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之后,仙界气候异常,四海水的寒气也难以抵消炎炎暑意,柳梢是魔体,本不畏寒热,奈何仙界日精过于旺盛,诱得体内魔力失衡,方才她弹琴弹得心烦意乱,才跑了出来。因为她近日表现还算规矩,所以洛歌撤去限制,允许她在紫竹峰范围内活动。
岁月未曾抹去浩劫遗留的痕迹,南华山大小十二峰沐浴在灿灿的霞影里。对面是南华主峰,残破的痕迹极为明显,整座南华峰犹如被巨斧从中劈开,仅余半边矗立于云海之上。据说昔年天罚降临,众仙尊拼死护住六界碑,南华峰却在天罚下被毁去了半边,百年前仙魔之战,堪称仙门大劫,魔族不顾一切攻上南华山,意图进入通天门毁灭六界碑,整座南华峰都险些崩塌。
历代魔族都不惜代价想要毁掉六界碑,那块碑与魔性有何关系?真如月所言,六界碑倒就是魔族的未来?
仙门为苍生而守护,魔族为未来而毁灭,到底是谁错了?
柳梢想不出答案。
不过,她也没能力去摧毁六界碑,现在控制魔性继续修炼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杀了商镜他们报仇,还有那真正的食心魔!仙门认为食心魔已死,再有人失踪就不会想到他了,他只是换种形式作恶而已。
峰脚阴凉,躁意渐消,柳梢打算回重华宫,刚行至山腰处,身后传来说笑声。
几名南华弟子拾级步行而上,当先那人蓝袍白面,小眼温和含笑,颇有几分谦谦秀逸姿态,正是谢令齐。原西城与万无仙尊在重华宫商议事情,他带着四名弟子来找原西城,自然就能入结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柳梢双瞳收缩,眼白渐生红丝。
倒不是洛歌大意,事实上,柳梢也确实没打算动手。
自己的修为还不够,眼下又在南华派地界,要杀谢令齐根本毫无可能,唯有忍耐,等将来有机会再说。
眼中血丝迅速退去,柳梢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柳师妹?”谢令齐偏偏在背后叫她。
听到那假惺惺的声音,柳梢就一阵阵地泛恶心,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杀性,不理他。
另几个弟子却不忿了。
“谢师兄好意问她,不识好歹!”一女弟子道,“这女魔害了商少宫主,或许之前也曾帮徵月作恶,依我说就该一剑斩了!”
另一名女弟子道:“还不是洛师叔非要救她,也不知道洛师叔怎么想的!”
柳梢闻言再也走不动了,转身回嘴:“他怎么想,也没想你!”
“你!”
“谁不知道你们都喜欢他,有本事叫他多看你们一眼啊!”
“满口胡言!”女弟子羞恼万分,不顾谢令齐拦阻,长袖一甩想要教训她,却不料洛歌根本没封印柳梢,柳梢挥手之间将她震出去好几步。
这一来,众人果然都紧张了。
柳梢也不怕,谁叫她们先招惹自己,没打她个重伤是好的!
“她还能动用魔力!”女弟子惊叫,“谢师叔快拿下她!”
谢令齐制止:“好了,洛师弟这么做必有他的用意,毕竟徵月之事…”
旁边那个男弟子道:“徵月本就该死,仙门为六界除害有什么不妥!”
他敢说陆离该死!柳梢登时大怒,只觉得那几张脸看上去如此可恶,令人憎恨!恨不得撕开来,生吃了他们!
瞬间,杏眼尽赤!
“师兄小心!”惊叫。
她突然出手,谢令齐毫无防备,仓促闪身才躲开,手里却立即祭起了长剑,一式杀招毫不客气地使出!
躁意难抑,魔性高涨,柳梢不退不避,悬空前倾身体,张臂,魔力滚滚破去杀招,化作两道黑色长练,灵蛇般缚上谢令齐的双手双脚。谢令齐入仙门多年,实力亦非同小可,仙印闪烁,四道魔练同时被震断,变成无数碎片飞散在空中。
想不到短短数日她已有这等修为,若假以时日…谢令齐后退:“柳师妹,你冷静些!”
“洛师兄好心留她性命,谁知她根本无可救药!”那男弟子忍不住出剑,“叫洛师兄知道又如何,是她自己找死!”
