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面露诧异之色,小声问:“王庭仇视汉人?”
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葱岭东部,分布着大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和荒原,气候炎热干旱,几乎是无人地带,只有发源于天山的大大小小的河川流经的地方形成了一座座绿洲。
这一条狭长的绿洲地带出现了一个个依傍河流的弹丸小国,其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邦部落,小的人数只有一两千人,最大的数十万人。
瑶英对北戎王室有几分了解,但是西域这些大小部落她就完全陌生了,只知道王庭是个崇信佛道的佛国,没几年就会覆灭在北戎铁蹄之下。要不是知道昙摩罗伽的大概生平,她也不会记得王庭这个名字。
在被海都阿陵掳至西域后,她一直被囚禁在营地中,身边围绕的都是北戎士兵,没办法探听西域诸国的情形。
她知道北戎人将所有被他们征服的其他部族视作贱民,却不知道在王庭也是如此,而且听奴隶的暗示,王庭人格外仇视汉人。
奴隶低头擦拭银币,道:“王庭的贵族和百姓都仇视汉人。从前,我们也是中原王朝的臣民,后来中原王朝不管我们的死活,其他部族统治了西域。在西域,汉人成了最下等的贱民。”
瑶英眉头轻蹙。
没想到西域失陷后,汉人在西域的地位这么低下。
说起来,昙摩罗伽也是王廷贵族,他是王室王子,所以才能同时担任王庭的世俗和宗教领袖。假如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的话,她当众喊出的那些话不仅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相反还可能是王庭的禁忌。
他为什么会帮她?
只有两个解释:
一,昙摩罗伽想和魏朝结盟。
二,出家人慈悲为怀,身为僧人的昙摩罗伽不忍见她被海都阿陵掳走。
瑶英权衡了一番,不论如何,只要能暂时逃离海都阿陵的魔爪,她就有回到中原的可能。
从河陇到西域,不管她逃到哪里,海都阿陵都能把她抓回去,唯有逃到王庭,她才有喘息的机会。
走一步看一步吧。
昙摩罗伽似乎急着赶回圣城,翌日天还没亮队伍就拔营出发,这晚也是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停下扎营。
到了第四天,中军骑兵直接和其他队伍分开,甩下辎重,继续进发。
如此接连赶了几天的路,途中只经过了一座小绿洲,其他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砂砾,天际处巍峨耸立的群山看去永远那么遥远,山巅雪峰终日被云雾缭绕。
越往北走,天气越来越热,瑶英和亲兵没有衣物可换,只能继续穿着厚厚的毡袍。
她用银币从王庭骑兵那里换来的药没有了,谢青的伤势没有好转,白天炎热,夜里寒冷,她的伤口渐渐有溃烂的迹象。
瑶英有些着急。
昙摩罗伽自那天救下她之后就好像忘了她,既没有派人来确认她的身份,也没说怎么处置她。
中军骑兵每天给她送来食物,她要求面见昙摩罗伽,骑兵立刻冷笑,斥她痴心妄想:“佛子怎么会见你这个汉女?”
瑶英另想其他法子。
她身上的银币已经用完了,而昙摩罗伽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看来那个和尚没有和魏朝结盟的打算,只是慈悲心发作才会救她。
瑶英和亲兵拿毡袍和其他奴隶交换了些药物,换上奴隶的衣衫,又撑了两天。
这天傍晚,一轮红日将半边天空烧得一片艳红,行进中的队伍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奴隶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崖,对瑶英道:“汉女,这就是我们的圣城!”
瑶英抬头看去,原以为会看到一座雄伟壮观的都城,眼前却只有一大片高耸的黑色土崖,崖下有条宽达数十丈的河川,河川在北边分流,绕着土崖蜿蜒一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她还不及细看,有骑士骑马从队伍前方一路飞驰到队尾,大声宣布队伍停下休息。
瑶英一愣:从这几天队伍行进的速度来看,昙摩罗伽显然急着赶回圣城,怎么到了圣城脚下,队伍反而要停下来休息?
他就不怕天黑了赶不回都城?
