闲话,各自奔忙。
王庭军队和北戎主力在撒姆谷对阵时,杨念乡几人带着李瑶英的密信赶回高昌,和杨迁汇合,帮助尉迟国主架空依娜夫人,解决了驻扎在高昌城中的北戎军队。
高昌国主立刻写信给魏国,要求魏国正式册封李瑶英和西军,给予西军兵力支持。
与此同时,杨念乡和谢青赶往白城,召集兵马,安设器械,厉兵秣马。
李瑶英和他们分析过,海都阿陵一定会在积聚力量后先攻打高昌附近的部落,再攻占高昌,他们在白城等了很久,在整个山头都埋设了商队秘密运来的武器,不断放出假消息引诱北戎斥候,就等着海都阿陵上钩。
今天只是第一次交锋,他们暂时吓退了海都阿陵,削弱了他的部队,不过尚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的任务是守住西边防线,让海都阿陵无法东进。
这期间,西军将会联合各地发动起义,逐步光复西域各州。
谢青手持长弓,带了一队亲兵出城巡视。
公主曾经一遍遍叮嘱她,战场上决不能轻忽,要戒骄戒躁。
她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在阵前斩杀海都阿陵,不能焦躁,她可以为公主守住白城,让海都阿陵无法再往东踏进一步。
谢青收起长弓。
她练了十二年的箭,她和公主认识,也差不多是十二年。
长风猎猎。
谢青一身甲衣,横刀立马,俯视马蹄下一片狼藉的战场。
士为知己者死。
公主是西军首领,她就要成为公主帐下最勇猛的大将。
……
沙城。
瑶英看完纸上密密麻麻详细的战报,确认谢青他们击退了海都阿陵,将之前的布局谋划一一道出。
她身在王庭,所以身边没有带人马,西军主力正在战场之上奋勇杀敌,收复失地。她和商队在后方调配粮草武器,为他们指引路线,让他们可以避开北戎乱军,减少伤亡。
在王庭随军的那段日子,她整日处理后方军务、整理情报,现在做起这些事已经很熟练了。
李仲虔看着瑶英,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所有抱负和志气都在谢无量死去之后烟消云散了,现在的他宁可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他。
瑶英和他不一样。
从前在中原,因为李德和李玄贞的压制,她不敢接触这些事。
这三年,他不在她身边,她经历了很多艰辛,在他面前,她依然还是乖巧的妹妹,在其他人眼中,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
李仲虔脸上神色晦暗。
瑶英知道他的心病,摇摇他的胳膊,撒娇道:“阿兄,你勇冠三军,亲兵家将都很崇拜你,我让他们以后多向你请教,你能教他们排兵布阵吗?”
他现在还是想着带她回去,她得先让他慢慢接手这些事。
李仲虔收敛心思,颔首:“他们这几年一直跟在你身边,都是忠勇之士,也是好苗子,想问什么只管来问。”
瑶英笑着嗯一声。
说了一会儿话,李仲虔监督瑶英回屋吃药。
当晚,两人收拾好行囊,预备第二天出发去圣城。
翌日早上,瑶英和李仲虔骑马出了驿馆,等在驿馆外的流民立马围了上来。
“壮士!收下我们吧!”
“首领,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李仲虔理了理缰绳,冷冷地看一眼扑上来的流民,凤眼满是戾气:“滚。”
流民们吓得直往后退。
瑶英和李仲虔并辔而行,看一眼身后的流民。
“不用理会他们。”李仲虔道,“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瑶英想了想,“阿兄,如今我们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查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如果原先是牧民,没做过什么恶事的,不如暂且收留,这些部落的人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弓马娴熟。”
李仲虔皱了皱眉,终究拗不过瑶英,“也罢,听你的。”
……
兄妹两人还在路上时,巴伊已经快马加鞭,赶回圣城。
很快,李仲虔的亲笔信送达王寺。
昙摩罗伽刚刚结束一场宣讲。
大战之后,他照例在寺中举行半个月的法会,双腿的肿胀反复发作,他每晚都要以热泉纾解疼痛,花豹被关了起来,夹道各处增派人手。
这一次,不会有人闯入密道。
信直接送到他的禅室,他身着袒肩袈裟,浑身是汗,手执佛珠,在般若的搀扶中慢慢坐下,拆开从沙城送回的信。
侍立在门边的毕娑忍不住回头,紧张地盯着他手中的信。
昙摩罗伽看完信,放在一边,手指轻捻佛珠,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清冷。
鎏金香炉青烟缭绕,幽香阵阵。
