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舍方向不停发出巨大的燃烧声,烈火照亮了半边天际,墙头屋瓦的积雪笼了一层彤红的暗光,瑶英仿佛能感受到远处焚烧的烈焰,脸颊被烤得发烫。
她一边担心谢青的安危,一边思考海都阿陵会不会还有其他阴谋诡计,神思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门廊挂了两盏灯。
灯火摇曳,罩下的暗影里站了个人,听到马蹄哒哒,人飞快迎了出来,正是留守驿舍的亲兵之一。
亲兵先恭敬地行礼,小声以梵语说了几句话。
苏丹古嗯了声,先下马。
瑶英和他共乘一匹马,他一动,她背后骤然一空,身子晃了晃,整个人朝下栽倒。
亲兵张大了嘴巴。
瑶英昏昏沉沉,浑身发软,想挣扎着稳住身形,人已经坠了下去,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一地厚厚的积雪,摔下去应该不疼吧?
手臂突然一紧,一双戴着皮套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坠之势。
瑶英感觉到苏丹古清瘦有力的手指握着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头顶,他身上一股清冷的药味。
下一刻,她扑进他怀中。
苏丹古以为她又脚滑了一下,扶她站稳,立刻就要收回握在她双肩上的手臂,她顺着他的动作又往前倒了一下,娇躯整个靠在他怀里,挣扎着想爬起,却绵软无力,柔弱无骨。
苏丹古眉头轻拧,低头看瑶英,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她面颊晕红,眼神朦胧,双肩微颤,犹如一枝梨花春带雨,我见犹怜。
亲兵觑眼看着瑶英,目瞪口呆:“摄政王……文昭公主她……”
苏丹古打横抱起瑶英,转身走进庭院。
“她病了。”
他还以为这又是一次试探。
亲兵呆了一呆,苏丹古已经抱着瑶英匆匆入院。亲兵忙醒过神,牵着马跟进门廊,转身扣上门,跟进主屋,想了想,没跟进内室,垂手站在屏风外面等着。
苏丹古快步走进南屋内室,放下瑶英,垂眸,轻轻拉开她腕上的衣袖,手指搭在露出来的雪白皓腕上。
瑶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轻轻哆嗦。
苏丹古看着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收回手指,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外间,问亲兵:“所有人都出城了?”
亲兵抱拳,回道:“回摄政王,方才在驿舍内,金勃小王子的护卫和舞姬突然刺杀小王子,百夫长按着将军的指示,护着小王子逃了出来,因怕城中还有杀手,先出城去了。只有属下和阿兰若奉命在此等候摄政王。”
……
进城之前,苏丹古吩咐过,假若事情有变,所有人先撤出高昌王城,若是城中戒严,无处可去,可以到庭院这里汇合,阿兰若就是看守这处庭院的人。
今晚苏丹古几人离开后,驿舍厅堂翩翩起舞的舞姬突然一抖双臂,袖间滑出雪亮匕首,朝喝得醉醺醺的金勃扑了过去。金勃的护卫反应过来,拔刀相迎,顿时鲜血四溅,满场刀光剑影,观看歌舞的胡商吓得抱头鼠窜,叫的,喊的,骂的,吼的,乱成一团。
眼看金勃就要惨死胡姬剑下,谢青立马拔出佩刀冲了出去,救下金勃,谢冲和其他护卫帮忙制服了那几个胡姬。
金勃差点血溅当场,心有余悸,酒却没醒,扯着谢青的手不放,大叫:“多谢这位壮士出手相救!”
谢青沉着脸甩开金勃,旁边几个护卫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又生变故,金勃的护卫居然一刀斩向了自己的主人!
场上众人目瞪口张,接着又有几个北戎护卫暴起,趁着众人发愣之际,手起刀落,杀了身边的同伴,人头满地咕噜噜乱转。
金勃被砍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这回彻底酒醒了,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这时,驿舍外传来马蹄踏响,弓弦震动。
胡商们早已四散而逃。
谢青几人对望一眼,怀疑金勃身边的近卫可能都背叛了他,而且他们还有帮手,驿舍不是久留之地,再不迟疑,直接抓起金勃冲了出去。
亲兵留了下来,提醒王庭这边的人逃出城后,一把火烧了驿舍,给苏丹古几人示警,免得他们回来时落入对手的圈套。
……
主屋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昏暗,看不清屏风上的图案。
苏丹古听亲兵简单说明今晚发生的事,问:“院中可有侍女?”
