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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寺的时候,小沙弥和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部落趁北戎大军压境时从背后偷袭王庭,当时王庭的五支军队全都在正面迎敌,实在抽不出兵力迎击,部落一路长驱直入,沿途百姓携家带口逃回圣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贵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见有人尝到了甜头,摩拳擦掌,带兵攻向王庭。

战报送抵昙摩罗伽案头,朝中人心惶惶,昙摩罗伽临危不乱,只派出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场危机。

那个人就是苏丹古。

他一个亲兵都没带,只身一人独闯敌营,一袭玄衣,一把长刀,在万军中斩杀对方的首领,然后全身而退。

首领的儿子继任酋长之位,没有退兵,第二晚,苏丹古再次出现在部落牙帐中,斩下新酋长的头颅。

一夜杀一人,只杀头领。

十天过去,十个首领人头落地。

苏丹古就像传说中的鬼魅修罗,即使是守得铜墙铁壁般的大营,他也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围攻王庭的部落闻风丧胆,不等天亮,立刻拔营,掉头逃回部落,唯恐成为苏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显然,苏丹古想见尉迟达摩,随时可以进宫去见他。

瑶英怀疑苏丹古已经密会过尉迟达摩了,只因为她还没见过尉迟达摩,他们才会留在高昌。

她得尽早和尉迟达摩会面,以免耽搁太久,误了苏丹古的事。虽说他平时神出鬼没,王庭离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离开太久。

别人看不出来,她明白他对王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昙摩罗伽是让百姓甘愿追随的神,高贵,圣洁,不惹尘埃,受万民敬仰。苏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杀孽,被人畏惧,被人憎恶,被人仇恨,为王庭以身涉险,刀口舔血,却永不见天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只是为了平定乱世。

瑶英小声补充一句:“杨迁的父亲是尉迟达摩的老师,从小就经常进宫,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

苏丹古望着炭火,道:“我明天护送公主进宫。”

瑶英点点头,他陪着她当然比其他人更稳妥。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猜他等着她应该只是为了说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苏将军早些安置。”

苏丹古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形动了一下,下巴抬起,视线落到她脸上。

守在角落里的缘觉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瑶英脚步顿住,迎着苏丹古冷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眼神,眼睛睁大,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对晕花跟着颤动,色浅清艳,火光映在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时世妆,叶满鲜露,花凝浓香,明艳不可方物。

“将军?”

苏丹古收回视线,示意瑶英归坐,摘下手上的兽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细瘦有力的手指。

瑶英恍然大悟,弯腰坐下,低头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苏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苏丹古和其他人不同,来高昌途中的几次试探让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她在他面前只是个病人,自然无需忸怩忌讳。

而且他这些天每晚都要为她诊脉,她已经习惯了。

苏丹古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半晌没说话,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拧起。

瑶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炉边烤着,浑身骨头发软,热气烘得双颊发烫,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脸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苏丹古一动不动,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瑶英对视。

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苏丹古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瑶英从下向上仰望着他,眸光湿漉漉的,眼波迷离,春色潋滟,眉梢晕花描得妖娆妩媚,仿佛有阵阵幽香逸出。

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气氛古怪。

苏丹古先挪开了视线。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手指搭在苏丹古脸上,还捏着他的面具不放,顿时手脚僵直,不敢动作,脸上烧得更热了。

缘觉站在墙角里,盯着瑶英那只放肆的手,面皮抽搐,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动手了!

瑶英保持着抬手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眼光四下里乱晃,彻底清醒过来,余光扫到缘觉看向自己的惊恐谴责的眼神,嘴角轻轻抽了两下,尴尬得浑身冒汗。

苏丹古没做声。

为什么不训斥她无礼?

