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高的那人走出松枝阴影,宽大的衣裳随步伐晃荡不止,赫然是卢笙。

“失败了,有人先一步下手。”

“嗯?”另一个少年公子也走出来,眼角那颗痣在月下格外清晰,竟是魔宫地护法未旭,“可惜!得到魔婴就能修补你的伤,让你回归魔体。”

卢笙问:“得手的是谁?”

“应该是仙门中人,”他摇头,“魔婴丢失,洛歌回来必会彻查,他本就怀疑我,一旦说服商镜用六界碑灵气试探,我的身份就瞒不过了,所以必须离开。”

卢笙断然道:“罢了,有那丫头在,也不算全无收获。”

他沉吟:“我接近她多年,仍未弄清她身上的秘密。”

“能让食心魔觊觎,证实了我们猜想的没错,”卢笙道,“炼她为药,或许对你大有助益,甚至得以突破。”

“嗯…”斗篷下摆的银丝纹随步伐晃动、闪烁,他缓缓踱了两步,转过身来。

凉薄的月光洒在断崖上,映着那弯弯的薄唇和冷魅的紫眸,也映着矮木丛后少女煞白的脸。

胸口有什么东西炸裂了,碎片刺破五脏六腑,带来尖锐的痛。

“留意你身边的人。”

早就已经怀疑了。诃那的提醒,月的告诫,以及魔婴之战中他使出的那一个并不属于武道的招式——她的武招学得不好,可那招“邪人之芒”她还是能分辨的。

只是,她固执地选择了相信。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最美的承诺之下,隐藏着最丑陋的真相。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曾有人用三天换她的命运,如今他也妄想用六年的宠爱,换走她的性命。

不,命运她不会给,性命她也绝不会给!

柳梢死命控制着气息,在海上狂奔,那是回青华宫的方向。

“柳梢儿。”背后传来呼唤声,如此温柔。

柳梢不敢回头,更不敢哭,她连跑带遁,始终不能摆脱那强大的御风术追赶,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立即滚进了一排浪花里。

最擅长的潜息术发挥作用,他果然没有察觉,直接过去了。

浪花沉下,柳梢坐在海面上喘息。

黑沉沉的海面过分广阔,看不到亮光,离天明还早。至少要再走一个时辰,她才有可能遇到青华宫的巡海弟子。

信符,商玉容的信符!

柳梢终于想起来,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嗦着从腰间摸出那枚信符,正要注入灵力——

有人在身后轻叹。

柳梢惊恐地翻身爬了几步,想要远离,却不敢过于明显。

面对她的反应,他只是略略倾身,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紫眸幽深,看不清深处隐藏的情绪。

他没发现吗?柳梢死死地攥紧信符,压抑住恐惧,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我的双色贝掉在海里了。”

陆离“嗯”了声:“找到了吗?”

柳梢立即摇头:“没有啦!”

“不用找了,我会采到更好的。”

“才不,我就要那个!”

“那好吧。”他当真拉着她往回走,似乎并没察觉她的手在发抖,也没发现她手中的东西。

任性的少女为了活命,表演了最后的任性。

利用她的人,也做出了最后一次迁就。

厚厚的云层早已挡住了月光,头顶又飞下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两人都没有用结界,如同漫步似的,冒雨而行。

成功的欺骗没有带来丝毫喜悦,柳梢只觉得眼睛酸痛无比,泪水混着海水和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害怕被发现,偷偷用手抹了好几次,却总也抹不尽。

“抱歉了,柳梢儿。”冰凉的手指伸来,为她擦眼泪。

他发现了!柳梢吓得分辩:“是海水呀!不信你尝,是咸的!”

“我不能陪你回去。”他叹息。

柳梢忙道:“我去找,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啦!”

“你的双色贝并没有丢啊,柳梢儿。”他微笑着,伸手拉开她的衣襟,露出一枚光洁漂亮的小贝壳。

他知道!柳梢惊恐地后退。

他并没有如预料那般动手拿她,依旧站在那里。

在沉寂中对峙了片刻,柳梢转身就跑。

“怕吗?”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鬼使神差般的,柳梢停住,回头。

风雨中,海浪高高地涌起,隔着一层又一层层起伏的浪墙,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柳梢突然大声叫:“你要害我!”