亲兵愣了一下,摇摇头,道:“这院子一直由阿兰若守着,除了他,就只有几匹马、两头骆驼,没有旁人了。”
苏丹古沉默了片刻,“送些热水过来。”
说完,转身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亲兵一呆,反应过来:文昭公主病了,需要人照顾,可她的人刚刚都趁乱逃出城去了,所以摄政王才会问有没有侍女。
他去找阿兰若要了一壶热水,送到主屋。
“摄政王……属下刚刚问阿兰若了,驿舍的火已经扑灭了,王宫那边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刚才有禁卫挨家挨户登门发出警示,现在城中颁布戒严令了,只要有人出门走动就会被抓去关起来。”
也就是说,李瑶英必须熬过今晚,深更半夜的,别说出门请郎中找侍女,只要门锁一响,禁卫可能就循声而至了。
苏丹古嗯一声,接过铜壶:“再去找一身干净衣裳。”
亲兵道:“摄政王,府中备有衣裳,不过都是男子的。”
苏丹古已经转身进了内室,沙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拿来。”
亲兵应是,找了些换洗衣物,干净的被褥巾帕,烧了几大桶热水,和阿兰若一齐抬着送到主屋,抬进内室。
屏风后,一星如豆灯火轻轻摇晃。
苏丹古立在床榻前,身影清癯挺拔。床帐密密匝匝围着,看不清榻上文昭公主的情形,不过隐约可以看到床上女子窈窕玲珑的身姿,娇弱的喘息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阿兰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床榻,一道冰冷目光扫了过来。
苏丹古瞥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阿兰若顿觉不寒而栗,连忙埋下头,和亲兵一起退了出去。
门从外面合上了。
屋里,苏丹古转身,面对着床榻,抬手拢起床帐。
黯淡的灯光落在床榻前,瑶英侧身躺在枕上,紧抱双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衣领散乱,露出一痕雪脯,最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透出肌肤雪色,鬓发也汗湿了,发丝黏在脸颊上,泛着湿光。
她意识朦胧,感觉到亮光,睁开眼睛,浓睫颤抖,虚弱地道:“给苏将军添麻烦了……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不碍事的。”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依然娇柔平和,端庄冷静。
“公主是不是忘了服药?”
苏丹古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还没到日子……我算过的……”
她先天不足,每个月都服用凝露丸,上次服药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来高昌的路上,距现在才十天而已。今晚她一直觉得晕晕乎乎,有些发热,还以为自己是做贼心虚,没想到竟是犯了旧疾。
苏丹古接着问:“公主身上可有药丸?”
瑶英紧紧抱着双臂,身子轻颤,没说话。
苏丹古俯身坐在榻前,道:“公主向来谨慎,身上想必带着药丸。”
瑶英不吭声。
苏丹古问:“公主是不是怕散药的时候没人看顾?”
瑶英心尖一颤,抬起眼帘,看着苏丹古。
四目相接,他双眸幽深,眼神沉静,似从云端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瑶英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清浅的笑,轻声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熬过今晚就没事了。”
苏丹古俯视着她:“我略通医理,公主不必掩饰。”
瑶英一怔。
苏丹古平静地道:“虽说男女有别,于我而言,公主只是个病人,我是释门弟子,可以看顾公主,公主不必为难,服药吧。”
他音调冷清,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说出,像幽泉淌过石滩,冷冽清寒。
有种若有若无的威压,温和,又带着千钧力道,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瑶英浑身难受,眼睛发酸,紧紧攥住胳膊,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丹古问:“药丸在何处?”