瑶英手都酸了,眼看苏丹古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一横,干脆继续往前凑,手指摸到面具边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来。

“都是自己人,将军不必时时刻刻戴着面具。”

面具揭开,苏丹古的脸露了出来。

缘觉瞠目结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瑶英手里紧捏着面具,脸上理直气壮,其实手脚僵硬,心跳如鼓。

苏丹古垂眸不语,任由她摘下面具,继续为她看脉象。

就像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

瑶英抬眼看他的脸色。

他神情平静,火光映照下,遍布狰狞伤疤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和的感觉。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放开鬼脸面具,觉得他这张脸比鬼脸面具好看多了。

苏丹古收回两指,示意瑶英换一只手,两只手都搭过脉,眉头拧起,道:“公主有些发热,明天再吃两剂药。”

瑶英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送杨迁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滚热,以为是累着了,没有在意,后来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觉得好了些,只是下马车的时候有些头晕目眩,想着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也就好了,没想到这点不适还是被苏丹古发现了。

苏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明天不宜出门,后天再进宫。”

瑶英跟着起身,闻言,赶紧摇头:“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药,明天进宫吧。”

苏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后天须勤加保养,讳疾忌医,恐成大症。”

瑶英做出乖乖听训的样子,等他说完,笑了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将军明早再为我看一次脉,假如我好了,我们即日进宫?”

她征求他的意见,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语调柔和宛转,听起来有点像在撒娇。

苏丹古抬头,看向庭院外漫天飘落的飞雪,点点头,扫一眼角落里的缘觉。

缘觉会意,垂首应是,走到瑶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属下送您回房。”

瑶英转身出了厅堂,回屋刚歇下,亲兵送来一碗刚刚煎好的药,道:“摄政王说请公主服了药再就寝。”

她愣了一下,谢过亲兵,喝了药睡下,躺在枕上,闭着眼睛思考。

苏丹古懂医理,他的医术是跟着谁学的?阿史那毕娑和他是同门,为什么没学过医?

瑶英越来越肯定苏丹古一定照顾过久病之人,而且那个人和她一样需要长期服药,所以他才对散药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王宫中好像只有昙摩罗伽在服药……

瑶英实在疲倦,还没理清思路,已经跌入梦乡之中。

第76章 密会

瑶英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早上,她对着铜镜梳发,双臂轻扬,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根根发辫,每一根辫子缠上金色丝绦,缀饰金花银铃,门上几声叩响,苏丹古来了。

他又戴上了鬼脸面具。

瑶英请他进屋,不等他开口,坐到他面前,利落地挽起袖子,胳膊伸到他面前,随着动作,披肩发辫上的银铃轻轻颤动,叮铃作响。

“苏将军,我好多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进宫。”

看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架势,一定是早就等着他了。

苏丹古没做声,手指搭在瑶英腕上。

他指腹一层薄茧,粗糙,冰凉,她不禁轻轻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雪后初霁,朝霞映照在积雪上,廊前一片潋滟的璀璨光晕。

瑶英盘腿坐着发呆,这回意识清醒,不敢再去摸苏丹古的面具,想起昨晚入睡之前的疑问,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是不是也需要散药?”

苏丹古眼睫颤了一下,抬眸。

瑶英和他对视,“蒙达提婆法师没有治好佛子,水莽草只是暂时压制他的痛苦,他还是会时常发病,对不对?”

蒙达提婆离开圣城之前,她去为他送行,问起昙摩罗伽的病。蒙达提婆含糊其辞,语气惋惜。

瑶英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蒙达提婆惋惜的应该是他只能用水莽草减缓昙摩罗伽的痛苦,并不能彻底根治罗伽的病。

昙摩罗伽到底患的是什么病?他每次闭关是不是因为病势沉重,无法起身?

蒙达提婆很敬佩他,为什么不彻底治好他,只留下水莽草的药方就回天竺去了?

这些疑惑一直盘绕在瑶英心头。

苏丹古看着瑶英,碧眸里没有一丝波澜,道:“王的病症乃沉疴宿疾,治愈非一朝一夕之功。”

瑶英瞥他一眼。

即使他语气和平时一样严肃,她还是听得出其中的搪塞。

这也正常,昙摩罗伽身份贵重,王庭大臣根本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她是外人,知道内情,还这么直接追问,苏丹古没有警告她,已经对她很宽容了。

苏丹古抬头,凝望庭前朝霞照映下的皑皑白雪。

“公主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瑶英眉头微蹙,道:“水莽草有大毒,虽然能祛湿止疼,散热解毒,常服却会损害身体。我定期服用的凝露丸调配之时加了晒干研磨的水莽草,每月只服用一丸,剂量小,尚且需要散药,我看蒙达提婆给佛子开的药方,所用水莽草是凝露丸的三倍……佛子长期服药,必会损伤根本。”

