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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无奈,做了个手势,殿前殿后的近卫得令,咬牙冲上前,如潮水般涌向李玄贞,如银的剑光中,十几双蒲扇似的大手同时抓向他的胳膊和双腿。

李玄贞动弹不得,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金吾卫大喜,飞快踢开长剑,扭住他的手臂。

李玄贞仍是一脸淡淡的表情,立在阶下,凝望长廊中的李德。

“陛下……”中郎将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失检无状,该怎么处置?”

李德脸上阴云密布,转身进殿:“带他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声不敢言语。

李玄贞神色和平时大不一样,双眸满溢凶狠戾气,金吾卫忐忑不安,怕出什么变故,将他的双手捆缚在背后,又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藏其他武器,这才把人送去内殿。

李德站在御案前,满面愠色,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

中郎将心中叫苦不迭,抱拳退下。

等脚步声远去,李德走到李玄贞跟前,啪的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挥向儿子。

他是武人,这一个耳光子丝毫没有收敛力道,李玄贞被打得整个人翻倒在金砖地上,唇边溢出血丝。

“你学谁不好?学李仲虔?”

李德声音冰冷,“朕是皇帝,宫中禁卫森严,你一个人就想闯进来杀了朕?朕要是不出去拦住金吾卫,他们可以下手杀了你!你身为一国储君,当众拔剑闯宫,传出去,日后如何服众!如何震慑大臣!朕可以册立你,也可以废了你!”

“你平时的谋略隐忍到哪里去了?”

李德知道李玄贞想杀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儿子会如此莽撞,如此冲动!羽翼还未丰满,居然妄图单枪匹马闯宫!

他冷冷地道:“璋奴,你真想杀了朕,就该隐忍蛰伏,召集人马,收买人心,就算做不到天衣无缝,至少应该让朕没有反击之力,让朝中大臣不敢多嘴,让其他皇子抓不住你的把柄!”

“你今日之举,何其愚蠢!”

李玄贞抬起脸,唇边血迹猩红,状若癫狂:“我确实愚蠢,要是我早点学李仲虔,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德看着他红肿的脸,按下怒气,声音放轻柔了些:“璋奴,你是阿耶最疼爱的儿子。李仲虔挑拨你我父子,你就这么中计了?”

李玄贞不为所动,望着李德的目光只有厌憎。

“你我父子二人何须他人挑拨?”

“李德,我早就该杀了你……早在阿娘死去的时候,我就该动手。”

李德是魏郡大将军,是终日有虎将在旁簇拥的大军统领,中原四分五裂,时局不稳,他既没有把握杀李德,也明白杀了李德之后一定会天下大乱,他无力收拾残局,只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所以他继续和李德父慈子孝,他率领魏军冲锋陷阵,平定纷乱,辅佐李德建立大魏。

等到天下一统的那天,就是他手刃李德的时候。

他时时刻刻记得唐氏临终的嘱咐,这辈子为复仇而活,他可以等。

可是现在他等不下去了。

他累了,想求一个解脱。

“阿娘让我杀了你,让我杀了谢家人,阿娘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对不起阿娘……”

李玄贞目中泪光闪动。

李德看着儿子,叹口气,疲惫地挥挥手。

“今天的事朕会处理好,你先回去冷静思过。”

李玄贞冷笑:“圣上打算怎么处理?”

李德揉了揉眉心,“朕会为你遮掩。”

李仲虔桀骜不驯,名声早就毁了,他痛失胞妹,当众行刺,朝中大臣并不意外,为他求情的人不在少数。

李玄贞不一样,他是一国储君,今天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

角落里的几个太监瑟瑟发抖,寒意从脚底窜起,爬满全身。

太子当众闯宫,和圣上撕破了脸皮,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太监总管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伴君如伴虎啊。

压抑的沉默中,响起几声讽笑,李玄贞唇角勾起:“圣上不必为我费心了,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不必再牵扯其他人。”

他可以召集兵马攻打太极宫,但是时机不成熟,他还没有和李德抗衡的实力,贸然逼宫,只会带累更多无辜。

他不想等了。

李德眉心骤跳:“你做了什么?”