半晌后,般若好奇地问:“王,文昭公主在信上说了什么?”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信上说,摩登伽女想通了。”
一年期满,该正式了结了。
般若拍手轻笑,念佛不已:“这下好了,公主找到兄长,一年之期也满了,皆大欢喜。”
昙摩罗伽垂眸,翻开一卷佛经。
是啊,皆大欢喜。
她一定很高兴。
风声琳琅,庭前盛放的沙枣花随风摇曳,阶前一地落英。
廊前光影浮动。
他坐在幽暗的禅室中,一语不发。
毕娑暗暗叹口气。
第144章 对不起
出了沙城,面前便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沙漠。
烈日当头,暑气蒸腾,一支支满载而归的商队向着繁华的圣城方向行去,曼曼的驼铃声和激越的琵琶声在沙海中飘荡回旋。
李仲虔在马背上回头眺望屹立在黄沙中的沙城,城楼上守军厚重的甲衣在艳阳下熠熠生光。
城门外,战火弥漫,各大势力犬牙交错,纷乱不止。
城门内,歌舞喧天,商贾辐辏,贸易繁荣。
一道城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每经过一座市镇,几乎随处可见耸立的佛塔,百姓虔诚供奉,将佛子视作神明。
李仲虔出神思索半晌,乱世之中,明月奴远离故土,逃到陌生的国度,得到王庭佛子的庇护,属实不易。
他不信命,不信鬼神,只信奉弱肉强食,但是这一刻,心里还是温柔了些许。
只希望世道温和待她,别让她吃太多苦头。
李瑶英头梳辫发,珠翠璎珞披肩,一身娇艳得连日光都黯淡了几分的窄袖轻纱衫裙,脸上罩了面纱,一边驱马,一边和老齐商量赎买奴隶战俘的事情。
李仲虔听了一会儿,皱眉问:“北戎战俘你也要赎买?”
瑶英解释说:“北戎战俘中有很多是从各个部落强行征召来的平民,并不愿意为北戎打仗。我们赎买他们,不会马上放他们归乡,而是让他们为我们指引道路,配合我们收复各个散落在大漠的绿洲,然后再想办法安置他们。多赎买一些人,我们就多一些战友,少一些敌人。”
“我之前已经赎买了几批人,想继续从军的加入西军,想回乡的让他们结伴回乡,老实牧羊或是种地。”
西军人数还是太少,而西域地形所限,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平定所有纷乱,唯有先拿下重镇,再稳定局势。而拿下重镇后,为防止北戎以后反扑,士兵们必须就地屯田,一边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供应军中所需,一边保持操练,备战迎战。
随着西军逐步收复失地,马上就会进行大规模的迁移人口,这时候每一个劳力都很珍贵——平定乱世,本就是为了人。如果人人都能安居乐业,战事自然就少了。
高昌光复后,瑶英便吩咐老齐制定名册,让他着手准备安置战俘流民的事,免得以后手忙脚乱,忙中出错。
李仲虔微微颔首。
他想到了以后。
西域局势复杂,西军不能依赖朝廷,更不能落到李德手里,必须就地扎根才能随机应变,那么粮草武器都要靠西军自己筹措,屯田可以减小军队粮草压力,解决长途运输这一道大难题,省去层层关卡,避免克扣,不过士兵屯田、忙于农活会导致战斗力下降。
赎买人口填边屯田是个好办法。
“钱够吗?”
老齐在一旁笑眯眯地道:“阿郎无需担忧这个,管够。且不说我们日进斗金,不愁花销。西军乃民心所向,杨将军刚刚举起起义旗帜的时候,世家豪门和百姓都争着献财献物。起义前,公主找了些粟特商人,向他们陈说利害,商人也都慷慨解囊,为西军献上大笔资囊。”
李仲虔挑挑眉,想起谢家的世代积累。
她从会管账开始就帮他管着谢家账务,当初为了救他,她拿出一半打点朝中大臣,剩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产业,也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瑶英打发走容光焕发的老齐,朝李仲虔苦笑,小声说:“阿兄,百姓自发送钱送粮是真的,豪门和粟特商人最是精明,他们献财是为了以后打算,这些人情以后都要还。”
世家和粟特商人盼着商路畅通后他们能控制商道,从中攫取利益,那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北戎强大时,他们依附北戎,北戎失势,他们立刻朝西军献媚,这些人要拉拢,但也要防着以后被他们架空。
李仲虔看着满头是汗的瑶英,脸上神情复杂,道:“无利不起早,这是人之常情。你分得清这点很好,别和杨迁那样,满脑子只有大义。”
杨迁就是个愣头青,固然胆气十足,但少了圆滑谨慎,以为靠着一把剑就能伸张正义、一展壮志,要不是因为瑶英、尉迟国主这样的人在背后斡旋,他早就被其他世家豪门出卖了。
瑶英轻笑:“杨迁浑身是胆,我看他很好。”
李仲虔眉头一扬,若有所思:“杨迁还未娶妻,他年纪只比你大几岁,倒也合适,长相也不差,相貌堂堂……他是河西世家之后,身份配得上……”
瑶英忍俊不禁:“阿兄,你觉得现在的我需要赶着嫁人吗?”