“我之前提醒过阿史那将军和缘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劝过佛子。”

瑶英眼帘抬起,看着苏丹古的眼睛。

“苏将军懂医术,医者仁心,应当照料过佛子,比阿史那将军和缘觉他们更懂这其中的利害,也更能体会佛子散药时的痛苦,佛子的病可以慢慢治,请将军务必提醒他,不能因为水莽草能减缓他的疼痛就依赖这一味药。”

她语气真诚,没有试探,只有忧虑和关切。

一片赤诚,清冽如雪。

苏丹古望着门外,似乎在认真考虑瑶英的话,嗯了一声。

瑶英叹口气,道:“可惜我带来的药材没有克制水莽草的那几味药,那些药只有中原才有,我问过老齐,遍寻过市坊,一无所获。如果能够回中原,我可以请一位神医给佛子开些散药的药丸,他吃下去,可以减轻水莽草的伤害。”

说到回中原,她立刻想起李仲虔,担忧涌上心头,语气变得低沉了些。

苏丹古一语不发。

两人都不说话,屋中静如沉水。

艳阳高照,屋顶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滴落下来,檐前淅淅沥沥,挂起一道雨线。

半晌后,苏丹古收回手指,“公主今天可以不必服药。”

瑶英回过神,知道他这是同意今天进宫,立刻叫来亲兵,让他给杨迁送口信。

……

苏丹古起身出去。

缘觉恭敬地迎上前,小声道:“摄政王,都安排妥当了。”

说完,低着头退到一边。

“你经常跟着文昭公主去市坊?”

缘觉正探头探脑偷看瑶英房间的方向,听到他发问,一呆,挺直脊背,答道:“是。”

苏丹古背对着他,问:“文昭公主在市坊找什么?”

缘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文昭公主逛市坊的时候,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逛过去,卖布匹锦缎的铺子,卖珠宝玉石的,卖马匹牲口的,卖白叠布的……还有卖药材的铺子,所有卖药材的铺子公主都要去逛一逛,公主的胡语说得不好,听不懂那些药材的名字,常常央属下帮忙和那些胡商打听哪里有卖中原的药材。”

说完,他想起一事,忍不住咧嘴笑出声。

“公主还打听哪里有卖鹰的,她也想养一只。”

苏丹古忽然停了下来。

缘觉立马刹住脚步。

苏丹古回头,面具下的一双碧眸平静地扫他一眼,“文昭公主和你说起过水莽草的事?”

缘觉一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公主和属下说起过……公主说长期服用此药不妥,让属下劝劝王……”

一开始,他和阿史那毕娑担心瑶英会泄密,又怕她借着这个秘密要挟他们,对她多有防备。后来两人发现她不仅守口如瓶,还很关心佛子的病症,悬着的心放回了原位。

这事没人问起,他也就没有主动禀报。

缘觉认为自己没有做错,阿史那将军嘱咐过,文昭公主只是个过客,和她有关的大小事务不必告诉给王知道,不过苏丹古问起,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苏丹古没有责怪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缘觉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

下午,瑶英换了身高昌贵族女郎的装束,和苏丹古一起离开庭院,来到和杨迁约定好会面的地方。

杨迁个子高,一身小袖锦袍,头裹巾帻,脚踏锦靴,立在人来人往的道旁,犹如鹤立鸡群。

瑶英脸上蒙着面纱,挑起毡帘,隔着人群朝他示意。

杨迁没认出她,继续伸长脖子朝人群张望,直到马车到他跟前了,他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车厢里头梳发辫,身着黄地团窠花树鹰纹翻领小袖长衣的瑶英,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公主这样的妆扮正好,我为公主备了衣裳,正想提醒公主换上,倒是多此一举了。”

瑶英一笑,依娜夫人每晚在王宫举行宴会,出席的王公贵族都是盛装假面的打扮,她提前打听过,连面具都准备好了。

杨迁视线扫过戴着面具、气势森严的苏丹古,敏锐地觉察到他身份不简单,而且必定身负武艺,一时起了和他比试一番的心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瑶英不想让他发现苏丹古的身份,往前踏出一步,挡在苏丹古面前,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杨迁收回视线,点点头,道:“进宫以后,公主就说是我的堂妹,我有十几个堂妹,好几个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宫里的人分不出来。”

