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说得毫不在意,但握着伞柄的手收紧,关节也褪为无色。他转过身,长袍微摆,朝洛水走去。
我往前追上去,大声道:“胤泽,我知道你还喜欢着尚烟,但我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你是还有苦衷的。所以,今日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过了今晚,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已和臣之结为伉俪,以后,就再也不能多牵挂你一分,但我很想知道,你对我,可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动心?可曾有一刻,你把我当成薇儿,而不是尚……”
说到此处,我已绕到他面前,却因震惊再说不出话——他面无表情,脸上却也全是泪水。
“胤泽……”这是第一次见他落泪,尽管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还是同样淡冷。但是,我却比他还难过,不自禁跟着哭了出来:“你当初说爱我,可是真的?”
他只是眼眸冷漠地流泪,然后拭去我的泪水,始终不曾回答我的问题。这一刻,我多么想握住他的手,但心中知道,一旦碰了他,他就会如烟散去。
我只能握紧双拳,用凌厉的眼神逼问他:“回答我啊,说你当时是撒谎,你从来都是玩弄我,让我死心,让我彻底忘记你好吗!”
然而,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到后来,我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你就是人渣,你就这样丢下我和曦荷不管,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你就这样抛下我,让我一个人!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孩子没有父亲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曦荷只要一睡觉,我就会一直哭,哭到比你这辈子任何时候都痛苦一百倍!都是因为你这人渣……”这些话却是一把双刃剑,当我挥着它刺伤他时,也狠狠刺痛了自己。
说到后来,我泣不成声,终于再也说不下去。我怎么会这样傻,明知道他不是真的,还要这般……
可是,忽然之间,他垂下头吻了我。
这个吻没有任何温度,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只是看见他近了,感觉得到那属于他的气息、微弱的元神。随即,他的周身散发出金色光点。又一场金色火雨倏地扩散,如同万千萤火虫,瞬间飞向上天下地,他亦烟消云散。
没有哪一次看见胤泽的幻影,会像这一次这般令我痛苦。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忽然有一种与他永世诀别的感觉,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胤泽,你这负心薄幸的人!你为何不解释?你回来!你给我把话都说清楚……”
冷风呛入喉咙,我再说不出一个字。思绪只剩一片浆糊,统统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后来,臣之发现我离去,出来寻我,将我抱回了卧房。
当我意识到自己依靠的人是谁,只觉得又是绝望,又是自责,恨不得将那人从自己的记忆中抽离。
不过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好消息:这天半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这是数十年来第一场暴雨,伴着雷电交加,与六界九天所有生灵的欢呼掌声。好事来得这样快,我居然有些不能适应。
翌日清晨,我和臣之一起出去看雨,路过窗台,却见那里有一把水墨伞,伞下还有些积水。臣之道:“昨夜不见你带伞出门,这可是宫人的伞?”
我怔怔地望着这把伞,只觉得周围骤然安静,心跳也变得愈发缓慢。
若不是上面还有水,我会认为六十一年前,自己不曾把它赠与离人。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每一天都下得毫无保留,像是沧海之神倾尽生命,赐予了六界重生之水。在这个月里,每一天都有海中游龙成千上万,纷纷出水,身披风云,与雷电共舞。其景之壮丽,画图难足。
而后,旱灾终于结束。万物复苏,川流不息,干枯的沧海,也重新回到原本辽阔的模样。同年深秋,岁物丰成,穰穰满家,不论走到何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其实,下大雨的第一天,我便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苏疏。然而,不知是我去得太晚了,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待我去苏疏的房间,他已不在,唯剩池中留下苏莲一朵。
雨打荷花,涟漪四起,这一回,不论我怎么唤他,他都未再化作人形。后来,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一行字:苏某灵气终尽,愿为静荷,长伴卿左右。
翌年,我与臣之带着曦荷、玄月一起回青龙之天游玩。听闻胤泽神尊已回神界,暂无回仙界的打算。他将沧瀛府中人遣散,再过两年,连府邸也会拆迁。所以,我们回到天市城,也不用再面对重逢他的尴尬。
抵达天市城是流火七月,是处艳阳无边,烟波万顷愁。曦荷为仙界美景所吸引,骑着玄月满城到处跑。仙人们虽见多识广,但看见一小姑娘驾驭这么大只神兽,还是会忍不住多瞧他们几眼。
成亲以后,我比以往更加繁忙,玄月几乎变成了曦荷一个人的宠物。然而重回天市城,玄月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同。我知道它想起了很多事,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往事再重也已矣,不必再提。我挽着臣之的胳膊,造访了些许故人,又回法华樱原一游。