谢令齐拦住他:“柳师妹,剑出无眼,你再这样相逼…”
还要装!柳梢隐约知道他是不安好心刺激自己,奈何此刻魔性驱使,嗜血杀意高涨,只知道面前是仇人,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她全力凝气,四周翠竹在狂风中摇晃不止。
谢令齐眼波微动,提了五成灵力,掐动剑诀,一柄长剑瞬间化作十柄,剑尖朝内,将柳梢围在中间。
柳梢半跪于地,身上亦泛起一层血色光圈,渐渐向外扩张。
谢令齐见机喝道:“合!”
剑圈收拢!光圈暴涨!
柳梢身形微晃两下,站在原地不动,谢令齐却被震得后退数丈,撞上一丛紫竹,带得竹枝剧烈摇晃。
“谢师兄!”四名弟子忙围过去。
谢令齐推开他们:“我无妨,柳师妹她…”
四弟子再也不听劝:“是她先出手,师兄还顾虑什么,斩魔也不算大过,就当是给商少宫主报仇!”
谢令齐见状不再迟疑:“也罢,她理智已失,先收伏再说,大五行剑阵!”
同门师兄弟经常习练剑阵,五人自有默契,顷刻工夫大五行剑阵已成,五人各占一方,五剑齐备。
剑仙门法阵非同凡响,阵内仙气充盈,柳梢只觉魔力运转艰涩无比。
谢令齐若取她性命,有四名弟子作证,洛歌也没有理由怪他。
他想得美!
柳梢凶性大起,竟然置生死不顾,断然放弃防守,全力扑向谢令齐,一心拉他陪葬!
“谢师兄!”那男弟子见情况危急,连忙过来与谢令齐合力挡下。
“柳师妹,你当真不肯回头!”谢令齐眸色阴冷,送剑至上空,“开阵!”
五色阵气在上空盘旋,绝杀之阵即将催动!
紧要关头,忽闻飒飒声响。
头顶千万竹枝如同朝拜般自行朝两边分开,一柄剑自峰顶飞下,流光溢彩,犹如长空坠落之星辰,直切入阵中央,将谢令齐五人的剑阵之力完全震散。
白云激荡,洛歌自云烟中走出来。
“师弟来得正好,”谢令齐松了口气的样子,“柳师妹这样,委实令人担忧。”
可恶!柳梢恨得挣扎,却被无形的力量压得动弹不得,同时一股清流自肩头源源而来,仙者不惜以先天灵气为她平衡浊气,魔性逐渐被压下。
洛歌道:“师兄何必与她计较,动用这大五行剑阵。”
那女弟子忍不住道:“洛师叔!这魔女十分毒辣,方才险些伤了谢师叔,你为何对她…”
“与魔女一般见识,”洛歌打断他,“你躁动了。”
女弟子顿时无言,羞愧地退开。
谢令齐摇头:“柳师妹难以控制魔性,若伤了人就是大事,师弟还须谨慎些。”
“师兄放心,”洛歌道,“掌教与万无师叔祖很快就去六合殿了,师兄且到六合殿等吧。”
谢令齐领着四名弟子回南华峰去了。
柳梢魔性已除,朝他的背影“呸”了声:“装模作样!”
手腕忽然被扣住。
“喂,”柳梢反应过来,挣扎,“干什么!放手!”
洛歌不动声色地放开她。
“你做什么!”柳梢退几步,戒备地瞪他。
“再伤人,我会封印你。”
方才见他在那些弟子面前护着自己,柳梢还有几分感激,闻言气得直跺脚,原来还是教训自己!
“是她们先骂我!谢令齐还想杀我!”
“她们骂你,为何又打起来?”
她们先骂先动手,还是自己的错了?柳梢恼怒:“她想打我,我怎么不能还手!谢令齐本来就不是好人,那两个女的见不得你救我,拿我出气!”
“她们不喜欢你是人之常情,但动手伤你,多少也与你有关,”洛歌道,“对手的高度决定了你的高度,或者你与她们一样?”
“谁跟她们一样!”柳梢不屑,“我才没把她们放眼里!”
“你若比她们强,又怎会与她们计较?”
“什么高度不高度!”柳梢怒,“啊呸!我最近都很忍着了,是她们骂我该死,骂陆离该死,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就杀了她们!”
