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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那个梦都是真的?我急道:“你为何会此刻突然现身?是谁让你来的?”

苏疏想了想,道:“难道不是小王姬与苏某昼夜相对,把苏某召出来了?”

虽答案与胤泽毫无关联,我却已心急如焚,转身便飞出寝殿,也不顾他在后面呼唤,直奔异兽庵。我寻得一只翳鸟,骑着它便冲出高空,直奔青龙之天。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冲动的出行,而且还是在有孕在身的情况下。

只是,想到那梦中胤泽最后对我说的话,我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若那梦是真的,那句“只盼还有来生”是什么意思?我曾经如此爱他,现在如此恨他,每天都恨不得让他倒大霉,希望他被尚烟甩得遍体鳞伤,吃下误杀哥哥的苦果。

但是,我没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哪怕此生不再重逢,再无缘见他一眼,我也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不,倒霉地活着。

等赶到天市城沧瀛府,我整个人都已累得精疲力尽,差一点从翳鸟背上摔下来。

时逢夜晚,我用力敲了许久大门,才有人过来开门。是个我认识的家丁,他道:“洛薇姑娘,您居然回来了?”

“师尊呢?他可在府内?他现在可安好?”见对方有些迷茫,我焦虑道,“快说啊,他在何处,他现在怎样了?”

“这……神尊三日前回了神界,现在不在府内。”

三日前。这么说,他没事。我大松一口气,撑着门吃力地喘气:“那就好。那就好……他平安就好。”

家丁为难地看了我一会儿,悄悄道:“洛薇姑娘,以后还是别再回来了。”

“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您和神尊的事,小的也知道一些。只是神尊现在已经放话下来,说只要洛薇或任何溯昭氏来访,都拒不见客。诚然,昭华姬是个绝代美人,但洛薇姑娘待他的真心,天地可鉴。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换人,一会儿是青戊神女,一会儿是昭华姬,依小的看来,她们没一个比您待神尊更好。说难听点,小的觉得神尊是瞎了眼。他这般无情,您还是别再来了……”

“他……他说不见我?”

“是,我们整个府上的人都觉得您最好。但神尊的脾气您也知道,他既然这样喜欢昭华姬,我们也无人敢劝说。”

我哑然半晌,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以为他出事了。既然他还安好,我也便放心了。以后我不会再来。”

说实在的,家丁万般同情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虫。我缓缓离开沧瀛府正门,朝千级阶梯下走去。星光长长照落阶梯,回首遥望高楼,忽然想起自己曾写过的诗句:“遥望孤峰锦楼,吾师上界人家。”现在看来,果真是上界人家,离我有隔世之遥。

因为之前耗尽了灵力,我累得施展不动术法,只能徒步走下阶梯。然而,没走几步,便看见一对神仙眷侣的身影从空中飞下,落在沧瀛府门口。看见那人的背影,我猛地站起来,霎时间居然忘记克制自己:“师尊!”

胤泽转过头来,站在玉阶上遥望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后,他身侧的尚烟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胤泽跟尚烟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便提着裙摆进了沧瀛府。他走下台阶,在我面前站定:“你来做什么?”

原来,梦中那个胤泽,果真是我幻想出来的。此时,他看上去和以前并无差别,还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又怎会变得那样温柔?我在袖中握紧双拳,努力维持冷静:“做了个噩梦,以为你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情况。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还没来得及转身,他道:“洛薇。”

我又回头看着他。他上前一步,借着月光,冷漠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之前,你叫我回来便给你答案。现在答案已经有了。”

“不用说,我知道。你选了尚烟。”

俗话说得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吧。从头到尾都是他负我,他多少应该有点愧疚之意,最起码应该害怕面对我才对。但没想到,这人觉得这样还不够残忍,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从没爱过你。”

“知道了。”

“把你错认为尚烟,我一直心有歉意。你若想要什么补偿,我都会给你。”

“不必。”

“既然如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知道了。”够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下去。

“在溯昭找个好人嫁了,不要再来仙界。”

他语气如此淡然,就好像我跟他真的不曾有过任何关系。想到自己腹中还有他的骨肉,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大笑话。但是,除了忍受苦楚,我又能做什么?