瑶英点头记下,戴好面具,回头看着苏丹古。

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

光从这双眸子就能看出来她一定在笑,明澈双眸流波转盼,盈满笑意,像揉碎的日光跌进幽潭,星星点点浮光闪烁。

苏丹古沉默地看着她。

瑶英指指自己脸上的面具。

她戴的面具是张凶恶的夜叉鬼脸,和他平时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也是一半青一半红。

苏丹古眸光微垂,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看了一会儿,抬脚走开。

瑶英失笑,一摊手,笑着跟上他。

……

薄暮时分,王宫中最大的厅堂点起数百支蜡烛,灯树似在灼灼燃烧,烛火辉煌,恍如白昼。

堂中帷帐高悬,一班乐伎盘腿坐在帐下,次第奏起琵琶、箜篌、筚栗、羌笛、洞箫、小鼓、铜拔,笙乐阵阵,庭中铺设毡毯,身姿纤瘦的舞伎踏歌起舞,腰肢柔软婀娜,身着轻薄纱衣的侍女仆从往来穿梭,人影幢幢。

堂前设几案坐榻,一张铺了红毡的长案上摆满佳肴果点,碗碟酒盏堆摞如山。在场宾客都盛装华服,头戴面具,或坐或卧,欣赏歌舞,觥筹交错,或手执鎏金银杯来回走动,与人笑语,角落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瑶英跟着杨迁走进大堂。

杨迁一路看到王宫一派歌舞升平,处处欢歌笑语,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差点掀了面具。

世子姐弟被送去北戎为质,依娜夫人以美酒佳肴、美人歌舞来麻痹贵族,这些人居然连这点诱惑都抵抗不住,沉溺其中,醉生梦死,他怎能不气?

瑶英真怕他冲动之下直接掀翻长案,小声提醒他:“杨公子,尉迟国主在何处?”

杨迁想起正事,收敛怒气,带着瑶英穿过人声喧哗的厅堂,打发走几个健仆,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来到一处支设帷帐的毡帐前。

瑶英在外面等着,看他进去,里面传出说话声。

片刻后,一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胡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瑶英身边时,故意没有掩住衣襟,露出胸前红梅点点的雪肤,狠狠地瞪她一眼。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显然,这胡女以为她是杨迁为尉迟达摩带来的新欢。

她回头扫一眼只隔了一条廊道的厅堂。

舞伎随歌起舞,满座宾客红光满面。杨迁带她进宫,苏丹古就隐匿了踪迹,现在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虽然她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宫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杨迁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朝瑶英示意。

她走了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绒毯,一个红发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卧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宽袖长袍,衣襟散开,系带草草打了个结,随意瞥一眼就能窥见瘦削苍白的胸膛。

杨迁眉眼间隐有怒气,随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风丢到男人身上,道:“达摩,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慢慢抬起眼帘,一双细长的眉眼淡淡地扫一眼瑶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志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杨迁一怔。

尉迟达摩猛地掀开披风,坐起身,火红长发披散下来,眼角斜挑,面色阴郁。

“我正愁没法向海都阿陵交代,文昭公主这就自投罗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话音刚落,毡帐外脚步声骤响,几个亲卫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向毡帐。

杨迁大吃一惊,随即勃然大怒,拔剑挡到瑶英身前,剑尖直指尉迟达摩,怒斥:“达摩,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密?!”