洛歌看着她,狭长双眸眯起。
怪道此女近日安静了许多,原来并不是转了性子,而是在看自己的面子。
洛歌出道这么多年,仙姑女妖女魔见了无数,除了妹妹洛宁和孤僻的卓秋弦,真正接触的女人还真没几个,实在是他太忙。
至于此女,见过这么顽劣的,却没料到有这么麻烦。
“谁怕她们!要不是看你的面,我先杀一个,也不会被剑阵困住!”柳梢还在嚷,气焰越来越高,“什么都怪我!谁要留在这破地方!我要出去!有本事放我出去!”
“嗯,你可以走了。”洛歌说完,沿石级慢步而上。
柳梢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这是威胁,以为自己不敢呢?
柳梢重重地哼了声,飞快地跑下紫竹峰。
禁锢消除,紫竹峰结界果然消失了。云桥对面,主峰仙光不灭,依稀可以看见往来巡守的南华弟子。南华山原本是仙界入口之一,只是仙门没落之后,也跟其他出口一起被封闭了,要离开仙界,就必须找到别的出口,青华宫就是其中一个。
柳梢站在桥头东张西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踏出一步。
被关了这么久,冲动劲早就消失,她已经学会了衡量每件事背后的厉害关系。
要不是洛歌,她早就死了。不说那些想报仇的青华弟子,食心魔也觊觎着她,擅自走出紫竹峰,必死无疑。
洛歌不是陆离,不会说好话挽留她,更不会哄着她要她留下。
柳梢咬紧唇,跺脚往回走。
求生意志来于自身,除了在意你的人,谁会来求你活下去呢?无情的仙者,用这种近于残酷的方式,让任性的少女清醒地认识了这个道理。
。
重华宫内,掌教原西城与万无仙尊已经离去,洛歌独自坐在庭前石桌旁。
柳梢假装不在意地哼了声,趾高气扬地从他身旁走过:“我还要报仇!现在死了,他们会更得意,我才没那么笨!”
“仙界之内,不得再动手。”
“他们要杀我,我不能还手,等死啊!”
“我会护你安全。”
柳梢反驳不了,嘟着嘴没再说。
“仔细反省。”广袖卷起地上的云气,荡出生动的波浪,洛歌起身往宫外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场事情经那几名弟子之口传开,原西城不免亲口告诫洛歌。仙门素来不以仇恨为执念,事实上仙门何尝不想教化魔族,无奈结果均以失败告终,魔族魔性难除,不少仙长甚至为此惨死,为避免他们害人,仙门只能斩杀,留一缕魔魂转世。
柳梢反省了好几天,越反省越生气。
明明是那些仙门弟子有错在先,凭什么自己就要白白受气!他竟然还让自己反省!陆离说的才是对的,力量最重要,倘若自己很厉害,看仙门那些人敢不敢动手!
暮色降临,紫竹峰下,淡烟似的结界又出现了,依旧是出不去进不来。
还防着自己呢!柳梢腹诽,坐在竹丛后生闷气。
她反省来反省去就是觉得自己没错,于是便赌气使性子,再也没与洛歌说一句话,事实上洛歌也没空搭理她,近日尸魔石兰的事闹得太厉害。
结界外有南华弟子经过,透过竹干之间的小缝隙,依稀可见到晃动的衣角。
“那女魔伤了首座师叔,洛师叔竟然还护着她,全不顾师兄弟情义!”
“听说早先他就对那女魔…”
“要不是这结界,我非进去斩了她不可!”有人冷笑。
“看着吧,有机会再说,咱们的剑阵正合用。”
…
议论声渐远,那些弟子踏上云桥去了主峰。柳梢这才站起身,看着结界撇嘴,转身打算回去。
就在此时,云桥上却出现了熟人。
白凤慢慢地走过来,身上不再是武道装束,而是穿着白色道袍,她生得有气质,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仙姑的姿态,只是那脸上始终带了几分郁郁之色。
都脱离侯府入仙门了,她应该过得不错了呀…柳梢看在眼里,暗暗奇怪。
白凤也发现了她,站住。
两个少女站在结界两边,看着对方沉默,都在向往着对面的天地。
白凤迅速收起抑郁神态,嘲讽:“这就攀上洛歌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凭什么这么说!柳梢也回嘴:“你还不是讨好谢令齐!”
“洛歌只是可怜你罢了!”