李玄贞冷笑:“做了我早就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帘外传来太监惊恐到发颤的尖叫声:“陛下!韩王世子来了!”

李德一愣,只见珠帘剧烈摇晃,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进大殿,扑倒在地,浑身发抖,放声大哭。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德低头,韩王世子是他的堂侄,世子的父亲随他南征北战,因功册封为韩王。

韩王世子跪伏在他脚下,披头散发,抖如筛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身上衣袍凌乱,散发出一阵阵恶臭,鲜血顺着他的袍袖衣摆滴滴答答淌了一地,金砖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

李德看着李玄贞:“你做了什么?”

不等李玄贞开口,韩王世子先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以头触地,额头砰砰砰砰磕得直响。

“陛下!太子疯了!太子杀了我阿耶!杀了我三叔,杀了我四叔……六个人,六个大活人啊!全都死在太子剑下!府中所有宾客亲眼所见!太子一定是疯了!他手刃亲族,连自己的亲叔父都下得了杀手!”

“陛下!我阿耶随陛下征战,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有功于社稷,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想竟惨死太子剑下,何其冤枉!”

“太子癫狂暴虐,残忍狠毒,诛杀叔父,此等凶徒,怎配为储君?!侄儿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亲父无辜惨死而忍气吞声,陛下若不给侄儿和其他李氏族人一个交代,侄儿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家父讨一个公道!”

殿中岑寂,无人做声,唯有韩王世子的大哭声回荡在内殿每一个角落。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众人明白了事情原委。

今天韩王府上大宴,在座的都是李氏宗亲,酒酣耳热之际,李玄贞忽然现身,众人又惊又喜,正想问他前线战事,他忽然拔剑而出,一剑杀了韩王。

顿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王府卫兵立刻拔刀迎了上去,却不是李玄贞的对手,他一人一剑,从大厅一直杀到内院,亲手杀了六个李氏族人,满身浴血,双眼赤红,就像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现在王府里一片哭声,世子的母亲哭晕了三回。

李德苍老的面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看着李玄贞,浑身哆嗦,沉默了半晌,忽然一声闷哼,往后仰倒。

“陛下!”

“圣人!”

太监们一拥而上,搀扶住李德。

李德推开太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手指直指李玄贞:“孽障!孽障!”

他当众手刃族亲,事情肯定已经传遍长安,如何收场?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微微挑起,扫一眼哭哭啼啼的韩王世子,眸底掠过一阵凶狠的戾气。

韩王世子目睹六个族亲被杀,早就被李玄贞吓破了胆子,见他在李德面前也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顿觉毛骨悚然,转身就往外爬:“太子要杀人灭口了!”

李玄贞没有理会他,趁所有人注意力在韩王世子身上,身形突然暴起,跃向御案,锵的一声,抽出御案之侧的宝剑,剑尖直指李德。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阻拦。

李玄贞一掌挥开扑上来的太监,剑尖一寸一寸刺入李德的右肩。

李德没有躲闪。

众人两腿直颤: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李仲虔,可现在行刺的人是太子,李德不发话,谁敢真的对李玄贞下杀手?

李玄贞扣住李德肩膀,手中继续用力:“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李氏族人吗?”

李德勃然大怒,一掌击出,掌风浑厚。

李玄贞宝剑脱手,不要命似的继续往前扑。

李德大惊,怕伤着儿子,咬牙收回双掌,手腕一翻,改为手背拍向李玄贞,李玄贞摔倒在御案前。

太监哆嗦着上前为李德处理伤口,李德一把推开太监,拔出肩上的宝剑。

珠帘晃动,金吾卫赶了过来。

李德厉声道:“都退下!”

金吾卫对望一眼,苦笑着退到屏风外。

李德扔了宝剑,“为什么要杀你的叔父?”