虽已错过樱花最好的日子,但这里好便好在,时时有花看。我与臣之共饮片刻,聊到当年的旧事。
“那还是我第一次……”成亲已久,臣之居然还有些羞涩,以手掩嘴,清了清嗓子,“总之,当时我就知道,自己已被你拒绝。”
我只颔首而笑,不作答。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愧。”他顿了顿,也不知是否已发现我的异样,“你心中一直有师尊。”
我定定地望着他,更加不知如何作答。可他却从来不愿使我难堪,立即接道:“薇薇,我不介意你心中有他。他是我们的恩师,对我同样如再生父母。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忘记他。你永远都不用忘记他。”
他这样一说,我更觉得无比羞愧:“臣之,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大度。也无法原谅自己。
“只是,既然我们已是夫妻,只希望你在心中,为我留一席之地,让我今后可以照顾你,陪……”
不等他说下去,我捂住他的嘴:“不管是不是夫妻,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他浅浅一笑,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充满敬意地吻了一下:“那我便满足了。”
一直在法华樱原待到日暮时分,天色渐晚,我们决意离去休息。 途经浮屠星海,游人却比以往多了几倍。想起小时我曾与胤泽来过这里,当时我还是他门下弟子,他对我的态度可真是夏日可畏。
当时,也有一名叫桃花佛的算命神仙为我们看姻缘。然而这一回,我们停留了数日,不管走到星海哪一处,是白昼还是夜晚,都未再遇到那个老不正经的桃花佛。
茫茫云海中,只有诗仙狂放饮酒,不时吟唱一首近些年广为流传的《浮屠海》:
浮屠众生浮屠人,浮屠海上浮屠魂。
桃花浮屠穿云过,笑把路人姻缘问。
朱雀正举九万里,神龟秋访白虎城。
不知青龙归何处,唯见沧海漫红尘。
飞镜岂知洛水恨,新月无情漏半轮。
白帝草深故人去,星海曾笑又一春。
这几日,我听到了关于胤泽神尊失踪的种种传说,但因为编得太离谱,所以一个也不愿意相信。倒是这一首诗里有一句“不知青龙归何处,唯见沧海漫红尘”,让我有片刻的出神。
这是其中一个传闻,说胤泽神尊早已人神俱散,去到了辽阔天地之间,化作河川沧海,去年一整个月的倾天暴雨便是铁证。
当然,我是一个字也不信。这些人都不了解胤泽,他不是那种心系苍生的救世主。相反,他所做一切,出发点都是一己私欲。就包括当年收我与臣之为徒,也只为了他喜爱的女人。所以我确定,他不过是回到神界,与尚烟甜蜜过日子去了。
这一回回到青龙之天,我终于知道,没有胤泽的天市城,对我而言便毫无归属感。故地重游一次,此后我就几乎未再回来过。此后,我忙着辅助二姐建立邦交,利用人脉,为溯昭建立威望。其中,有雪神之徒建立的鸿雪国,有以黄米为食的伯服国,还有“沙漠之珠”流黄酆氏之国。
因此,我们还多了一个节日,叫“雪节日”,便是每年腊月初五,请雪神之徒到溯昭祈雪,以求瑞雪兆丰年。这一习俗,一直维持到两百多年后,也不曾停歇。
就这样,在二姐的统治下,溯昭走完了又一个繁华时代。史书记载我们的时代,是为“洛神盛世”。虽然溯昭帝是二姐,但我守护溯昭有功,我们的母亲河又是洛水,所以,溯昭氏子民以及邦交之国,都会尊称我一声“洛神”。
当然,在夫妻生活方面,我也是一帆风顺。
两百二十七年后,我三百二十八岁,已是个尘满面鬓如霜的老太太,走路都要杵着拐杖,让人搀扶。这样的老太太,换做别人,恐怕都是守寡孤苦的命,可我身边却还有个爱我如初的年轻仙公子,幸运了我,却也真是难为了臣之。
衰老是件可怕的事,我早早便对此心存惧意,生怕面对外貌差异过大带来的别离。臣之却对我说,他爱的人是洛薇,那么只要洛薇这人还在,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会不离不弃。当时我只当这是助兴的情话,压根没往心里去,却不想他真的做到了。
现在想想,若换做衰老的人是他,我想我也能做到像他这般。
花开花落,年去年来。倏忽之间,又是一年春季到来。距离姐姐去世,已有百年光景。现在我是名义上的溯昭帝,但手握实权的是她儿子。我早已退隐朝堂,每日便是种种花,溜溜鸟,和臣之玄月闲话家常。
这一日晚上,明月孤高,独倚绣屏,臣之凑巧回了仙界,我却在自家寝宫门前遇到了个故人。
“洛薇,真是好久不见。”凌阴神君对我轻佻一笑,还是没点正经,“没想到你老了还是这样风华万丈,真是让人万分神往啊。”
想我在溯昭已是德高望重,很久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不过对他而言,我再是衰老,也不过是个小鬼。我双手撑在拐杖上,缓缓一笑:“呵。无利不早起。神君亲临溯昭,是有何贵干?”
“我还真无要事,只是今日夜观天象,察觉你也活不久了。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有些问题还是得问清楚。”
“什么问题?”
“这两百多年来,你可有把神尊放在心中?”
我心中一凛,眯着眼睛道:“上界神尊可不止一个,我怎知你说的哪一个。”
凌阴神君轻吐了一口气:“真瞧不出来,你年纪一大把,个性是一点没变。还是这样碗里盛稀饭,装得一手好糊涂。你知我说的谁,神尊,胤泽神尊。”
我杵着拐杖,老态龙钟地走出月阶,抬头看向空中巨大的圆月:“我们溯昭别名月都,这月色可不负盛名,你说是罢。”
“确实如此。不过,这可不是我问题的答案。”
“明月沧海,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我眺望着明月,轻轻笑了,“只是,月光再是明亮,再是奋力普照沧海,也无法探索海的深邃。月与海本无交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相望相守。”
凌阴神君沉默良久,道:“……你还是会时常想着他,对么。”
这话题毫无意义。我只是安静望月,没有回答。
凌阴神君长叹一声:“如此,他的牺牲也算是值了。”
“牺牲?他有什么好牺牲的。”旧事重提,难免令我心声郁结,我冷冷笑道,“与我终生厮守的人,可不是他。”
“可若没有他的牺牲,你早已烟消云散,又谈何与人终生厮守。”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迷惑地望向他:“什么意思?”