“哈,谢令齐对你也不见得好!”
被这话戳中痛处,白凤登时变了脸色。
柳梢本是随口斗嘴,见状倒意外了,再仔细一瞧,不由拍手大乐:“连剑都没有,原来南华派根本就没收你,谢令齐不肯教你修炼!”
白凤向来会笼络人,因为谢令齐的缘故,南华弟子们待她不错,然而谢令齐是首座大弟子,辈分高,众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谁愿意收她为徒?谢令齐不可能为了她去求掌教原西城,只说她今世已过了入仙门的最佳年龄,来世再度她。其实谢令齐待她的确不算差,然而来世…
“你!”白凤瞪着她半晌,突然咬牙冷笑,“到现在还是这样,柳梢儿,你可真能耐!害死了陆离,连累了商玉容,洛歌竟然还肯保你,知道吧,他算是得罪了青华宫,如今你又对谢令齐下手,连南华派这些师兄弟也在说他,你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祸害,跟着谁谁倒霉,有哪点比得上我!”
柳梢怔了半晌,脸一扬:“关你什么事,谁叫他们不喜欢你!”
说完,她也不管白凤的脸色,转身快步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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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中,石级弯曲延伸,走着相同的路,脚步已不似下山时轻快。
“嗳,柳梢儿。”
完全没留意到周围有人,柳梢吓一跳,连忙扭头看,只见那黑斗篷身影嵌在路旁的紫黑色竹干之间,一动不动地融合在暮色里,就像是石头般的不起眼。
“石头”微微动了下,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戒指幽光闪闪。
他含笑拍她的脸:“又见面了,你还好吗?”
“谁要见你!”柳梢回过神,“有什么好的!”
月向来很清楚她的脾气:“谁惹你了?”
柳梢不自在地别过脸,低哼:“仙门的人想杀我,我就跟她们打了一场。”
“他们可太坏了,你真厉害。”
他的话是如此顺耳,放在往常,柳梢定然听得心满意足,可现在她看着眼前人,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她们真坏,也没见他来救过自己。
柳梢忽然问:“你怎么不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太弱,”月沉沉地道,“魔性会限制你的修炼,你要变强,就要找到消除魔性的办法。”
“就是要听你的话?”
“你忘记陆离的愿望了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柳梢道,“陆离到底想要什么,什么魔族未来,都是你说的。”
“这也是在救你,若是因魔性造杀孽,将来难逃晋升的天劫。”
“你真想救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魔性的事?”
“我当时并不在啊。”
柳梢怀疑地瞧着他。
不管他有没有骗自己,如他所言,自己已经入了魔道,控制魔性的确是最重要的事情,《大音六识曲》的效果早就没那么好了。
“到底该怎么消除魔性?”
“留在洛歌身边,你会有所发现。”
那不是要利用洛歌?柳梢突然一阵烦躁,瞪着他:“你走你走!我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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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凉风吹动繁星,重华宫一片竹声响。
清冷的珠光从门里射出来,映照着殿外游走的云烟,和少女的身影。
殿内,古色古香的大书案前,白衣仙者坐在椅子上,正在凝神处理信件,微微低头的模样甚是好看。
门外的少女依然不够聪明,依然任性得让人讨厌,可是谁真正对她好,她已经能分清了。
教训她,软禁她,逼她学琴,他似乎从来都不曾迁就她半分,然而他却会为一点不忍之心答应帮她浣灵解毒,在所有人放弃她的时候救她性命,不惜耗损先天灵气为她压制魔性,包括诸般不近情理的做法,处处透着教化之意,保护着她,一点点磨去她的坏脾气。
若不是救她,他也不会招来那么多议论和不满。
想到之前被他训斥几句就赌气,柳梢后悔万分,低头在阶上徘徊,想要进去说点什么,又始终迈不出去脚。
半晌,她索性倚着阶上的柱子坐了下来,看着里面的人出神。
双眉紧锁,挺直的长睫依旧透着严厉,记忆中的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模样,是能撑起一切的自信,还是隐藏疲劳的习惯?
案上堆得高高的信件,自从来到重华宫,就没见他闲过一日。
柳梢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才是最懂他的吧,仙门不需要更多光芒,于是那个人将自己变成了影子,他的影子,卓秋弦的影子。
珠光下的俊颜无限清冷,失去了影子的光芒,如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