中军不愧是最效忠于王室的队伍,没有人对昙摩罗伽的命令发出一声抱怨,哪怕圣城近在眼前,归心似箭的队伍还是立刻停了下来。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金灿灿的余晖,夜风吹拂,骤然冷了下来,瑶英和亲兵冷得直打颤。
就在她以为今晚要露宿戈壁的时候,队伍忽然又动了起来。
瑶英和其他人一起在骑士的指引下摸黑赶路,心道:原来昙摩罗伽要等天黑之后再入城,他这是不想惊动都城的百姓吗?
她从没到过圣城,没法辨认路途,感觉走了很久的路,接着好像通过了一道长长的栈桥,然后是一道道陡峭的石梯,爬了很久之后,到了崖顶,接下来是一段下坡的沙道。
看来圣城坐落在河谷之中,周围有河川围绕,还有断壁土崖……
正好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北戎始终攻克不下这座城池。
黑暗中,只有骑兵手中的火把放出黯淡的微光。
瑶英什么都没看清,感觉走了许久的坡道,前方好像豁然开朗,狂风吹卷,风声呜呜。
骑兵将她和亲兵带离奴隶的队伍,把他们送到一座石牢里看管起来。
石牢干燥阴冷,瑶英和亲兵在黑暗中大眼对小眼了半天,道:“总比露宿戈壁滩要好,先睡吧。”
圆脸骑兵出了石牢,赶回王宫。
昙摩罗伽已经悄悄返回王宫,宫中大殿燃起灯火,几个僧人急匆匆赶过来,和昙摩罗伽说了一会儿话,告退出来。
骑兵恭敬朝僧人们行礼。
其中一个褐眼僧人道:“般若,佛子说,你们这次带了一位魏朝公主回来?”
圆脸奇兵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红,哼了几声,道:“是,那个厚颜无耻的汉女说她是魏朝的七公主,封号文昭。”
僧人微微变色,问:“七公主现在在何处?”
般若答道:“在石牢里,她亵渎佛子,罪大恶极,明天我要请摄政王治她的罪!”
僧人皱眉,双手合十,道:“七公主是有缘人,不能如此慢待。”
般若惊讶地张大嘴巴。
瑶英刚刚就地睡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王庭士兵打开牢门,恭敬地道:“七公主,请随我们来,法师要见您。”
瑶英被带出牢室,来到王宫一处偏殿内。
一个身穿通肩袈裟的老者站在石阶前,看到她,双手合十:“七公主。”
瑶英目光落到老者苍老的脸上,怔了半晌,终于认出那双褐色的眼睛。
她心潮涌动,半天说不出话,慢慢回过神,双手合十,笑了笑,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身奴隶的衣裳,气度仍旧雍容:“法师,长安一别,别来无恙?”
蒙达提婆看着眼前落魄中依然从容的少女,微微一笑:“托公主的福,得偿夙愿。”
第40章 佛陀的安排
一年前的长安,瑶英为母求医,在大慈恩寺内见到蒙达提婆。
彼时,她贵为公主,慈恩寺中数千株杏花竞相盛放,葳蕤灿烂,花团锦簇。
一年后的西域,瑶英为求庇护,和蒙达提婆在圣城王宫重逢。
此刻,她流落域外,在距离故土八千八百里的域外之地举步维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和李仲虔团聚。
十几个月的光阴,恍如隔世。
所有的忐忑和煎熬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瑶英微笑,敛去认出蒙达提婆的那一刻突然奔涌而出的伤感,立在阶下,高贵一如蒙达提婆初见的李家七公主。
“法师一偿心愿,可喜可贺。”
她眼神明亮,含笑道。
蒙达提婆浅褐色的眸子凝望瑶英半晌,脸上现出唏嘘的神色。
时逢乱世,他的足迹踏遍中原西域,见过太多落难的贵人,他以为这位受尽磨难的娇弱公主会泪落纷纷,扑到自己脚下求助。
然而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眼眸清亮如星辰,真诚祝贺他达成心愿。
过往的苦难于她而言仿佛只是一场磨砺,这副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聚缘散,犹如云烟,生离死别,天道自然。公主和贫僧在长安相识,又在这王庭重逢,许是天意如此。”
瑶英没听懂他的偈语,不过还是听出了他的安慰之意:
这都是命数,公主不必伤怀。
瑶英微笑:“大概吧。”
命理之说,她信——李玄贞和朱绿芸不就一直活蹦乱跳怎么也死不了么!而且每当她改变阿娘和阿兄命运的时候,都会受到惩罚。
不过那又如何呢?