“他说过,让我不要跟你提及此事,让你后半生好好过日子。不过,我瞧你也命数将尽,想听这故事么。”
可怕的预感当头袭来,我握紧杖头,手指有些发抖:“你……你说……”
其实,我并不是愚昧到无法察觉这其间的种种,只是不想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愚昧,也不敢相信他会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宁可一生糊涂。
半个时辰过后,凌阴神君化云而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命不久矣。这残败而枯竭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我徒步走回月阶,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却是再也走不动,只得压着拐杖头,竭力不让自己摔倒。
可是,只要一想到胤泽的事,便无法平定情绪。
拐杖腿不住颤动,在地上划下痕迹。我闭着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数次,把涌出的一口血吞了下去。然后,我挥挥袖袍,施展了流水换影之术。
一瞬间,天摇地动,满城石滚沙扬,花叶坠落,巨大的月亮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最终,溯昭穿过万千烟云,沉落在大海之中。
我一生为溯昭付出诸多,却晚节不保,做了一件极为自私的事。明月已远,海声却近了。我倒在月阶上,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还是同一个夜晚,我已躺在寝宫的床上,却再无力坐起身来。察觉此处略有动静,臣之飞奔过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十分红肿,像是刚才哭过:“薇薇,你还好么?”
“嗯。”我虚弱地应道,“你不是要七天后才回来么,怎么提早……”
“仙尊有临时要事,所以为兄提前回来了。”
听见那“为兄”,我在他身上多扫了几眼——果然,他腰间有一根轻飘飘的红线,那里原来挂着我送他的小鹿冰雕。看来,他发现小鹿冰雕融化,才立即赶了回来。瞒了他两百多年,我想,是时候告诉他这秘密了。我浅浅笑道:“臣之,你发现了么,每次你撒谎,都喜欢自称‘为兄’。”
他微微一怔,无奈笑道:“你也真是厉害,瞒了我这么多年。”
窗外的月亮变得极小,与人间别处月色,并无不同。春夜花暖,天地间一片鲜艳天真。我听见浪声吹岸,风临烟城,今宵我若能再踏出门去,恐怕便能看见令人怀念的沧海明月之绝景。只是,怕坚持不到那时了。
多么想跟臣之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中。可臣之惜我一世,我决不能这样自私。我只是继续吃力地与他谈心,谈到我们少年重逢的感动,小时的糗事。
终于后来我有些累了,便道:“臣之,我有些饿了,想吃苏莲糕。”
“好。”他咬了咬牙,眼比方才更红,“我这便让人给你做。” 相处这么多年,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他完全可以嘱咐别人去做,但他还是亲自出去了。他应该知道,我是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臣之。”看见他停下来,我对他的背影笑了笑,“谢谢你。”
他静立片刻,并未回头,只是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待门重新关上,我从怀中拿出一个被焐热的东西。借着月光,我虚眼看清它的模样:这是一枚青玉戒,但相较两百六十八年前,我初次戴上它,它的模样已改变了很多。记得当年,这枚戒指上原有精细的雕花,现也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嗷呜……”窗棂处,玄月的脑袋探了进来。
“玄月……乖,让我自己静一静……”我有气无力道。
玄月大概也察觉到了离别在即,满眼悲伤,扑打着翅膀,依依不舍地飞去。
人们常说,岁月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事物,因为它可以轻易洗去所有的爱恨,淡化所有伤痛。纵观九天四海,六道轮回,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敌不过它。再是强烈的感情,都会在它的磨练下影灭迹绝。
这也是我最喜欢用来劝说年轻孩子的话:“莫要以为你经历的便是永远。时间久了,你会知道,与你白头相守的人,才是对的人。”
我应了那个人的祝福,真的与臣之走到了白头,做了我们都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白头相守,画眉举案。这世上总有诸多美满的词汇,分明讲的是普通至极之事,却能让我悼心疾首,悲痛难绝。
我又曾在书上读到过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恐怕是世上最悲伤的八个字。
从四十二岁到三百二十八岁,从第一次偷偷喜欢上他到现在,已过去两百八十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真正厮守的时间,却不足一年。
离开他以后,这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是多么洒脱,合家团圆,子孙满堂,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提他,好似他从未入过我的生命中。
可又有谁人知晓,在这整整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爱着这个人。
此时再谈爱,未免太过可笑。因为,我早已老得不能爱,爱到自己都欺骗,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因为知道他是薄情之人,揭开粉饰的太平,只会伤自己更深。就像贝壳,总是会把最脆弱真实的部分,藏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听到凌阴神君跟我说的前因后果,我是发自内心感激他没有提早告知。因为,我若早些知道,怕也确实没有勇气活到今天。
如此沉重的感情,谁愿背负?