我吃力地哽咽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不必强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是我不自量力,非要跟你在一起。若知今日,当初我绝不会靠近你,也不会每天缠着你……”

他打断我道:“你也知道当初是你缠着我?”

“是,是我缠你。”

“你也知道你给我带来麻烦?”

“我知道。”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我垂下头去,“胤泽,求你,别说了。今日我会识趣离开,往后再也不……”

话未说完,下巴被人抬起,眼前阴影落下,一双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惊愕地睁大眼,胤泽却双手捧着我的头,在我唇上狠狠辗转,然后深吻下来,连呼吸也一同夺走。这一次接吻,比第一次还要激烈,却比第一次绝望,就跟他之前说的话一样,残忍而不留余地,要把最后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但是,吻到一半,他忽然推开我,眼睛望向别处:“还是和以前一样。寡淡。不管亲多少次,我都无法对你动情。”

第43章 第43章 晨曦荷露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星空下的胤泽,美得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但是,这样好看的人,竟真做得出这种事,说得出这种话。这个人,我曾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那家丁说,胤泽神尊瞎了眼。我倒是觉得,瞎了眼的人是我。不愿在这人面前示弱,也不想让他再度瞧不起自己。可是,视线被泪水模糊,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夺眶而出。我颤声道:“如此玩弄我,有意思么?”

胤泽皱眉不语。我道:“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确实是我主动告白,但是,我亦不曾做过半点愧对你的事。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要一次次伤我。你是想逼死我么?”

他不经意抬头看我一眼,空气有片刻的凝固。就在这短短的刹那,他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让我有一种他也受伤至深的错觉。然,错觉毕竟只是错觉。忽然有两道光影在空中划过,他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回到了此前的冷淡:“我最不喜欢女人以死相逼。”

“你放心,我不会死,也舍不得死。我那么喜欢你……”气愤之极,差一点将“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怎么舍得死”脱口而出,但想了很久,还是忍了下来。胤泽现在对我如此厌倦,我不敢保证他会对这孩子做什么事。我讥笑道:“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舍得死。”

遗憾的是,我有意隐瞒,却瞒不过旁人。就在此刻,有两个金袍男子落在我们身侧,其中一人道:“胤泽神尊,这姑娘有孕在身,请问她与神尊是什么关系?”

胤泽怔了一下:“什么……”

那金袍男子眼中发亮,在我身上扫了一通:“已有三四个月了。敢问神尊,这可是您的孩子?”

我立即护住腹部,往后退了几步,准备随时逃跑。胤泽闭着眼半晌,而后睁开,目光森冷:“不是我的。”

那金袍男子道:“这位姑娘,孩子父亲不是胤泽神尊?”

“不是。”我笑了笑,回答得空前平静,“胤泽神尊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孩子父亲另有其人。”

“那真是可惜。”金袍男子笑道,“我们还打算恭喜神尊喜得贵子呢。”

终于我知道,爱上一个人,只需一瞬。看透一个人,却耗去了所有的芳年华月。

回首往事,不论多少温言旧梦,春风柔情,不过一场独角戏。我在心中数度幻想与他共度此生,相望白头,也不过一场路长日暮的单相思。不论是初遇时的惊鸿一瞥,还是离别时的清冷背影,不管他在我心中有多么好,多么令我魂牵梦萦,他这个人,都压根与我毫无关系。

我想,我是彻底死心了。

因操劳过度,回到溯昭,我又卧床了数日,一个冬季都在调养生息。有趣的是,只要无人在身边,苏疏便会化为人形,来寝宫照料我,为我弹奏琴曲。他的技艺并不亚于孔疏,但琴声更加婉转,尾音总是带着点轻佻,像极了他眉眼间那一抹笑。有一次侍女听见奏乐,以为是我在弹琴,还会打趣我说“小王姬有了孩子,连曲子也弹得颇具风月情思”。