瑶英松开手,哆嗦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枚小巧的玉瓶。
苏丹古从她指间接过玉瓶,倒出一丸药,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喂她吃了下去。
药丸入腹,瑶英身上渐渐发热。
她身上湿透了,必须换身干爽衣裳,挣扎着起身:“将军,劳你扶我一把……”
苏丹古扶她起身,把她搀到木桶旁,让她倚靠着站好,转身退了出去。
几声脚步声后,他停了下来,站在门前,背对着屏风,身姿挺直。
瑶英看不到外面,也就顾不得羞赧了,脱下衣衫,费力地绞了绞帕子,擦了擦身上。
屋中生了炭火,她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光是擦身的几个动作就让她气喘吁吁。现在谢青不在身边,苏丹古又是个男人……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匆匆换上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衫,转身往回走。
一步迈出去,脚下绵软,整个人软倒在地。
噗通一声沉重钝响,站在门边的苏丹古霍然转身,走到屏风前时,脚步一顿,“公主?”
瑶英摔在地上,浑身都疼,咬咬牙,想自己站起来,手掌刚刚撑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腹内一阵恶心,无奈,只得轻声答应了一声。
脚步轻响,屏风前人影微晃,一双皂皮靴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苏丹古俯身抱起瑶英,送到床榻上。
瑶英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低声说了句多谢,脑袋刚碰到枕头,眼睛已经闭上了,眼睫轻颤。
苏丹古放下她,视线从她散乱的衣襟一扫而过,扯过被褥盖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轻轻撸起袖子,手指搭脉。
她服了药,脉象平稳了些,不过还得熬过今晚的散药。
像她这种长年服药之人,散药之时会浑身时热时冷,必须卧床休息,等药性散过去也就好了。
苏丹古放开瑶英的手。
她掌心发烫,微微汗湿,手指却冰凉,指节如葱根,柔软纤细,根根如玉。
苏丹古顿了一下,拉着瑶英的手送回被褥底下,扯过锦被盖好,怕风漏进去,手指又按了按被角。
他起身,放下床帐。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送来两碗热腾腾的素汤饼,道:“摄政王,府中只备了些伤药,没有其他药材。”
他说着话,踮脚往里张望了一下。
屏风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亲兵沉默了半晌,懊恼地道:“摄政王……我从来没听说公主会犯病……一次也没有……”
文昭公主来到王庭以后,他负责护卫公主,从王宫到佛寺,他一直跟随公主,公主总是神采飞扬、明艳动人,只有这两天瞧着好像憔悴了些,他只当公主累着了,没想到原来公主生病了。
苏丹古接过素汤饼,一语不发。
王庭近卫当然不会知道李瑶英生病的事,甚至她身边的亲兵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她每个月必须服药的人,可能只有谢青。
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怜爱疼宠,但换不来尊重敬畏。
在这远离中原的域外之地,大魏公主的名号就像缥缈的海市蜃景,终将褪去那层虚无的光华,假如李瑶英软弱胆怯,一个小小的亲兵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她。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须永远冷静理智,永远意志坚定,永远目标明确,如此才能真正收服属下,获得他们的忠诚。
现在,她的亲兵,那支成立不久的商队,全都效忠于她李瑶英,而不是魏国公主。
她一步步走来,历尽艰辛。
第70章 二更
前半夜,瑶英身上火烧一样滚烫,连水都喝不进,更别提吃下那碗素汤饼。
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扶了起来,汤碗送到她唇边,清淡的甜香扑鼻而来,她却觉得恶心,抬起手臂,推开了那碗汤。
汤水溅了出来,碗立刻挪开了。
被窝里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炉明艳炭火。瑶英浑身燥热难耐,忍不住推开压在身上的被褥。
刚推开,被褥又盖了过来,她再推开,不一会儿,被褥轻轻回到原位,她病中使起性子,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双足奋力踢开被褥,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动。
像只闹脾气的猫。
床边的人影凝定了一刹那。
热气散去,瑶英觉得舒服了些,摊开手脚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蜷卧而眠,乌黑长发披满肩头,纤巧玉足露在外面,脚背微微绷紧,可怜兮兮,身姿纤弱,和刚才闹脾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片刻后,被褥又笼在了她身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压了下被角。
瑶英忽然睁开眼睛,抬眼看去,浓睫湿漉漉的。
这动作让她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时候,瑶英天天吃药,整晚整晚睡不着。尤其是刚刚练习走路的那一年,双腿疼痛难忍,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疼。
她不想因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湿了枕头。
李仲虔听到声音,手秉灯烛走进内室,往她脸上照了照:“小七?”