李玄贞望着他,冷笑:“那年乱军攻入魏郡……其他人都逃了出去,只有我阿娘和我被困在城内,你以为这是巧合?”

李德瞳孔猛地一张。

李玄贞爬了起来,接着道:“乱军是被他们故意放进城的,只因为他们想置我和阿娘于死地。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其他世家议亲了?”

李德面色沉凝。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大将军,人人都说你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阿娘配不上你,他们想要一个能给李家带来助益的主母,韩王当时领兵守卫魏郡,明明知道我和阿娘受困,故意见死不救,拖延着不派救兵……”

他闭了闭眼睛。

“那晚大门被他们从外面锁上了,他们还放了把火,想烧死我们母子。我和娘逃了出去,到处都是乱兵,我吓得大哭,阿娘安慰我说,阿耶是大英雄,只要找到阿耶就好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他睁开眼睛,凤眸里一片荒凉。

“李德,到处兵荒马乱,我阿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

李德猛地瞪大眼睛,双手颤抖。

李玄贞面无表情。

李德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李玄贞的衣领,苍老的面孔狰狞扭曲,再无平时的气定神闲。

“你疯了,居然如此诋毁你的母亲!”

李玄贞回望着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阿娘吃了多少苦头。”

李德脸色青白,几如厉鬼,牙齿咯咯响,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

李玄贞直直地看着他:“阿娘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后来,我们找到你了……你正在迎娶谢家女,你当着我阿娘的面,对谢家女说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正是李德和唐盈成亲的那晚,他亲口立下的誓言。

李德没有稳住身形,哐当一声跌坐在御案前,打翻了狻猊香炉,面容扭曲:“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李玄贞目光冰冷,“在你迎娶妇的时候告诉你,然后再被你抛弃?”

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当知道阿娘又有了身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

他是兄长,他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妹妹刚出世就死了,来不及长大。

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疯疯癫癫,要他为她报仇。

李玄贞跪在母亲面前,含泪立下誓言。

他恨李德,恨这个乱世,恨所有人,他要所有人为母亲陪葬。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

第64章 碰头

流水淙淙,槐荫浓绿,依依垂柳随风轻拂。

马车驶过跨河而过的长桥,停在河滩前,侍者护卫退了下去,郑璧玉掀开车帘,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贞可以下车。

李玄贞头裹平巾帻,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袍,跳下马车,亲兵牵来马匹,马鞍旁挂有箭囊包裹等物。

郑璧玉没有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淡淡地道:“殿下,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李玄贞回头看她:“玉娘,谢谢。”

郑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在还殿下当年的恩情。”

李玄贞想起那个男人,怔了怔。

桥边风大,郑璧玉抬手掠起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大郎,当年你没杀郑武,我很感激你。”

……

郑武是郑家的世仆,后来成为郑璧玉的护卫,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郑武送她出阁,看着她和丈夫步入青庐,洞房花烛。

郑璧玉从来没有多看郑武一眼,她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贤名远扬,注定要嫁入高门做主母,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垂怜家中奴仆?

她成亲的第二天,郑武离开了。

他上了战场,跟随郑家公子征战沙场,从最小的士卒开始,一点一点积攒军功。他英勇杀敌,很快得到升迁,但是乱世之中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终究只是谢家世仆,任他再怎么拼命,最后也只是郑家公子身边的小校尉。

郑璧玉的第一个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几天,郑武来找她了。

“女郎……赵家不是李家的对手……魏军过几天就能攻进城。”

他提着把刀,站在阶下,满身是血,神情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郑璧玉。

最后,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跟我走吧,我带着女郎离开,以后一辈子对女郎好。”

郑璧玉自小熟读女训,循规蹈矩,从来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决心,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走到郑武面前。