李仲虔不语。
瑶英扬鞭催马,和他并辔而行:“阿兄,以前你担心李德为了拉拢其他势力胡乱把我嫁出去,现在他不能逼我嫁人了,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阿兄,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总想着帮我找一门好亲事。我和杨迁只是朋友。”
李仲虔抬眸看她,眼神深邃:“你嫁了人,我放心点。”
瑶英轻哼一声,皱了皱鼻尖:“你就这么想让我嫁人?嫁人了就一定能万事无忧?万一郎君跟我不和,对我不好呢?”
李仲虔脸色沉了下来。
“那我就挖了他的心肝,给你下酒。”
瑶英失笑:“那还不如不嫁呢!我现在不想嫁人。”
她板起脸,瞪李仲虔一眼,道:“阿兄,你一直没娶妻,我可是从来都没唠叨过你。”
李仲虔十五岁开始,谢家老仆就劝他早日成家,还帮他物色了几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他断然否决。
“我这样的身份,随时会大祸临头,做我的妻子,过不了几天好日子,何必害人?”
老仆劝过几次,他不为所动,宁愿眠花卧柳,放浪形骸,和那些只认钱帛不认人的花娘来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府中的姬妾大多是贱籍,知他无意娶妻,求他收入府中,他道:“我活着,你们想走就走,我出事了,你们都自寻出路去。”
所以他一出事,瑶英就给他的姬妾每人一笔银钱傍身,让她们自行离去,以免被牵连,她们走得也干脆。
“长幼有序,阿兄还没娶妻,我不急着嫁人。”
瑶英一字一字道,语带威胁之意。
李仲虔瞥瑶英一眼,嘴角翘起,“好了,今天不说这个了。”
西军的世家儿郎那么多,总能找到几个她看得顺眼的。
他们接着赶路。
穿过寸草不生,绵延起伏,一座接着一座的沙山,前方出现一片耸立的危岩峭壁,队伍翻山越岭,走了一天一夜,呼啸的风声慢慢隐去,眼前霍然开朗,大片沃野映入众人眼帘。
苍茫天穹下,几条河流蜿蜒流淌,波光粼粼。河边绿树成荫,牛羊成群,河谷绿意盎然,铺青叠翠,大小房屋村庄坐落其中,炊烟袅袅。
扑面的风变得凉爽起来。
漫山遍野种满棉、桑、麦,山坡上的果树硕果累累,葡萄庄园里,一串串葡萄挂满枝头,果香满溢。
李仲虔暗暗道,难怪王庭富庶,这里荒漠纵横,也有大片连绵的肥沃绿洲,和波斯、天竺、拂林诸国贸易频繁,商贸发达。
商队要留在河谷的市坊和本地商人交易,李瑶英、李仲虔急着赶路,和商队分开。
几日后,两人和亲兵抵达圣城。
天气炎热,瓜果成熟,小贩推着小车在街巷里叫卖酸梅、胡瓜、杏、梨,货架上琳琅满目。
瑶英一行人风尘仆仆,又热又渴,看到小车货架,眼中纷纷闪过两道亮光。
众人下了马,将小贩团团围住。
瑶英拿了些瓜果给李仲虔尝:“这里的瓜果甘甜多汁,阿兄吃些解渴。”
说着话,她看到小车上一藤篮状如琥珀、晶莹剔透的金黄色果子,拿出银币买了下来。
亲兵吃饱了瓜果,长舒一口气,一抹嘴,抱拳道:“公主,小的这就去王寺报信?”