胤泽,这一回你真的不能怪我。毕竟你我之间,我一直是输家。只以为你无情,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如今知道真相,你可知道我会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让我当初随你一同而去。
百川归海,这原本便是万物的定律。你分明是沧海之神,能容天地之川河,为何不能忍受我这一缕小小的清流,回到你的怀中?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处。
真是成也在君,败也在君。
粉色桃李是厚厚的窗栏,将窗子裹成了一个圈,在这轩窗之外,有一轮圆月高挂青冥。那有东方七宿,青龙之天,星斗璀璨环月,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前,初次漫步在浮屠星海,那一份少女时的心动。这样的心动,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
我多么希望这份感情和当年杨花般轻盈。
如此,我便可以只把你当作我年少时,一个简单而遗憾的残梦,一个不经意错过的美梦。
那些年,我真是好年轻啊。当时傻傻叫着的“师尊”,也还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你在曾对花仙子般插了满头桃花的我,露出了轻蔑的笑。
还记得那一年的夜晚,我在浮屠星海望见你回眸的一瞬,从此一生一世,再不回头。
此刻,双眼疲惫,我知道自己灵力即将散尽,握着青玉戒的手也渐渐松开。随着“叮”的一声响起,戒指掉落在地。悄然清脆,一如花瓣初绽的声音。随即,这一切轻巧的声响,都被沧海的浪涛声覆住。
终于,两百年八十六年过去,我第一次真正听见了你的声音。
而你,可有听见此处的声音?
双眼合住的刹那,有一场幻境花雨般飞过,在我最后的思绪中,留下浮光掠影。周围的景色,像是浮屠星海,像是法华樱原,又更像是在故乡溯昭。我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看见青天高远,落花纷纷,流水中自己的倒影,变成了两百多年前的模样:双马尾,雪肤青发,眼神青涩灵动,绽开一脸天真到犯傻的笑。
正为自己的模样感到诧异,却听见一个人在身后唤道:“薇儿。”
转过头去,只见星海浮屠载众生,那云雾邈邈处,站着一个眉目清远的青年。靛青长袍在风中摆荡,他的笑靥如冰,疏冷而美丽。而杨花却如雪,书写了上百年无穷无尽的思念。我朝他挥了挥手,雀跃地喊道:“师尊!师尊!”然后,提起裙摆,奋不顾身地朝他跑去。
梦魂百年明月笑,人面桃花辞溯昭。
胤泽,你听,月都的花开了。
【终】
君子以泽于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二日上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最后一章有点舍不得大家的闪闪小天使分割线——————
正文连载完毕,来交代一下大家关心的一些问题。
1. 《溯昭辞》正文到此结束。
2. 出书版会加个胤泽篇《曾经沧海》,会写很多正文里没有的剧情,例如胤泽去了哪里,胤泽的心路历程,离开洛薇后他都在干嘛,哥哥怎么回来的,苏疏变回苏莲的原因等等。
3. 胤泽篇出版后一段时间也会贴出来。
4. 现代篇要重新写= =,原来写的真的很不好,求大家给我时间让我重新做人。
5.《溯昭辞》出版可能要改名,现在还在选……
6. 这个系列还有作品,关于后续作品我会在微博和专栏通知。其实写到这里,大家应该都能猜出胤泽背后的各种故事了……这悲剧的孩子,最高冷却总是不能像高冷大神那样抱得美人归……
第51章 番外胤泽篇:曾经沧海
乾坤大道固万金,山河歧路立孤亭。
轩辕烽火千年去,帝阍盛世无知音。
纵使九死犹未悔,会有应龙与共饮。
曾经沧海情难寄,今时明月携我心。
——胤泽神君《沧海明月》
奈何我们是情深缘浅。这曾是尚烟的口头禅,上古时期溯昭初建,不管是看着花草鱼虫,还是山川星月,她都会想到紫修。而这句话,每隔一段时间,胤泽都要听她念叨一遍。对此他从来都是保持沉默。她嫌他固执,说他不知变通。然而,紫修这人如何,他毫不关心。不会因为尚烟喜欢紫修,他便要跟紫修如出一辙。她喜欢知而不争的人,要他变成那样,没门儿。
尚烟是他第一个动情的女子,无奈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他们互相吸引,但也互相猜忌,彼此之间不曾有过信任。胤泽过于刚愎自用,什么都会先考虑自己。例如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想去什么地方,还有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必须待在神界水域天,这些都是早已计划好的。若是换作寻常的女子,恐怕倒贴还来不及,毕竟高位男子多少会有些强势。然而,尚烟贵为昭华姬,却受不了这气。相比他的冷硬傲慢,紫修的柔情似水和满嘴谎言更加吸引她。
发现洛薇和尚烟容貌相似,是很早以前的事,远远早在一切感慨开始前。
任何一个姑娘从小女孩过渡到妙龄少女,都会有巨大的转变。而洛薇的转变,是从四十二岁到五十二岁之间。一直以来胤泽周围有太多浓如夏花的女子。对于美人,他还真早已习惯到见怪不怪。所以,当洛薇渐渐长大,无数人夸赞她貌美,他都不曾有过共鸣。她是他的徒儿,他始终当她是晚辈、孩子,不曾觉得她有多么动人。直到她四十七岁的某一天早上。
那一日,她和同门师兄妹出去采茶,午时就急匆匆地沏好茶为胤泽送来。胤泽素来有午休的习惯,这徒儿却分外精神,可以从鸡鸣蹦跶到天黑。得到他的勉强同意,她便像个小丫鬟似的在一旁伺候。他挥手让她去一边等待,她毫不冷场地走到他面前,为他奉茶。以往她都是跪着为他奉茶,但这一回因为是在榻上,她弯了弯腰,站着把茶盏递到他面前。他意识到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一直垂到臀部,因此,哪怕梳成双马尾,也还是有了几分妩媚的味道。她背光而站,表情并不清晰,可那轮廓却已有了故人的影子。那个中午,她又刚好在发辫里编了几片新摘的翠叶,这刚好也是尚烟最喜欢做的事。他正在出神,却被她的声音打断:“师尊,请用茶。”