这之后,很快初春到来。随着时间推移,腹部逐渐变沉,我怀孕的事也再藏不下去。王姬未婚先孕,宫中流言蜚语乱窜,听上去就不怎么悦耳。二姐受舆论所迫,也隐约暗示了我一下,应该赶紧找个人嫁掉,给孩子找个爹。可是,就瞅着我这挺住大肚子,哪个好人家的男儿愿意入赘当小白脸?且此情此景,我心中只剩了一个人,也没什么心思嫁人。

这日早晨,日上高山,雪涨洛水。而寒雪始晴,宫人集雪水,以此烹暖茶。梅花落土成泥,唯剩香如故。踏过漫山消雪,途经满地英红,我走路也比往日谨慎了许多,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了哥哥的坟前。我弯下腰,用雪水洗净上面的灰尘,然后,把之前去青龙之天摘的樱花放在墓碑前。

“法华樱原的樱花四季不谢,这一枝,可以一直放到明年了罢。”望着上面的大字“兄傅臣之之墓”,我微笑着抚摸墓碑,“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到明年才来看你。”

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人生漫漫,究竟何为真情,或许我自己也不曾渗透过。两人一生相伴,最终图的不过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而激情转瞬即逝,与细水长流的真情原互相矛盾,能看透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一头扎在胤泽身上,我早已盲目,也从未给过哥哥机会,自然不会知道他究竟可否成为良人。

春寒料峭,清风乱了坟头草。我捡去墓碑上的一片草叶,忽然意识到哥哥已走了半年。可是,他留下的回忆如此清晰,像不曾离去过一般。那个在夫子面前佯装成熟的白嫩包子,那个花下雪衣浅笑的少年,那个月里伤痕累累告白的离人,那个从妖魔鬼怪中持剑护我的兄长……他所有的剪影,都是一块块碎片,拼凑在我一生的六十个年头。

犹记当年,在法华樱原中,你我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在你动情吻我的那一刻,若那一切能重来……我想,我愿用半生寿命去交换。

你说过,不管我有多苦多累,只要一回头,就能立即看到你。现在我回头了,你又在何处?

奈何是,君多情时我无情,我动情时君已老。

这一年夏季,溯昭的荷花开得格外好。一片赤色烧红十里洛水,无限花影,飞红凌乱,与烟水中的朱楼遥遥相望。拂晓晨曦中,我产下一名女儿,取名为曦荷。大概由于父亲是沧瀛神的缘故,她呱呱落地之时,整个溯昭的水都纵横而流,花一般开在空中,堪称盛景。不管是按溯昭氏还是神界的习惯,新生孩子都不应有姓,但因着对哥哥的思念,我还是给她起了个傅姓。

孩子有姓没关系,但是,为她加封号时,问题就来了。满月酒宴是最晚定下封号的时候,但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二姐当着百官也很是尴尬,只能抱着曦荷装聋作哑。而老臣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例如,丞相就不怕死地上前,拱手道:“小王姬顾及女儿家颜面不肯说,老臣深表理解,而事关王室血统及名声,陛下无论如何也要给个交代。曦荷小姐的生父究竟是谁?”

“这……”二姐摸着曦荷的脑袋,为难地望着我,“这事丞相问朕,朕又如何知晓。”

丞相立刻把矛头转向我,质问道:“小王姬,为了溯昭王室,请您如实回答。”

“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没有父亲。”我不似二姐,对这帮老臣素来不留情面,不管他们如何作想,都只得这一个答案。

“老臣听闻,曦荷小姐有个私姓。”

“没错。”

“不论在溯昭还是外界,都从无孩子跟舅舅同姓的习俗。小王姬却令曦荷小姐与臣之殿下同姓,莫不成是……”

二姐呵斥道:“胡说!我妹弟清白,丞相说话怎的毫无分寸?”

眼见丞相正要叩首谢罪,我道:“没错,这孩子就是臣之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二姐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所有王侯司相也跟着议论纷纷。我不紧不慢道:“我与傅臣之没有血缘关系,男欢女爱,在一起何罪之有?我俩早已私定终身,许下婚约,只是他不幸离世,否则也轮不到你们在此处质问我。”

“胡闹,真是胡闹。”此刻,又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孩子明明是我的,薇薇,你就觉得我如此见不得光么?”