信是一回事,听天由命是另一回事!
她要咬牙撑下去。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上青云。
不能做扶摇直上的鲲鹏,也该奋力振翅高飞。
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如效仿晋时的刘伶,死便埋我!
所以法师的话并不能安慰到她。
蒙达提婆感慨了一会儿,看向站在一边、一脸警惕的圆脸亲兵:“般若,七公主是佛子的客人,你们要好好照顾公主,不能怠慢公主。”
般若用胡语嚷嚷道:“法师,你不知道这个汉女对王做了什么!”
他想起瑶英会说胡语,换上梵语接着大嚷,叽里呱啦说了那天瑶英当众求婚的事。
“这个汉女竟敢当众亵渎王!还说要做王的摩登伽女!她……她……”
般若“她”了半天,一跺脚:“她放浪!她无耻!要是摄政王在场,早就砍了她的脑袋!”
蒙达提婆面露惊讶之色。
瑶英虽然听不懂梵语,但是一看亲兵那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就知道他在告自己的状,脸上微露尴尬,朝蒙达提婆笑了笑:“当日危机之时,无奈亵渎佛子,万幸佛子慈心,仍旧施以援手,我想面见佛子,和他解释清楚缘由,还望法师能为我斡旋一二。”
蒙达提婆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褐色的双眸在夜色中眨了眨,温和地道:“公主不必介怀,若不是佛子刚才和贫僧提起公主,贫僧也不会知道公主来了王庭。”
不等瑶英反应,般若先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什么?是王让法师来找这个汉女的?”
王怎么能记住汉女!
难道王被这个无耻的汉女打动了?
蒙达提婆点点头:“不错,佛子说了,王庭上下,不能怠慢魏朝公主。”
般若瞠目结舌。
瑶英也满脸诧异,她还以为那个圣洁清冷的佛子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物,没想到他一回到王庭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般若直打哆嗦,手指头指着瑶英,大怒:“妖女!”
一身奴隶装束就能勾魂摄魄,来王庭的路上,从将官、士兵到奴隶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要是换上盛装,还不得闹翻了天?
瑶英无辜地眨眨眼睛,眼波流转,夜色中看去,光是这一双眼眸就颇有几分艳丽妩媚之态。
般若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几下,一张圆脸气得通红,然后发青发紫,不一会儿又一片雪白,猛地一个转身,朝宫殿跑去。
这个汉女就是个来坏佛子修行的魔女!他得阻止佛子!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示意瑶英跟上自己:“今夜佛子仓促归宫,无暇见公主,贫僧先带公主去安置。”
瑶英跟在他身后,到了一间空阔的庭院,院中似乎种了树,黑暗中她也认不出是什么树,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禁卫把谢青几人也带了过来,瑶英感激不尽,蒙达提婆安慰她几句,告辞离去。
劫后余生,还遇见故人,亲兵们小声欢呼,连日来的疲累霎时涌了上来,刚躺下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
瑶英从禁卫那里讨了点药给谢青擦上,看她睡得比前几天安稳,松口气。
窗下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瑶英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靠在窗前,笑了笑,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感到放松。
昙摩罗伽果然是个心怀慈悲的好人。
瑶英合眼睡去。
忽然,如水的静夜里响起一连串大呼小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瑶英惊出一身冷汗,一个激灵坐起身,握紧藏在身上的匕首,侧耳细听,发现那些声音不是朝着自己来的,慢慢吐了口气。
海都阿陵平时军务繁忙,可是一旦闲下来就会故意戏弄她,以逼她露出惊惶之态为乐。
她每晚入睡前都得提防海都阿陵过来,夜里听到点声响就会惊醒。
隔壁传来喊声:“法师!法师!”