凑过来的脸笑眯眯的,颇是精致,却称不上美丽。在胤泽眼中,“美丽”二字,还是需要经过韶光的打磨才能拥有。也是因为如此,他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尚烟。尚烟外表柔弱,骨子里却相当自我,因而说话也总是底气十足,有时带着几分接近轻蔑的清高。他从未见过尚烟发自内心地大笑,可是对于洛薇来说,大笑比家常便饭还要频繁。这姑娘就是如此没心没肺,时刻都似在赌坊里赢了百万金一般。所以,哪怕后来他发现她们俩有相似之处,也从未想过把她们混作一谈。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他们去九州一行,因为他的疏忽,她被孔雀精附了身。
当时已是午夜,她不经他允许,夜半推门而入,身上穿着薄丝轻衫,点亮了房里的油灯。其实,从她进来的那一刹那,看见那慢条斯理又充满风情的模样,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一个是迷惑男人千年的妖精,一个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怕用着同一个身躯,依旧有天壤之别。然而,她侧过头来,轻拉下滑到肩部的纱衣,在他床边坐下。这般如丝媚眼,欲拒还迎。分明知道她已被附身,他却无法动弹。她拉住他的领口,酥软地唤道:“师尊……”
胤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又哀怨道:“师尊,您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这等事,洛薇永远不会做。但是,又的的确确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胤泽闭着眼吐了一口气,道:“从她身体里出去。”
“您不认识薇儿了吗?”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颈项,跳动着往上,轻轻划过他瘦削的下颌,“还是说,您希望薇儿叫您‘胤泽’?”
那一声“胤泽”,被洛薇熟悉柔软的声音一叫,令胤泽的思绪有了短暂的空白。
真是奇耻大辱。面对女色,他从未如此动摇过。他尚未清醒,她已整个人靠入他的怀中,抬头柔情无限地吻了他的唇。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差点儿失控,把她拦腰抱过来回应她……
若不是理智忽然恢复,他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后来,孔雀精被他捕获。她不惧反笑,还笑得无比娇媚:“胤泽神尊,我帮你发现了这么美的心事,你居然还恩将仇报,要把我关起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漠命令同行的仙君,“送她走。”
“你对你的爱徒心存邪念,她知道吗?”
一旁的仙君十分震惊,但在神尊面前只能噤声,垂下头去。胤泽不耐烦道:“把她带走。”
“是,神尊。”
那之后,洛薇又变回原本的模样。看见她的眼睛小鹿一样眨动,天真灵动,无忧无虑,没有丝毫孔雀精散发的诱惑,胤泽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她这年龄该有的样子。但是,每当她用简洁有力的声音叫他“师尊”,他的耳边都会响起那声绵长轻软的“胤泽”。之后许多天,他每夜都会回味被亲吻的瞬间,难以入眠。他知道,薇儿不会卖弄风骚,所以倘若是换作她本人直呼他的名字,必定不是孔雀精呼唤的那样。那将是何等情形?她单纯,却又有些小女儿情态,想来,会更加娇冶轻盈一些——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强迫自己中止乱想。
后来许多天里,胤泽都不愿与洛薇接触,不愿多看她一眼。她只要一对他笑,他就觉得心烦。他向来都不擅长掩饰烦躁。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又无端来道歉请罪,那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更是让人火大。她来一次,他就赶一次。
好在后来找到了代替品。那些雪肤清纯的仙妖,与洛薇相似,但又不是她,给了他慰藉。当时他坚信,他喜欢这类女子,是因为他们跟薇儿一样,都与尚烟有相似之处。即便与别的女子床榻缠绵,亲吻她们浅色的头发,脑中一次次回味那一声违背伦理的“胤泽”,也只是一时冲动,与她毫无关系。
二
“我家师尊是最厉害的!”不知不觉中,这句话已经变成了洛薇的口头禅。胤泽从来没有怀疑过徒弟们的忠心,可洛薇总是嘚瑟成那样,简直就像她自个儿便是天下第一似的。而且,说这句话时,只要他在场,她便一定会投来闪闪发亮的崇拜眼神。真是小孩子脾气,一点儿不改。由于她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德行,他也从来不与她计较。
沧瀛门明文规定,所有弟子不得谈情说爱,但总是有那么多人明知故犯。尤其是那些春心萌动的少女,多多少少都会对仙术超群的英俊师兄产生爱慕之情,私下里偷偷讨论。只要她们做得不太过火,大部分师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有个别特别严苛的师父,非要揪徒弟们的小辫子;又有特别多事的徒弟,非要揪同门的小辫子。有了这些人的存在,流言蜚语便传的特别快。一直以来,胤泽听到最多的名字,便是“天衡师兄”。傅臣之遗传了父母的美貌和力量,喜欢他的姑娘太多,连师姐们都忍不住对他暗许芳心。胤泽一直当这是一群小孩子在胡闹,却不曾料到有一日,这些桃色流言居然与自己挂上了钩。那天他途经白帝山,听见几名女弟子小声讨论:
“洛薇师妹真是笑死我了,给出的答案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怎么说、怎么说?”