“有人告诉我,你是魔宫的希望,要我保护你,”他慢步走来,穿过风浪,“而我接近你,是想查探你身上的秘密,更想利用魔婴修补我的魔体。”

柳梢似哭似笑:“没有魔婴,你就要拿我炼药!”

“或许吧,”他停在她面前,“难过吗,柳梢儿?”

“才不!”眼泪又流下来了,柳梢狠狠地抬手拭去,“我不难过!我才不怕!”

他笑了,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真是个小孩啊。”

这一瞬间,柳梢竟然真的不那么害怕了,她仰脸望着他的脸,却不知道脸上那些温柔是真是假。

“好了,走吧。”他收回手。

走?她有点怔:“你会放我走吗?”

没等他回答,仙气浩荡而至,剑阵伴随着喝声当头盖下!

“往哪里逃!”

风狂雨骤,暗沉的海面亮起无数金色白色紫色的仙光,剑阵自生结界,将二人困在中央!阵中杀气凝结为七柄巨剑,锐气逼人,看似游走缓慢,却没留下丝毫躲避的空隙。

“陆离!”柳梢下意识地往他身旁缩。

陆离抬起左手,掌中亮起蓝色魔光,魔气聚成带有无数旋涡的气浪,顷刻间,气浪爆发,惊天动地,三柄巨剑当场粉碎!

无数身影自仙光中现身,当先是原西城等十几位有名的掌教仙尊,中间那人手执墨如意,正是当今仙盟首座、青华宫宫主商镜。

“夺了魔婴就想走,陆修者?”商镜一扫平日温和态度,目光如炬,“还是应该称呼尊驾为…魔尊徵月!”

魔尊徵月?柳梢情不自禁地放开身旁人的衣袖,移开两步。

陆离倒是不惊不惧:“商宫主。”

商镜道:“这等修为,除了魔尊徵月,魔族还能有几人?”

陆离道:“魔宫已有徵月。”

“洛歌早已怀疑徵月有假了,那其实是天护法劫行,”商镜道,“魔族修行快,晋升的天劫却极重,据我推断,你动用大半力量支撑魔宫,导致晋升失败,魔体受损,不得已才让天护法劫行冒徵月之名坐镇魔宫,自己则寄魂于凡人身躯混迹六界,寻找恢复之法,魔婴便是契机,是以你才会冒险,之前我们曾怀疑有奸细,只是未察觉魔气,没想到是你封印了自己,一时疏忽竟让你盗走魔婴。”

“何必跟他废话!”说话的是个面容威武、身材魁梧的老者,正是扶生派掌门祝冲,他性子暴躁,当下喝道,“徵月,你已无路可逃,快快说出魔婴下落!”

陆离不答。

“魔婴不在他这里!”柳梢一个激灵,忍不住叫道。

“你这女娃与魔头为伍,为虎作伥!”祝冲斥道,“看在你年少糊涂,速速回头,便饶了你。”

为什么分辩呢?他还想拿她炼药的。柳梢咬了咬唇,依然道:“他没有偷魔婴,不信问白凤,当时我们还在院子里说话,是食心魔下的手!食心魔藏在仙门!”

“不错,食心魔藏在仙门。”一个人走出来,“真正的陆离其实早已夭折,徵月一直寄魂于凡人肉身,为了维持生气,他竟不惜取人心养护!”

柳梢看清那人,气得叫:“你胡说!”

“肉身已死,若非有人心血气供养,焉能保其生机?”谢令齐转向商镜,“陆修者时常隐匿气息,初时我以为是武道潜息术,直到一次偶然进入他的房间,发现他竟能魂魄完全离体,肉身乃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那时我便怀疑是魔宫寄魂术,之后我问过杜师弟,令他暗中观察,证实果然如此。”

“是,”杜明冲立即站出来,颇为得意,“那绝对不是武道术法!”

万无仙尊怀疑:“听说食心魔乃天地弃魔…”

“传言而已,真正见过食心魔的有几人?”谢令齐道,“我查过,青华大典那日晚宴他来得迟,沿海渔村正好有人遇害;后来魔婴之战,洛师弟亲自设计重创食心魔,而陆修者恰好中途消失过一段时间,只是很少有人注意。”

“可惜被我看到了。”杜明冲道。

“你血口喷人!”柳梢大怒,“你就是嫉妒陆离,想报复!”