原来是来找蒙达提婆的。
瑶英接着睡,睡着了没一会儿,院外骤然传来脚步声,这回被拍响的是她的院门。
“七公主!法师有请!”
瑶英起身应门,蒙达提婆的弟子直接将她带到正殿,殿中大门紧闭,他们从侧门小道饶进正殿后园,幽暗中芳香扑鼻,园中似乎栽植了不少花木。
王庭皇宫地势很高,宫殿都建在高高的台矶之上,瑶英跟着弟子爬上高高的石阶。
阶前一点摇曳的灯火,蒙达提婆等在廊下,神色焦急:“贫僧有件事请教公主,望公主据实以告。”
瑶英点头。
蒙达提婆满头大汗:“贫僧从长安启程时,公主曾赠予贫僧几瓶药丸,其中一味丸药名叫安息丸,公主的侍从说此药有消肿止痛的功效……公主可知道安息丸的药方?”
瑶英一怔,心思转了几转,沉吟片刻,目光越过幽暗的长廊,望向紧闭的正殿宫门,轻声问:“佛子病了?”
蒙达提婆神色僵硬了一瞬,叹口气:“公主既然猜出来了,贫僧便如实相告,贫僧刚来王庭时,佛子病重,贫僧试过很多药方,后来无意间让佛子服用了几枚安息丸。”
当时北戎骑兵来势汹汹,和其他部族联合起来攻打圣城,昙摩罗伽时日无多,知道假如他重病的消息传出,王庭必败,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药都吃。
结果就在服用安息丸之后,他奇迹般地好转了。
安息丸是从瑶英那里得来的,蒙达提婆不知道药方是什么,眼看一瓶安息丸快吃完了,只能一边派人去中原求药,一边想其他法子稳住昙摩罗伽的病情,可是战事吃紧,昙摩罗伽根本不可能躲在圣城养病。
他强忍痛苦领兵出征,支撑到和北戎订立盟约,支撑到吓退海都阿陵,回到圣城,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
蒙达提婆说完,叹息道:“方才佛子病发,贫僧从中原带来的安息丸已经没有了……”
瑶英心头的疑惑一下子豁然开朗。
没有想到,一年前她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居然会影响到八千里之外的战局。
昙摩罗伽救下她,不是因为被她打动,而是听她说出了大魏公主这个身份,他服用安息丸好转,蒙达提婆肯定和他提起过她。
蒙达提婆说的机缘,原来在这里。
瑶英想通了很多事情。
难怪昙摩罗伽急着赶回圣城,还非要等天黑才入城,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怕被人看出来。
所以这一路上她没看到大的城邦部落,昙摩罗伽回圣城的路线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城池。
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带她回圣城,再慢慢和她打听安息丸的药方。
现在他突然发病,命在旦夕,蒙达提婆不得不深夜请她过来,冒险说出他病重的事。
昙摩罗伽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他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多活一天,王庭繁荣安定,他病死以后,王庭立刻分崩离析,短短一个月就臣服于北戎,这座千里佛国从此彻底消亡在历史长河之中。
消息传出,王庭必乱。
瑶英叹口气:“法师,我知道安息丸的药方,可是那些药材都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法师就算知道药方,此刻也没法调配药物。”
蒙达提婆褐色双眸里的焦急慢慢淡去,立在阶前,长叹一口气。
“公主见笑,贫僧着相了。佛子早慧,天资风骨,熟读典籍,假以时日,必是释门一代伟器,大兴佛法,普度众生,贫僧不忍见他在大道未成前堕入轮回之苦。”
瑶英也不希望昙摩罗伽这么早就死去……她想了想,道:“法师,我可以写出大致的药方,也许西域的药材里有可以代替的药材?”