“我们方才在讨论,各位妹子觉得那位师兄弟是最好看的,你知道的,天衡师兄又变成了话题重心,但洛薇师妹却忽然冒出一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沧瀛门最好看的男子是什么人吗?’”
“她说的是谁?”
经对方一阵耳语,这女徒弟惊呼道:“什么?!她胆子也太大了,居然竟然敢对胤泽神尊……”
“没有没有,她也说了,只是觉得师尊生得好看,说若是未来夫君能长成那样就好了,她并无意冒犯神尊他老人家。”
听到此处,胤泽不禁陷入沉思。确实,身边的女子时常夸他貌美,但活了近八千年,一张脸好看与否他早已麻木,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是,在薇儿眼中,自己也算是好看的吗?一时略感心情微妙。只听见那两人继续窃窃私语——
“我见过神尊一次,他确实俊逸非凡,非寻常仙人可比。只是,神尊可是神啊,我从来都没想到那一层……可洛薇不同,她与神尊朝夕相处,你说会不会对他有那个意思啊?”
“其实,说实话……”另外一位女弟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一直觉得洛薇暗恋胤泽神尊。”
“你也这样觉得?我也这样想,她提到胤泽神尊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而且,她还会经常捧着脸发呆,自言自语说什么‘师尊在做什么呢’。”
“对对对,这哪里像是徒儿对师父的感情……”
不过几个思春期的小女子的胡思乱想,胤泽压根儿没打算相信这些话。就算后来有一日,他真的看见了洛薇写的那首《吾师美人》,他也只当是孩子调皮,并未往心里去。可是,看见这首诗时,凌阴神君正巧在场,大惊小怪地说道:“神尊,这下可真难收拾。你这徒儿恐怕对你的想法有点儿多。”
“什么想法?”他留意到洛薇写的字都挺秀气的,与她那种马大哈的个性并不相似。半晌未得到凌阴神君的答复,他忽而抬头,看见对方眼中满是看好戏的调侃,他把那张纸放在桌面,漠然道:“别乱说,她年纪还小。”
“‘夜梦碧袍飘渺,汝心荡漾如烟。’诗文中但凡提到‘汝等看见此人便会如何如何’,往往是指诗人自己心中的感受吧。”凌阴神君笑了起来,用洛薇的口吻娘娘腔地说道,“师尊,您可是九天至高水神,怎能连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此事与你无关。”
“是,我闭嘴。”
虽说如此,胤泽却心不在焉了一整日。是夜,他招来洛薇训话。洛薇还是和以前一样,下台阶比谁都快,上来便给他磕了响头,无比诚挚地道歉。胤泽拨弄着茶杯盖,端茶小品一口,破天荒地没有罚她,轻易放过了她。那时,长空月冷,枕簟微凉,满庭香红花最,西窗一片玉堂光华,也不知是否夜色太动人,他不愿与她计较。
她高兴坏了,跳起来喜道:“谢谢师尊!”却不想这一动作骤然拉短了二人的距离。正巧晚风随意,乱红满桌,扬起了她两鬓的青发。她的肌肤白如初雪,大而机灵的双目盛着水般的明澈,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与他的目光相撞之后,却盖不住双颊的粉红。他知道,她又开始感到害羞。但这一回,她的害羞却毫无缘由——抑或是……他不敢细想其中的缘由。只见她一边玩弄着衣角,一边小声道:“谢谢……谢谢师尊。师尊待我真好。”
杏花香气令他有些头晕,他竟觉得这一刻的洛薇如此美丽,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他也看向别处:“还不走吗?”