杜明冲哼了声,还想再说什么,冷不防对上陆离的视线,想到对方是魔尊徵月,他登时也有些畏惧,马上退回去了。

陆离是不是食心魔,柳梢清楚得很,眼看情势不利,她急中生智:“有人利用卓师姐引商少宫主离开,只要找出他,就知道谁是主谋了!”

她说的没错,谁知众人听了仍无反应。

“之前徵月身受重伤,又有洛师弟在,他也不敢动手,如今洛师弟离开,给了他可乘之机,”谢令齐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悲愤,“他利用李师弟报信,引出卓师妹,再借此引走商师弟,事后又杀李师弟灭口,连同看守魔婴的几位师兄弟都…好凶残的手段!”

众掌门仙尊神色凝重。

洛歌说食心魔身带清气,不止仙门,武道修行亦会摄取清气。徵月关系到魔宫存亡,原想将他囚于仙界,用来制约魔宫,但他若真是作恶多端的食心魔,那便留不得!

得知那个“李师弟”被灭口,柳梢面如土色,冷汗直流:“不是这样!”

谢令齐摇头:“柳师妹,你被他骗了。”

“啊呸!”柳梢见他道貌岸然,骂道,“你妒忌洛歌,故意教杜明冲仙术,差点害了苏信,现在你又想陷害陆离立功!卑鄙!”

谢令齐叹了口气,退至旁边不说话。

祝冲身为扶生派掌门,生性嫉恶如仇,加上亲眼看到那几名被害弟子的惨状,不由厉声斥道:“此女执迷不悟,还要诬陷仙门弟子,颠倒黑白,简直无可救药!既然她与徵月同行,必定也知道魔婴去向,一并拿下!”

说完,他便率先出手。仙门分为剑仙派与咒仙派,扶生派却是罕见的剑咒同修,算得上异类,但见他左手划咒符,右手捏剑诀,符咒成形之际,剑气亦冲霄而上,再次开启剑阵一角。原西城见状立即配合发动剑阵,其余掌门仙尊也各自回归阵眼。魔族修行速度远胜仙门,纵然徵月并未修成天魔,众人仍不敢掉以轻心。

疾雨不止,风浪更高,剑光在浪头间穿梭,交织成致命的大网,咒气盘旋缠身而来,凶险万分。

柳梢犹自大叫:“他不是食心魔!”

“她确实不知道魔婴去向。”陆离叹了口气,突然伸手在她背后一拍,柔和的力量将她送出了剑阵。

“柳梢儿,快过来!”苏信大喜,连忙跑过去拉她。

突然,柳梢翻身爬起来,重新冲进了剑阵!

阵内原本杀机四伏,有人闯阵,杀气立刻被激发,旋转的巨剑迎面冲过来,要将她绞碎!

众人大惊失色,毕竟不愿伤及无辜,纷纷收手,好在有一道赤光及时窜入阵中,击碎巨剑。

商玉容收回赤霄剑,快步走出来:“此事尚有疑点,若他二人肯束手就擒,何不暂且按下,等洛师兄回来再说。”

卓秋弦忽然开口:“等洛歌回来也好。”

商镜与万无仙尊对视一眼,迟疑。

祝冲喝道:“糊涂!他冒食心魔之名作恶多年,岂能饶了!”

谢令齐提醒:“只怕徵月已经吸纳了魔婴之气。”

众人闻言皆点头。若徵月是食心魔,又吸纳了魔婴之气,那就必须趁他未能炼化之前除去,否则后患无穷。

原西城也罕见地开口:“不能拖延。”

商镜道:“玉容,你退下。”

“商玉容!”柳梢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丢掉手中信符,“这信符是用来追踪的,你利用我!”

“抱歉了,小柳师妹,”商玉容沉声道,“魔婴不能落入徵月手里,我必须追回。”

柳梢红着眼睛破口大骂:“可恶!亏我当你好心,你敢利用我害陆离!”

“这女娃被徵月蒙蔽了!”祝冲气怒,“她执意与魔为伍,不知悔改,将来必定为祸六界,一并除去罢!”

商镜却知道内情,怜她资质好,有心引她回头:“纵无魔婴之事,徵月害人无数,也是罪有应得,你今日伤心,可曾想过被他所害的那些人,他们的父母妻子就不伤心?洛歌已经取浣灵草去了,你且过来。”

苏信也道:“他是食心魔,仙门这是为世间除害啊!”