听到这个声音唤我“薇薇”,我的鸡皮疙瘩都快起了满脸。只见苏疏提着袍子入门,探进来一张秀色可餐的脸。苏疏从未在外露过脸,他这一出现,整个场面被搅得跟豆芽炒鸡毛似的,乱得不可开交。

所幸二姐反应及时,把孔疏拖过来,才总算阻止了二女侍一夫的流言传出去。此后,便是苏疏一口咬定孩子是他的,我一口咬定孩子是傅臣之的,年纪大的大臣们很多接受不来,心脏受到刺激早早告退。

苏疏可一点不觉得难过,还大方得体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苏莲之灵,而苏莲是仙花,洛水是神水,莲之王者与溯昭氏小王姬成亲,是以鸾交凤友,天下绝配。重点是他笑起来人畜无害,儒雅中带着几丝风流,还真有人认为他说得颇有道理。

总之,曦荷的满月宴成了一场闹剧,也没人再追究孩子到底是谁的。

待回到寝殿,我都不知该对苏疏劈头盖脸一阵骂,还是诚信敬意地跟他道个谢,最终把曦荷放在床上,转头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眼中带笑与我对望了一阵,丝毫不觉得羞涩或愧疚,抬起我的下巴就吻了下来。我避开他的唇,迅速撤退一步,拍着胸口道:“你在玩些什么名堂!”

苏疏反应平常得有些不正常:“小王姬用如此炽热的目光看苏某,不正是因为在期待着什么。”

“当然不是!”我用颤抖的手指着他,“苏疏,你睁大眼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我是溯昭小王姬,是一个满月闺女的娘,你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你这样说,似乎更勾起了我的兴趣。”他居然直接把我扑倒在床,浅浅一笑,在我额发上落下温柔的吻,手指顺着头发滑到腰部,就势拆解我的衣带,“年轻的娘亲,真是比十八岁少女还诱人。小王姬,以后我来当曦荷的爹爹吧。”

且不论这兄弟是不是口味有些呛人,敢这样待本小王姬无礼,结果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他被我用冰条子抽到躲回了池子里去,继续当一朵安静的小莲花。我对他扔了个警告的眼神,便回去哄哭闹不止的曦荷入眠。

记得小时候,我时常幻想自己变成花妖。因为花妖漂亮又干净,不像狐狸精,一身骚气。苏疏是花灵,也算与花妖一脉相承,这脸确实很对得起这种族。他只随处随意一站,便美得惊心,比他照着变的孔疏还要迷人千百倍。偶尔二姐路过,都会被他的风采吸引,引起姐夫的醋缸子大翻。

只是,许多美丽的东西,都单纯得跟傻瓜一样,苏疏又是初次化为人形,自然不会例外。从初次放开后,他便对我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不讲任何含蓄美与谋略。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把我推到墙上、扑在床上、抱坐在腿上,无孔不入,相当恼人。

但换个路数想,他又确实有一颗像花一样美丽的心。大半夜曦荷哭闹不止,他会第一时间赶来照顾她,挥手令整个房间的花一齐开放,逗得曦荷哈哈大笑。他从不会生气,连皱眉都很少。若是遇到矛盾,他总能巧妙地转移话题,就连玄月也很是喜欢他。

一年后的一天,我与苏疏抱着曦荷去洛水边玩,曦荷趴在玄月背上满世界到处跑,一溜烟便不见人影兽影。苏疏又借此机会,把我按倒在草地上。出于原始反应,我也按照惯例把他推开,却总算忍不住问道:“苏公子,我一直不明白,你真是貌美如花,为何不去找找别的姑娘。即便是喜欢孩子娘,这天下之大,也不难寻找。为何要执着于我?”

“因为苏某心中只有小王姬一人。”他答得飞快。很显然,又是不经大脑的答案。

“你真的喜欢我?”