“啊,是是是,徒儿这就走啦……”
她的声音软软黏黏,比平时温柔乖巧不知多少倍,转身跑出门去的步伐,也变得蝴蝶般轻盈。他发现,薇儿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和其他女孩并无两样。他有上百种方法可以令一个女子爱上自己,亦有上百种方法阻止这种情感的滋生。这原本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一晚,他彻夜未眠。她离去前脸上荡漾的甜蜜微笑,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薇儿是自己的徒儿。她只能活三百来年。她长得像尚烟,他的心动必然也与这有关。这些道理,胤泽都明白。他也不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因为一时的情乱,便把生活也搅乱。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未受影响。他只是不想过早让洛薇察觉他的拒绝。
不过,洛薇总是能带给他诸多“惊喜”。数日过后,她居然犯了门规,与傅臣之在法华樱原亲嘴。胤泽还是很清醒,知道她对臣之一直没那种意思,这一次接吻必然是臣之主动,或是她玩心大起,在做什么幼稚的游戏。
但是,还是有一股火气不可以遏制地在心中滋生。
他原本以为,命人把他们二人送到九宗池,她就会和以前一样对他撒娇耍赖,却不想自己低估了她对臣之的重视。从臣之的反应,已看出是他惹的事,她却宁死也要为臣之辩护,非要说是她主动亲的臣之……看她那么心疼她哥哥,有那么一刹那,胤泽想取了臣之的性命。
走出九宗池,胤泽闭目平息了很久,觉得事态已经超出自己的控制,绝不能这样下去。洛薇和臣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些年出师他们成亲正好,作为长辈,他怎能和一群晚辈搅和不清。
与青戊神女来往后,他不是没有发现洛薇的失落。每次看见她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他都会有些于心不忍。只是,要掐断这段情感的萌芽,这是最好的方法。
几千年来,对于任何事,包括苦恼众生的男女情爱,他都能做到大局在握,成竹在胸。对于洛薇的个性,他也看得很透彻。她从小娇生惯养,出来之后确实受了点儿挫折,不会让自己吃亏。她对自己的喜欢,不过是少女懵懂的憧憬,一旦遭到拒绝,吃过教训,伤心几天便会放弃,然后学会务实。
若说有什么没看透,便是她喜欢他的程度。洛薇反应之激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居然会中了雪蛇的蛊惑,跑去化妖。
三
从东海回来以后,胤泽知道,不管是否与尚烟有关,自己对洛薇的感情都是再也拧不回来了,既然克制无用,那便尝试往前走走。这方面他向来不拖泥带水。不过,洛薇却一点儿也不负情窦初开的名号,迟钝得让人无法忍受。迟钝也就罢了,这丫头还胆小。因为做了一个桃色的梦,她便吓得跟受惊的小猫似的,躲躲藏藏不见他,在他面前连往哪儿搁脚都不知道,甚至还说出回去嫁给溯昭氏男子这种蠢话。既然知道是这结果,先前那些漫不经心的诱惑又算是什么?那段时间,只要一想到洛薇二字,胤泽就气不打一处来,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可是,他还是在白帝山上原谅了她。那时冬去春来,桃花绽放,他与青戊神女一同从云海落在山峰。在青戊神女的再三要求下,他勉强答应为她戴桃花,一抬手,却瞥见花枝缝隙间的一抹身影。居然是洛薇。看她的架势,原先应是缩着肩想要逃跑,但被他逮个正着,她只能尴尬地踟蹰不前。他在千花之中看见了那双鲜活的双眸,好似载满晴空下的水光四目相撞,她飞快地眨了几次眼。很快,青戊神女也发现了她,对她招招手道:“胤泽,你快看,你徒儿也在那边。我们也为她别一朵花吧。”
胤泽自然不同意。女人的心思有时肤浅至极,有时又如海底针,但不论是哪一种,想要识破,对他来说都并非难事。像这一刻,他一眼便知晓,青戊神女不过是想在他面前照顾妹子,以展示女性体贴贤惠的一面。只是,洛薇这丫头是个惹祸精没现在素面朝天都时常弄得数位少年为她大打出手,她若是真爱上了打扮,还不知会弄出什么麻烦事来。
原本洛薇就莫名有些不悦,听完他的拒绝后,她更是一脸的失望,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可是,青戊神女没听话,反而把洛薇拉到自己身边,娴熟地把她自己的发辫拆下来,把桃花一朵朵戴上去。胤泽轻叹一声,转过身去眺望云海,任这两个姑娘在一旁折腾。听她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弄了好一会儿,他不经意地掉头过去看了一眼,却很没面子地呆住了:一时流云荡漾,千叶桃花胜百花。洛薇站在桃树下,瀑布青发散至腰间,花朵满满,一路从双鬓直戴到肩上。她睁大眼望着青戊神女,眼中写满了好奇,但又不敢多话。只见一阵风吹过,花瓣擦过她的脸颊,带着香气,卷到了胤泽面前。她顺着那些花瓣看过来,再次与他的视线撞上。他的肤色莹白如霜雪,美丽而冰冷,而她的双颊粉扑扑的,和桃花快成一个颜色了。
洛薇到底是个小女孩,完全不懂保护自己,也不会用虚伪的情绪掩饰内心。喜欢一个人,就这样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什么都不用说,他都能读出她内心的雀跃。此刻,他有些庆幸青戊神女在场。若她不在,恐怕他会一时冲动去拥抱洛薇。好在青戊神女忙完离开后,他也恢复了理智。他道:“说吧,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眼神闪烁,连装傻都不会。
“你最近一直在躲我,是什么原因?”