柳梢呆了呆,仍是连连摇头。

世界太大,他们的事情太复杂,她只是个坏脾气的武修女,分不清什么正与邪,她不想再失去。

陆离忽然低声道:“听着,柳梢儿,仙门不安全。”

柳梢扫视众人,打了个寒战。

食心魔究竟是谁?青华宫弟子那么多,出事时部分掌门仙尊们也在休息,他们都有嫌疑!现在只有她相信陆离不是食心魔,食心魔不可能放过她,何况洛歌不在!

“若是没人再保护你,记住,一定不能说出你身上的秘密,那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紫眸有点暗淡,没有惯常的戏谑,尽是凝重之色。

离得太近,散乱的黑发拂在她脸上,分外轻柔。

柳梢突然问:“你不是利用我吗,为什么要担心呀?”

他沉默了下,微笑:“大概是太久了,习惯了吧。”

六年,怀着目的接近的人,已经分不清是利用还是真心,或许,保护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你想拿我炼药。”

“嗯,当初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呢?”

“后来啊,不知道了。”

“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小孩。”

“有人告诉你,我是魔宫的希望不是吗?”柳梢悄声道,“只要你喜欢我,别拿我炼药,我就会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喜欢我,我就为你做一切。

他微笑,却摇头:“太好了,现在就朝那边跑吧,不要回头,也许我很快就来了。”

是啊,有她在,他更难脱身。柳梢不放心地道:“你要记得来找我呀!”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那好吧。”

七柄巨剑再次成形,他带着她躲避,刚移开五丈,足底忽然窜出数条金色的锁链,缠住他的双足,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上身!柳梢连忙伸手去扯,不料触手虚无,唯见链上宝光流动,柳梢便知是仙门法宝了。

祝冲冷哼:“往哪里走,还不伏诛!”

陆离低头看看锁链,忽然一笑:“挡不住我。”

紫眸之内魔光大盛,数条火舌灵活地缠上锁链,魔火炼化之下,周身锁链尽数断落!

他带着她飞身而起,凌空立于海风中,用的是正宗魔族御风术。伴随着美丽的蓝色光芒,魔气不断从四方涌至,他稳稳地操纵着魔气,蓄势待发。

众人原本正要收阵,见状都大惊。徵月并未修成天魔,功力不全尚且有此能耐,若那传说中的极端之魔果真现世,拥有的力量将何等恐怖,当真是六界的劫难!

“走吧,我就来了,”他低头,在她耳畔轻声,“当心卢笙。”

柳梢拼命想催动体内的神秘力量,脉管里却毫无动静,无论她怎么搜寻,那股力量始终潜伏不出。

然后,她整个人便腾空飞了出去。

“那丫头也许知道魔婴的下落!”天山派掌教睢和吩咐弟子们,“先拿住,别让她逃了!”

几道人影立即过来拦她。

仇恨的火焰在杏眼中燃烧,柳梢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杜明冲,你找死!”

“我怎么知道陆离会是徵月呢?”杜明冲幸灾乐祸,仗着人多并不怕她,“早就叫你别跟着他,这下好了…”

“杜师弟!”商玉容喝止他,略带歉意地看柳梢,“小柳师妹,此事我再与你解释…”

柳梢恨他已极,“呸”了声:“谁要听你的,我不会放过你!”

商玉容无奈,知道此时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唯有先制住她,于是抬掌就要设置结界。

面对进逼,柳梢步步后退。

突然,一道蓝色魔焰融在海水中,自后方卷来!

“众人小心!”商玉容连忙提醒,同时伸手带着旁边一名弟子退避,另几名弟子闻言也纷纷退开。

柳梢想要回头看。

“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溅到背上,被雨水冲散,鼻子里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柳梢立即大声道:“好啊!”

沐着狂风暴雨,踏着汹涌的海浪,少女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衣衫湿透,头发散乱,雨水贴着脸直往下流,狼狈无比。

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雨声、炸裂的雷声。海水打在身上,疼痛,冰冷。

没有担心,没有顾虑,什么都没有想。

海面依然宽阔无尽,就像是未知的未来,不管过去如何失望,至少,她还能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