郑武心花怒放。

他们一句话没说,彼此对望了一会儿。

就在郑武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脚步声骤响,郑家派来的人混进赵府,找了过来,跪在郑璧玉脚下:“女郎,咱们家的远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将军帐下,颇受信重,郎君遣仆来告知女郎,魏军势如破竹,赵家气数已尽,请女郎不必惊惶,魏郡李大将军已经传下指令,魏军不会冒犯女郎。”

仿佛有阵风吹过,郑璧玉心头刚刚燃起的那把火立时熄灭。

她留在赵家,等待族人来接她。

郑武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不久,赵家覆灭,李家派人上门聘请,郑璧玉嫁给了李玄贞。

成婚那一晚,她坐在青庐之中,温婉端庄,李玄贞坐在她身旁,俊朗沉静,两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没有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贺喜的妇人也不由得面色讪讪,不敢出言调笑。

半夜时,红烛高悬,宾客都离去了,郑璧玉望着摇曳的烛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

李玄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你先安置吧。”

郑璧玉一愣。

这时,院墙后传来一阵打斗吵嚷声,有人高叫着有刺客。

李玄贞掀帘出去。

不多时,郑武被五花大绑着扭送到李玄贞面前,护卫盘问他,他一言不发。

李玄贞举起了刀。

帐中的郑璧玉心有所觉,找了出去,认出郑武,呼吸一窒。

郑武看到她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郑璧玉浑身僵直,却没有开口阻止李玄贞。

长刀落下,她死死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郑武也没有出声。

他没死,那一刀只削掉他的几根头发。

郑璧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李玄贞示意其他人退下,解开郑武的束缚,回头看着郑璧玉。

“你们走吧。”

郑璧玉双目含泪,一步步走到李玄贞面前,朝他下拜。

“那世子该怎么办?”

李玄贞提着刀,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憎恶,平静地道:“我的妻子只要是郑氏嫡女就够了。玉娘,我不是个好丈夫,假如玉娘只求世子夫人的尊荣,我保证会尊敬你、善待你,其他的,我给不了。玉娘既然心有所爱,不该委屈自己,我会处理好接下来的事,你父亲不会派人追杀你们。”

“我会让秦非护送你们离开,你们可以先去南楚避避风头,日后我再娶一个郑氏女,郑家依旧门第兴旺。”

郑璧玉低声饮泣,郑武喜出望外,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

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追兵,没有可能会连累家族的负疚……郑璧玉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可以放下所有重担,随郑武离开。

可跨出院门的那一刻,她却停下了脚步。

郑武停了下来,低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从狂喜、疑惑到茫然,震惊,愤怒,失望,最后是心如死灰。

他太了解郑璧玉了,她生来就是一个冷情冷性的女子,理智而克制。

她是世家女,抛弃身份和他离开,以后两人怎么度日?怎么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

嫁给李玄贞,她就是李家世子夫人,以后还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妻凭夫贵成为一国之母,她怎么甘心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世仆放弃这一切?

郑武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松开郑璧玉的手。

“尊卑有序,毋相僭越。仆痴心妄想,望世子和世子夫人恕罪。”

郑璧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拂去眼角泪花,回到青庐,枯坐了一整夜。

几年后,郑璧玉无意间听到一个噩耗,郑武死了。

郑璧玉面无表情,淡淡地喔一声,继续和席间妇人谈笑,回到内院,抱着儿子哄他吃热黍羹,脸上依旧挂着笑。

她笑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叫出了郑武的名字。

一张帕子递到她面前,李玄贞看着她,凤眸里没有一丝嘲笑轻视,道:“玉娘,节哀。”

郑璧玉潸然泪下。

……

长桥前,柳烟脉脉。

李玄贞站在骏马旁,问:“玉娘,你后悔过吗?”

郑璧玉摇摇头:“殿下,我从未后悔过。”

她了解自己,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大郎,我不后悔……可是每每想起郑武,我心里都会觉得好像空了一块,不管拿什么来补,都没法补上那一块空缺。”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真诚地道:“我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所以从前不管你和朱绿芸怎么闹,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双宿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