蒙达提婆是个僧人,看淡生死,要不是实在赞赏昙摩罗伽的才华资质,不会和瑶英说这么多,正欲放弃,闻言,精神一振。
长安和圣城八千里之遥,七公主送他的药刚好能减缓昙摩罗伽的痛苦,如今七公主又因缘巧合地出现在圣城——兴许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蒙达提婆带着瑶英穿过长长的廊道,从侧门进了内室。
层层厚重的金丝幔帐密密匝匝低垂,从外面看,内殿一片漆黑。
侍者掀开帷幔,一道道灿烂金光陡然倾泻而出。
瑶英抬手遮住眼睛,慢慢适应眼前的光线。
殿中数百支蜡烛熊熊燃烧,烛火辉煌,恍如白昼。地上铺设织绣兽纹波斯地毯,脚踩上去像踏足云端一般柔软,四面镶嵌宝石的珠帘轻轻晃动,斑斓华丽,流光溢彩,墙壁上精细的金漆雕刻壁画似在闪颤的金光中潋滟浮动。
瑶英晃得头晕眼花——摸黑进入圣城,没看到王宫全貌,她以为王宫和她傍晚所见的那片土崖一样雄峻冷肃,不想正殿居然如此华美靡丽。
可想而知王庭有多么富裕。
难怪两代北戎可汗都对王庭志在必得。
般若和其他几位亲兵跪在内殿榻前,神色哀戚,双眼哭得通红,看到瑶英被带了进来,立刻跳了起来。
“妖……”
瑶英没理会他,走到旁边的书案前,一挥而就,写出她知道的药方。
蒙达提婆拿起细看,失望地摇摇头:“这个药方中起奇效的当是这个水莽草……贫僧带来的所有药物中,没有能代替水莽草的。”
“水莽草?”瑶英眼神闪烁了一下。
床榻旁传来哇哇的大哭声,般若大叫:“法师!”
蒙达提婆疾步走到榻前,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昙摩罗伽,长长地叹了口气。
瑶英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视线落到昙摩罗伽脸上。
烛火照耀,他躺在白底绣金纹的衾被里,眼底青黑,双唇惨白,俊美的面庞上爬满虚汗,两道浓眉紧紧皱起,显然在极力忍耐痛苦,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衾被掀开的一角露出他肿胀得近乎发黑的双腿——这些天,他居然就是靠着这双腿上马下马,坐在马背上号令千军的吗?
要不是亲眼所见,瑶英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就是前几天那个率领千军万马吓退海都阿陵的佛子。
那一道道如群山移动的洪流曲线中,唯独他一身绛赤色袈裟,耀眼夺目,睥睨天下。
身姿清朗而伟岸。
有谁知道他当时正咬牙承受着可怕的病痛折磨?
这个男人的意志该是何等的坚韧,才能让他支撑到今天?
他是圣城的王,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所以即使痛不欲生,他也得一肩扛起这个注定陨落的佛国。
瑶英不由得心生感慨,上前几步,揭开锦被。
般若大喊:“你想干什么?!”
瑶英看都没看他一眼,掀起昙摩罗伽的袈裟,手指摸了摸他肿胀的腿,“取些热水来。”
般若大叫着要亲卫赶走她。
蒙达提婆拦住般若,问瑶英:“热水?这样不会加重肿胀吗?”
瑶英看一眼昙摩罗伽,这些天她始终不能接近他,每天只能远远跟在队伍后面仰望他出尘脱俗的傲岸身姿,现在离得近了,她发现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丰神俊秀,即使在病中,依然是眉目如画。
她道:“我以前在赤壁的时候,见过一位神医为别人诊治,那个人和他的情形差不多,热水,针灸……这样可以暂时减轻他的痛苦。”
就算救不活他,至少可以让这个心怀慈悲的和尚少一些痛苦。
蒙达提婆听说过针灸,“佛寺里有位汉僧会针灸,请他来王宫!”