瑶英知道他脾气急,怕他担心,立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轻轻按了两下,又按按被底,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出去了。
瑶英的腿还是很疼,心里却觉得踏实了很多,翻个身,继续睡。
……
经年过去,瑶英早已经忘却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痛楚,只记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压被角时的轻柔力道。
灯火昏黄黯淡。
瑶英盯着床边那只纤长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张狰狞的夜叉面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梦有点恐怖。
视线继续往上,一双深碧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清淡。
瑶英眼眶微热。
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恐惧、无助、孤独如翻滚的江潮,突然涌了上来,喷薄而出。
“阿兄……”
叫出这两个字,她鼻头一酸,泪盈于睫,抓住那只正准备收回去的手。
“阿兄,我难受。”
因为知道是梦,所以不必隐瞒,可以尽情地撒娇诉委屈。
滚烫的手抓住微凉的手,似有电流掠过。
掌心的手轻轻挣了挣。
瑶英握得更紧,像幼时握住那双无数次拉着她、教她一步步学步的手一样,小脸凑上去,依赖地蹭了蹭,无声撒娇。
被她紧攥着的手不动了,任她把滚烫的小脸贴上去,衣衫底下肌理微凉,很舒服。
“阿兄……”瑶英仰着脸,软语撒娇,“别戴面具好不好?鬼脸有些吓人。”
男人低头看她。
瑶英一张脸烧得通红,双眸微醺,春色潋滟,定定地凝视着他,认错了人,格外理直气壮的,又娇又蛮。
“阿兄。”
她催促,声音细细的,气息微弱,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痛苦。
男人没做声,缓缓摘下面具。
夜叉脸下一张遍是伤疤的脸。
他拿着面具,准备重新戴上去。
瑶英按住他的手臂,眉眼微弯,冲他甜甜一笑,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痕。
“这样好多了。”
瑶英轻声道,这下觉得踏实了,抱着他的胳膊,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男人微怔。
到了后半夜,瑶英开始发冷。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骨头缝里钻进去,蹿遍全身,她手脚冰凉,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一直被她紧攥着的手从她掌间滑了出去。
肩头一重,有人给她加了一层被褥,依旧是轻轻按压了两下,掖好被角。
瑶英瑟瑟发抖,轻声道:“阿兄,我冷。”
床榻边的身影离开了一会儿,搬来被褥,铺在她身上,按了按。炭炉被拖到榻边,发出细小的吱嘎声。
瑶英还是觉得冷,牙齿打颤。
挺拔的身影在床榻边坐定,被角撩开一角,一只手探了进来,手指按在她腕上。
带有细细一层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手背,她浑身战栗,紧接着,一股暖流从手指相触的地方漫溢开来。
指腹贴着的地方暖洋洋的,瑶英觉得好受了点,下意识朝身影靠了过去,紧紧挨在他身边,慢慢地,娇软的身躯整个贴了上去。
身影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
折腾了一夜,油灯燃尽,冒出缕缕青烟。
瑶英时热时冷,半梦半醒,睁开双眼。
床前一片昏暗,一束清冷月光漫过窗扇照进屋中,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月华切过他的脸庞,疤痕淡去,勾勒出的线条深邃优雅,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暗影,衬得那双碧眸愈加清澈幽深。
他眼眸低垂,丰润的嘴唇轻轻翕动,口中念念有声,在诵读经文。
瑶英只会几句简单的梵语,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经,只恍惚听懂了几个词:解除病痛,无诸疾苦。
苏丹古果然是释门弟子,放下屠刀的时候,也会念经。
他念经的音调清冷宛转,瑶英一句也没听懂,不过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祝祷,心里似有暖流涌过,踏实熨帖,身子渐渐没那么难受了,眼皮发沉,沉沉睡去。
这一次,瑶英睡得很安稳。
当她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初露的日光倾洒而下,映在积雪上,窗前一片浅浅浮动的淡青天光。
瑶英药性已散,动了动胳膊,浑身酸软无力,扫一眼屋中,一愣。
苏丹古靠坐在床榻前,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他果真守了她一夜?