李仲虔摇摇头:“先找个地方换身衣裳。”
他第一次觐见王庭君主,要代瑶英向佛子致谢,还要解决摩登伽女的事,不能这么灰尘满面地入宫。
“王寺的院子肯定早就清理干净了,去市坊的绸缎铺,那里有我们的人。”
众人牵着马去市坊,市坊格外冷清,绸缎铺的胡商掌柜在二楼打瞌睡,殷勤地下楼迎接。
李仲虔仔细地梳洗了一番,换上联珠狩猎纹锦袍,幞头裹发,脚踏锦靴,鬓若刀裁,俊朗英挺,一身鲜衣,腰佩长剑,革带上别了把镶满宝石的短匕首。
他听亲兵说了,在王庭,身上的珠宝玉石堆得越多,越气派。
瑶英也去换了身衣裳,李仲虔看到她,眉头轻皱:“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她穿了件灰色长裙,长发束起,以玉簪固定,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别无其他装饰。
瑶英说:“要去王寺,我还是素净点的好。”
见到李仲虔后,她如释重负,心情舒畅,打扮得鲜亮,现在回到圣城,她肯定不能和平时那样穿着。
李仲虔皱眉:“你以后不是佛子的摩登伽女了,不用忌讳,去换身衣裳。”
她还不到十八岁,就该像在中原时那样,每天装扮得漂漂亮亮、珠围翠绕的,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瑶英想了想,还是摇头:“今天就算了,等我正式了结摩登伽女的事以后再说。”
李仲虔只得随她。
出了市坊,去王寺报信的亲兵折返,回禀说:“佛子不在寺中,今天法会大典,佛子出行。”
瑶英眉头轻蹙:“难怪今天市坊这么冷清……”
她想起来了,大战后昙摩罗伽要主持法会,诵经超度阵亡的将士,安抚民心。
他的腿不知道有没有好点……
李仲虔示意亲兵带路:“大典在哪里?我们过去看看。”
……
大典在王宫前的广场举行,一行人向王宫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到了长街前,更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高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信众。
白袍蓝衫的近卫军驻守在长街几条入口处,瑶英一行人来得太晚,被近卫拦在广场外。
他们和其他挤不进去的百姓站在一起,遥望广场。
风声猎猎,经幡飘扬,气氛庄重。
场中台下的百姓虽然多,但所有人虔诚地排着队上前,除了僧人诵经之外,听不见半句人声。
瑶英站在人群中,仰望高台。
十数个身着华丽法衣的僧人们站在高台上,当中一人一身绛红色袈裟,半边肩膀袒露,率领众人拈香。
拈香毕,他徐徐转过身,面向百姓,手握持珠,念出一串经文,音调宛转,韵律优雅从容。
一时之间,广场之上梵音大作,鼓乐缭绕,香雾袅袅,他屹立其中,身姿挺拔高挑,眉眼沉静淡然,俊美清冷,周身似有佛光笼罩,不像尘世中人。
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台下百姓无不深受感动,双手合十,齐声念诵佛号,还有人在小声啜泣,声音汇成一片涌动的洪流,久久盘旋在广场上空。
李仲虔和亲兵都不信佛,不过看到眼前此景,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典礼结束,僧人和近卫簇拥着昙摩罗伽离去。
瑶英踮脚张望,他走下高台的动作没有一丝异样,看起来和没事人一样。
信众开始在近卫的指挥下陆续退出广场,瑶英和李仲虔转身离开。
“阿兄,你刚才看到佛子了吗?”
李仲虔点点头:“看到了……果然风采出众。”
见过人之后,他知道为什么瑶英这一路对佛子赞不绝口了。
瑶英眉眼微弯。
两人正说着话,遽然一道黑影从半空划过,直直地朝瑶英砸了过来。
李仲虔眼疾手快,一把攥着瑶英后退。
砰的一声响,一块胡瓜砸在瑶英刚刚站立的地方,碎裂成几瓣,瓜肉、汁水迸溅。
瑶英耳边嗡嗡直响,还没回过神,人群里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大叫:“她就是纠缠佛子的汉女!”
“她刚才一直在看佛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无数道或厌恶或鄙视的视线朝瑶英看了过来,似万箭齐发,转眼就能把她扎成刺猬。
“不知羞耻!”
“不要脸!”
很快,骂声四起,瓜果漫天飞,信众们揎拳掳袖,随手抓起路边小贩篮子、货架上的瓜果,朝瑶英的方向投掷。
李仲虔勃然变色,展臂把瑶英护在怀中,亲兵们反应过来,拔刀围住他们,举刀挡开飞来的瓜果菜叶。
广场上的信众太多了,一层层人流涌上来,堵住了路口,叫的骂的大声发问的,乱成一团。
李仲虔浑身肌肉贲张,怒而拔剑。
瑶英赶紧按住他的手:“阿兄,别把事情闹大,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事情闹大了,昙摩罗伽一定会为难。她确实纠缠他,败坏了他的名声,这些信众仇视她,实属正常。
李仲虔凤眸冷冷地扫视一圈,面色阴沉如水,攥着瑶英的手,护着她离开人群。
……
长街深处。
白袍轻甲的近卫骑士骑马在前开道,一辆遍饰七宝珊瑚的马车慢悠悠地驶过深巷,轱辘轱辘的车轮滚动声和整齐的蹄声中,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近卫飞奔上前,对护卫马车的毕娑道:“将军!文昭公主被信众围住了!”
毕娑浑身一震,猛地一拉缰绳:“你说什么?谁被围住了?”
他话音未落,车帘晃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纱帘,两道清冷目光迸射而出,落在近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