眼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安息丸,只能听天由命。
亲卫们面面相觑,出于对蒙达提婆的信任,领命而去。
侍从很快取来热水,瑶英指挥侍从取来药材,先给昙摩罗伽擦身。
半个时辰后,汉僧才匆匆赶到,瑶英把能够回忆起来的口诀通通告诉他,汉僧洗了手,熏过针,开始为昙摩罗伽施针。
烛火静静燃烧,昙摩罗伽腿间的肿胀仍然未消,不过手心没那么凉了,唇色也恢复了一点。
瑶英在旁边帮着打下手,拿锦帕为昙摩罗伽擦拭冷汗。
后半夜,殿中的蜡烛烧得只剩下半截,她累得眼皮打颤,不知不觉倚着床榻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突然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醒。
瑶英睁开眼睛,撞进一道如深渊般幽深的视线里。
一双深碧色的眸子正静静地凝视她。
这双眼睛睿智冷清,如一泓明澈幽泉,仿佛能参透世间的一切,明明是从下往上仰视她,却让她觉得倍感压力,无所遁形。
好像里里外外,从身体到灵魂,都被这个男人看透了。
瑶英怔了怔,回过神,镇定地掩袖擦去唇边的口水,云淡风轻地站起身,叫醒在一旁闭目打坐的蒙达提婆:“法师,佛子醒了。”
第41章 坐实绯闻(修改)
蒙达提婆起身看了看昙摩罗伽的双腿,面色凝重。
般若和另外两个亲兵围在床榻旁,和蒙达提婆低声讨论了几句。
每个人都神情晦暗。
反倒是病势沉重的昙摩罗伽神色最为平静,清冷的眸光从几人脸上扫过,低声吩咐着什么。
般若边擦眼泪边点头应是。
他们说的是梵语,瑶英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昙摩罗伽病中沙哑的声音依旧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
惊醒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亲兵掀开幛幔快步走进内室,说的是胡语:“王,大相他们来了,他们坚持要进殿觐见王!”
般若几人面面相看。
“不能让他们进来!”般若挡在榻前,问,“摄政王呢?”
亲兵道:“苏将军不久前去了高昌,还未回城。”
“赤玛公主呢?”
“阿史那将军护送赤玛公主去了云浮城,他们也不在城中,已经派人去请他们了。”亲兵脸上一层汗,“大相他们就要闯进来了!”
亲兵们手足无措,蒙达提婆不想插手王庭朝堂政事,无奈地叹口气。
压抑的沉默中,榻上昏昏沉沉的昙摩罗伽竟坐了起来,瘦削的肩背紧崩成一条弦,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慌乱,轻声道:“扶我去正殿。”
声音依旧从容不迫。
般若擦了擦眼角,弯腰搀扶昙摩罗伽,动作熟练无比,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瑶英上前一步,“你最好不要下地。”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深碧色双眸注视着她。
他看人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透过你看其他东西,大概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俗物。
一种无形的威压萦绕在他周身,并不锋锐,若有若无。
瑶英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视线落到他的腿上,眉头轻蹙,用不大顺畅的胡语道:“你的腿肿胀成了这样,必须卧床休养,下地的话,就算现在有安息丸,这双腿也彻底废了。”
她不知道昙摩罗伽是怎么病死的,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公开讲经是被信众抬到法坛上去的,现在看了他的腿,她猜测那时候他的腿肯定废了。
般若大惊,抽噎着问:“王,告诉大相他们真相吧!”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眼睫轻颤,淡淡地道:“无事。”
北戎虎视眈眈,朝中局势不稳,他重病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
般若和亲兵对望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搀扶他起来。
瑶英眉头皱得愈紧。
昙摩罗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身边的人就真的把他当成神了吗?
他是个人。
听奴隶们说,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只有这个和尚慈悲为怀,不仅将所有奴隶都视为他的子民,善待各族百姓,还鼓励信众和祆教、摩尼教、景教的人和平共处。
这个人多活一天,北戎就无法攻破王庭,北戎也就不能抽出主力攻打中原。
瑶英心思转了几转,拦住般若,道:“你们的王现在不能下地,找个理由打发大相他们。”
般若警惕地看她几眼:“大相固执,寻常理由拦不住他……”
“我就是理由。”
瑶英打断般若的话,抬手抚了抚发鬓,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翘,眼波如秋水般潋滟开来,像满树含苞的花枝忽然在一刹那间含笑吐蕊,云蒸霞蔚,容色光艳,让人不敢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