瑶英呆了一呆,回想起昨晚的种种狼狈,怕吵醒苏丹古,没敢起身,被褥底下的双足动了动。
手脚慢慢恢复气力,她身上干爽舒适,精神充沛,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瑶英在被子底下轻轻扭动,慢慢挪到床榻另一侧,视线回到苏丹古身上。
他靠坐着,仍然是诵经时的姿势,肩背紧绷,眼圈周围一圈好像有些发青。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居然会这么体贴地照顾人。
瑶英凝望着苏丹古,怔怔地出神。
……
她天生丽质,爱慕她姿容的少年郎不知凡几,只要她肯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可以为她搏命。
但那一腔炽烈如火的恋慕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热血罢了,他们仰慕的是那个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第一美人,她不能当真。
瑶英知道,郑景喜欢她,薛五喜欢她,裴家郎君喜欢她。
他们的喜欢不假,然而当她的性命和他们的前程不能两全时,有几人敢为她放手一搏?
就算是真心实意爱慕她的郑景,也是在一时冲动之下才开口要她跟他一起走。
瑶英甚至可以确定一件事:假如李德或者李玄贞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她,京中那帮少年郎会愤怒李德无情,会为她惋惜,为她泪洒而下,为她拔剑而起,然后呢?
清醒过后的他们会继续效忠李德父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他日,那些少年郎垂垂老矣,子孙满堂,妻妾成群,可能会回想起香消玉殒的她,为她黯然神伤片刻。
并不是少年郎们无情无义,瑶英和他们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不必奢求其他。
在这世上,当她身陷绝境之时,能不远千里、义无反顾来救她的人,永远只有二哥李仲虔。
会不顾一切为她报仇的人,也只有李仲虔。
所以,瑶英在为李仲虔奔波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找郑景帮忙,而是以谢家的家财去和郑家做交换。
和杜思南通信时,她以他最渴望的名望地位为诱饵,列出一条条足以让他动心的前景。
当被海都阿陵逼至绝境,无路可逃,不得不求助于昙摩罗伽的时候,瑶英也是心计飞转,字字句句带着暗示之意,试图以利益打动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救了她。
却不是因为她许诺的好处,也不是因为想和大魏结盟。
那时的她什么都没办法保证,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
瑶英后来认真思索过,昙摩罗伽之所以庇护她,也不是因为她帮助过蒙达提婆,因缘际会为他带来水莽草。
他救她,只因为他能救她。
哪怕昙摩罗伽时日无多,也会顺手救下她这个陌生人。
他承诺庇护她,就真的昭告天下,让她以效仿摩登伽女的名头栖居佛寺,以逃离海都阿陵的觊觎。
现在又派苏丹古护送她来高昌,助她早日还朝。
从始至终,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需要她拿出什么来交换。
……
瑶英坐起身,想起上早课时,昙摩罗伽端坐佛殿,朝自己看过来的那道眼神。
他的眼神清冽出尘。
瑶英笑了笑,脸颊微热。
苏丹古行踪诡秘,阿史那毕娑古里古怪,昙摩罗伽对苏丹古的信任也让人侧目。
她有种敏锐的直觉,苏丹古那张疤痕遍布的脸和他的眼睛不相配。
她怀疑苏丹古的身份,这些天多次刻意试探。
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即使如此,待她一如既往。昙摩罗伽派他来保护她,他便好好守着她。
瑶英徐徐吐出胸腔间的一口浊气。
不管昙摩罗伽、苏丹古、毕娑师兄弟之间到底隐瞒了什么,苏丹古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他们的事,她不该探寻他们的隐秘。
君以诚待之,她也该以诚相待。
第71章 医嘱
一室清浅天光潋滟,炭炉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苏丹古还没醒。
床榻旁搁着他平日戴的夜叉面具。
瑶英轻轻翻开被褥,跪坐在苏丹古面前,凑近了看他的脸。
伤疤交错纵横,像是火烧出来的痕迹。
瑶英紧张地屏住呼吸,身子往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