尉迟达摩抬头看他,脸色苍白:“四郎,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杨迁冷笑:“你贵为国主,就算受制于人,也该有国主的尊严!难道一个依娜夫人就让你吓破胆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闭了闭眼睛,无言以对。

角落里的几名亲卫渐渐围拢过来,手中长刀冷光闪烁。

僵持中,瑶英忽然合掌轻笑。

“尉迟家的儿郎,名不虚传。”

杨迁一呆,回头看她。

尉迟达摩抬起头,双眼微眯,瞳孔缩了缩。

第77章 答应

厅堂笑语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料、美酒浓烈醇厚的香气。

毡帐中,尉迟达摩神色冷漠,杨迁拔剑和亲卫对峙,气氛紧绷。

瑶英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亲卫手中的长刀一眼,走到尉迟达摩面前:“国主若真想讨好北戎,只需高喊几声,引来依娜夫人的亲卫就行了。”

尉迟达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眼底血丝猩红,“依娜只是个公主,无兵无权,海都阿陵掌有兵权,追随者众,他日必能取代瓦罕可汗,我将公主献给海都阿陵,得到的更多。”

瑶英浅笑:“国主,瓦罕可汗还建在呢。正如你所说,依娜夫人只是一位公主,可她却能软禁国主,还不是因为国主畏惧她的叔父瓦罕可汗,所以隐忍退让?瓦罕可汗老当益壮,海都阿陵尚缺了几分火候,在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以国主的为人,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尉迟达摩嘴角一勾:“我有什么把柄?”

瑶英淡淡地道:“国主向海都阿陵报信,传到瓦罕可汗耳朵里,这就是你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结的把柄。海都阿陵的野心远在瓦罕可汗之上,若他胜,高昌灭亡只在眨眼之间,若瓦罕可汗胜,必定恼怒于国主,国主届时如何自保?”

“不管向谁告密,国主得不偿失。国主这些年殚精竭虑,忍辱求全,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定,想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尉迟达摩和杨迁一样,祖籍河西。尉迟族中名将辈出,他的祖父曾官拜瓜州刺史,中原纷乱时,尉迟一族被迫西迁,流亡至高昌,和望族联姻,成为高昌国主。

他们家是武将世家,可惜尉迟达摩父子身体瘦弱,不宜习武,父子俩没能继承家族衣钵,行事偏于懦弱,只要有人率兵攻打高昌,二话不说,先送美人金银讨好对方,因此屡屡被世人诟病。

在夹缝中求生的尉迟达摩何等精明,诸事不沾,浑浑噩噩,谁都怕,谁都不得罪,他绝不会在瓦罕可汗地位稳固时彻底倒向海都阿陵,毕竟他以为一双儿女还在依娜夫人手上。

而且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公开庇护她,他不敢得罪昙摩罗伽。

心中所想被瑶英一一道出,尉迟达摩面色微沉,一把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身,挥挥手。

执刀亲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迁愣了一会儿,长剑入鞘,皱眉看着尉迟达摩:“好端端的,国主既然无意告密,为什么要故弄玄虚?”

瑶英盘腿坐下,道:“因为国主想试探我,看我值不值得他冒一次险,我要是被吓唬住了,国主就能占据主动。”

她话锋一转,看着尉迟达摩褐色的双眸。

“敢问国主,我通过考验了吗?”

尉迟达摩和她对视片刻,唇边挑起一抹笑,“公主从容不迫,达摩佩服。”

瑶英正色道:“不敢当,国主忍辱负重,犹如在烈火中煎熬,瑶英远不如国主。”

尉迟达摩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

他身为国主,自知高昌抵挡不住北戎的大军,俯首称臣,废了发妻,迎娶依娜公主,纵容依娜公主胡作非为,每当北戎使者前来索要金银财宝,他毕恭毕敬,屁都不敢放一个。王公贵族和百姓背地里骂他奴颜婢膝,堂堂国主竟然被一个妇人辖制。

一双儿女以他为耻,至今不肯原谅他废了他们的母亲。

谁能体会他的难处?

高昌失去中原王朝这个强大的倚仗,注定只能辗转于各大势力之间艰难求生。一双玉臂千人枕,就是高昌的求存之道。

他知道臣服于北戎就得应付他们的予取予求,要承担繁重的苛捐杂税,被他们敲骨吸髓,百姓不堪重负。

他也知道城中有很多像杨迁这样意气风发的儿郎盼望着他能够带领他们反抗北戎。他是尉迟家的儿郎,是国主,如果他有足够的兵马,有中原王朝的支持,他何尝不想金戈铁骑,和北戎一决生死?