其实她担心的事,他全都知道。她心中满是不确定:不确定他是否喜欢她,不确定再往前走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不确定自己能陪他多久……可他是怎么了?在这件事上格外较真,非得她亲口说出来。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一旦真的在一起,自己恐怕无法全身而退。寿命长的那个人,总是会更受折磨。对于他这种事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人而言,要付出这么多,确实难以做到。所以,一定要她主动,他才不会觉得自己吃亏。
她绽开了甜甜的笑容,却相当尴尬:“徒儿没有躲师尊,只是想学乖一点儿,少给师尊添乱。”
“薇儿,若有心事,或对我有要求,不放坦率点儿说出来。我不会责罚你。”
万里晴空之下,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去,睫毛上有些潮湿,似乎是泪光:“徒儿没有心事。”
他终于放弃。洛薇固执,恐怕憋死她,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他犹豫片刻,道:“其实有的事,你自以为不可能发生,却不是你想的那样难。我早告诉过你,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师尊。”
四
“青龙大人……我真的好不甘。为何我只能活三百年?我真的好喜欢师尊,我只想永生永世都陪着他,为何……为何会这样难……”
这些感情他早已知道。但是,由她亲口说出来,即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动摇。在码头与洛薇道别时,他心中知道他们下次见面不会隔太久,但看见她拼命忍住眼泪的模样,他还是会感到不舍。所以,他化身青龙,送她回溯昭。听见她在悲伤抽泣,就连深呼吸,也很难缓解心中的闷痛。
“不过,我觉得自己离开是对的。我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待在师尊身边。我对他的喜欢已经不正常了,我不喜欢青戊神女老跟着他,只想霸占他,一旦他不看我,我就会很生气。夜深人静时,只要想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就会辗转难眠,心如刀割。现在哪怕他不在我身边,我的心也好痛……”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试探一番,也并无大碍,毕竟还有退路。他原本这样想。却不知道,他在悬崖边行走,每往前走一步,便会自动封死回头的路。
一切的自欺欺人,都止于吻上她唇的瞬间。
胤泽,你完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它化作一把利刃,一寸寸削开悲剧的伤口。
之前有无数次预感,若是继续放纵下去,虽然很难再走出来,但应该还是有一丝转圜余地的。但当他真正拥她在怀,真正尝过拥有她的好,他清醒地知道,这已是自己的终点。
五
玄月是一头穷奇。穷奇,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其实就是只长着翅膀的红老虎。既然是老虎,肯定也是有老虎的习性,诸如喜欢近水,也爱晚上出来打猎。何况,穷奇本身就是共工后裔,在水中打滚,更是玄月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哦,不,最幸福的事,应该是主人带着自己,在热带雨林中纵水飞舞,打只小野兔、小野鹿什么的。
玄月一直想不通,溯昭的帝王分明是流萤王,为何自己主人这灶王爷,偏生喜欢打扫人家的院子。只要是流萤处理不完的政事,她都要插一手。于是,没有主人的陪伴,玄月的生活很无趣。本想懒洋洋地睡到中午,却总是会在鸡鸣时分,被主人叫醒。
“玄月,玄月,我去王姐那里。你记得看好屋,别让其他人进我的房间。”
睁开眼睛,正对上的是一双又大又美的深青色眸子。凝脂肤,束素腰,身姿轻盈,绰约妩媚,那一头及腰长发,就是碧华之色,又抹上了昼日苍穹的淡蓝。主人真真是个美人。或许是出于私心,放眼溯昭,玄月没见过一个比她漂亮的姑娘。只是,她从来不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美貌,捏住它的耳朵,抓抓它的尾巴,每天对它的例行折磨,就跟三岁孩童一样无聊。玄月很想发作,但想想又将有长时间见不到主人,心情便很是郁闷。它飞起来,蹭了蹭主人的脖颈,发出了黏黏的声音。果然,主人很吃这一套,一双美丽明眸弯成了两条新月:“我很快回来,你先乖乖在这里待着。”
还是和以往一样,她未有丝毫动摇。
作为一头上古凶兽,自己所能做的事,也就是当主人的看门狗。玄月很不开心,但又不敢对主人无礼,只能缩成一个圆溜溜的毛团,用圆溜溜的屁股对着她,静默而强烈地抗议着。终于,主人走远,它开始在宫殿内跟个螃蟹似的横着走,欺负一下宫女正在喂养的玄蛇,蹂躏一下原已飞得很累的翳鸟,还抬起后腿撒泡尿,拉坨便便,画地为牢,让十里内所有异兽都不敢靠近。当然,他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此霸道,而是在宫内听闻了许多令它不爽的悄悄话。
“哎哎哎,你们可有看见,最近陛下和孔公子走得可真近,我瞧啊,这第二桩喜事怕是要成。”
“是啊,陛下比孔公子年长,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走到一块儿去。其实从年龄和外貌上看,他更适合小王姬。”
“说到小王姬,我十分不懂。她长得是真好看,但也是真挑。这些年上门的追求者,不全都被她吓跑了?你倒是说说看,小王姬到底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我这是掌磅秤的报数句句实话。你想想看啊,陛下初次虽嫁的失败,但也嫁了个仙人,小王姬又去仙界待了那么久,咱们溯昭男子估计入不了她的眼。可偏生又没有仙人追求她,这情况,怕是有些尴尬。”
“也是啊,小王姬已是待嫁芳龄,她自己恐怕也是有些着急。”
“依我看啊,翰墨就挺好的,跟小王姬青梅竹马,又是军令侯的公子,他俩在一起,天造地设。”
作为一只忠心耿耿的兽,听见这些话,玄月几乎要在怒火中烧死,因此总是给这群混账东西使绊子。
玄月有一张比任何老虎、穷奇都要可爱的脸蛋,算是虎类异兽里的天之骄子。刚开始,紫潮宫里的侍女宦臣都被它迷得七荤八素,但时间一长,本性暴露,谁也受不了它恶劣至极的个性。渐渐地,这些人也不敢再靠近它。于是,漫长等待的一日,便更加心酸。
黄昏时分,主人总算回来。她带回了一厚叠文书,最上方摆着一张镶金锦书,上面盖了个青龙印,印下有一个天市城的符号。玄月有些嘚瑟,谁说主人没人爱?这不,天衡仙君可宝贝她了,一直给她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