现实浇灭了他怒火和志气。

依赖绿洲生存的西域各国难以供养出一支军队,在北戎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唯一能阻挡北戎征伐脚步的王庭自古以来富庶昌盛,有大片雪水融水滋润的肥沃绿野,有通向天竺、波斯、萨末鞬的畅通商道,更有一位民心所向,用兵如神,振臂一呼便追随者如云,让瓦罕可汗深深忌惮的王庭佛子。

高昌什么都没有,他不敢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冒险啊!

尉迟达摩双眼赤红如血,端起案上的鎏金酒盏,仰脖一饮而尽,殷红酒液顺着苍白的脖颈流淌而下,打湿了里衣。

文昭公主虽是外人,却能一语道出他的艰辛。

多年的郁气随着这杯冷酒滑入喉咙,葡萄酒甜美,他舌尖却又苦又涩。

他把玩着空酒盏,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瑶英轻飘飘一句话打乱了,心中一凛,稳住心神,慢悠悠地问:“大魏已经一统中原了?”

瑶英颔首:“不错。”

“朝廷还不曾收复河西?”

瑶英点头。

尉迟达摩冷笑:“朝廷连河西都不能收复,何谈收复西域?文昭公主什么都不能向我保证,我怎敢与大魏结盟?”

瑶英正襟危坐,道:“我不敢、也不想以虚假之言诓骗国主,我什么都不能向国主保证,我只能告诉国主,北戎一旦壮大到征服西域,所有部族都将沦为他们的奴隶。魏朝有收复河西之心,此前已经联合胡族收复了凉州……”

杨迁听到这里,迫不及待地插话道:“国主,大魏已经统一中原,只要时机成熟,必定发兵收复河西,到时候我们和大魏里应外合,何愁不能早日东归!这正是我们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啊!”

尉迟达摩沉默不语。

瑶英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国主不是已经答应结盟了么?”

尉迟达摩往后仰靠在凭几上,衣襟大敞:“公主会错意了,我答应见公主,不代表我答应结盟。”

瑶英微笑,“我没有会错意,国主已经答应了。”

尉迟达摩冷笑,目光阴冷。

瑶英缓缓地道:“高昌一位国主曾经说过,老鹰在空中振翅,野鸡在丛中飞窜,老鼠在洞穴里容身,强大的王朝有他们的活法,弱小的城邦也有生存之道。这句话其实说的正是尉迟国主这样的人。”

尉迟达摩挑了挑眉。

瑶英接着道:“国主能屈能伸,弱小时能够忍辱负重,当国主壮大时,也能化作一只凶猛的雄鹰,翱翔天际,一展壮志。”

尉迟达摩能和杨迁成为朋友,能默默支持杨迁联系中原,岂会是毫无斗志的懦弱之辈?

“此外,我敢冒着风险来见尉迟国主,还因为一封信。”

瑶英一字一字念出一封信,最后道:“……誓死归国,遥盼王师。”

她念的是多年前送抵长安的一封求救信,由高昌上一代国主亲笔所写。当时在位的皇帝是朱氏,正值各地爆发起义,朝廷自顾不暇,朱氏忙着南逃,哪还顾得上几千里之外的求救?

李德登基之后,让朝中大臣传看尉迟国主的信。

那时,他和幕僚认为求救信年代久远,不必理会,命大臣传看,一是显示朱氏的无能,二是暗示他想收复河西。

瑶英听李仲虔提起过那封信。

高昌的几代国主都在想办法联系中原,从尉迟达摩的祖父到他的父亲,再到他,虽然希望渺茫,他们仍然心存希冀,最后杨迁一行人踏上东归之路,前前后后几十年,无数儿郎前仆后继,只为请求中原发兵。

杨迁的枯骨和万言书被人发现了,还有更多的杨迁和信件永远埋藏在流沙之下。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瑶英看着尉迟达摩的眼睛:“上一代国主不知道中原是否一统时,尚且冒险派人向中原请求援兵,东归之志何等坚定,那时朝廷无暇西顾,如今中原一统,魏朝兵强马壮,国主身为尉迟家之后,难道会拒绝和魏朝结盟?”

听她念出信,杨迁神情激动,虎目含泪,父亲为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他时刻谨记他们是被迫迁至高昌的,他当继承祖父、父亲的遗志,誓死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