“嗯,很喜欢。”我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叹道:“这不叫喜欢。喜欢并不是这样轻松的事。”

“是么。苏某不曾思虑太多,只觉得和小王姬在一起开心,便想要对小王姬做些亲昵之事。小王姬若是不喜欢……”他笑得如花蜜般甜美,“苏某也不会放弃。俗话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小王姬也怀春。”又在乱用典故。素日,苏公子没事就在房里读书,还净挑些戏本子来看,为曦荷玄月讲了不少动人的小故事。其实他只是想要女人而已,却误以为这便是爱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太纯洁,还是太下流。

我望天长叹一声,正想开导开导他,却差一点被他亲到,然后又和他进行了新一轮对抗。直到后来,玄月和曦荷因为一块漂亮的石头打起来,他才总算放开我去带孩子。

转眼一望,玄月居然被曦荷一头撞得滚了出去,我心想,这孩子日后肯定比我小时还要凶悍。苏疏走过去,一手抱起一个娃,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

伸手去接女儿的时候,我碰到了手指上的青玉戒指。于是,我想起了戒指原先的主人,也想起他带给我的痛楚。恍然发现,距离最后一次见他,已过去了一年。此前,我一直以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活会比下油锅还煎熬。但事情并非如此。看见曦荷在阳光下开心的笑,眼睛盛满了水般,翘翘的鼻尖可爱极了。此刻,我是真心感到幸福、满足。至于胤泽,只希望岁月,终能抹去他在我回忆里留下的伤痕。

这一日下午,夏阳暖人,蔷薇芬芳,看见苏疏抱着玄月和曦荷走过来时,我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单纯又轻浮的男子,看似将不久驻的过客,从这以后却再也没有离开过。人生就是如此,最初认定的人,死也不肯放弃的人,往往在我们察觉不到时,销声匿迹,化作一川烟水。而有的时候,一个路过借宿的人,却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留下几十年。

不得不承认,苏疏是个相当有毅力的人。不论遭到怎样的拒绝,他都风雨无阻地纠缠着我。直至二十四年后的一个秋夜,才有了些许改变。

如之前胤泽与凌阴神君预料的那般,天灾干旱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溯昭也因此受到不小影响。二十四年来,水源逐渐枯竭,气候每况愈下,这对任何种族都可谓是慢性毒杀,尤其是溯昭氏和草木之灵。 我灵力较强,尚不觉得过度不适,苏疏却头一次病倒在床,昏迷了四天四夜。我在床边一直守着他,曦荷只要不在念书,也会跑来看他。第四天他终于醒过来,眼睛发红地望着我:“小王姬……你为何会在这里?”

“你病成这样,我当然得在这里。”我抬起他的后脑勺,把熬好的药送到他嘴边,“来,把这些喝了,喝了就会痊愈。”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摇摇头:“我并非单纯因干旱而疾。这么好的药别浪费了。”

“那是因为什么?”

“万物化灵,灵归万物,只是我的归灵之期快到了。”所谓归灵之期,其实跟死掉没什么区别。我心中一紧,随即一想觉得不可能,鄙夷地望着他:“你当我是曦荷,那么好糊弄么。二十多年就归灵,是你太低等,还是苏莲太低等?病了就病了,别找借口不吃药。” “还是你聪明,我骗不过你。”他笑了出来,乖乖坐起来把药喝了。然后,一片红叶从枝头零落,飘在床头。他嘴唇和面容都毫无血色,却是与那深红的落叶形成鲜明对比。他抬头望着我,发若海藻,面容胜雪,肩胛比以往单薄许多,却笑得一脸风雅:“多谢小王姬赐药。”

“不谢,我只盼你早些好起来。”

苏疏垂下视线,躺回床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此后,我又在房里陪了他片刻。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视线总是不经意从我身上掠过,却从不久留。我原以为他是病了才这样,但这一夜过后,他再是言语轻佻,也未再对我做过亲昵之举。我当是他对我有怨,便反去调戏他,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但他也只是心事重重地躲开。我始终没能明白他的心思,却依稀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此后,我们还是和以往,只要闲来无事,便在园中饮酒奏乐,赏花观月。而后,庸庸碌碌地度过了又一个十六年。

这一年,曦荷四十岁,我也正巧年过百岁。本是应该庆祝的日子里,溯昭上下,却是一片怨声载道,死者甚多。因为,旱灾持续至今,连沧海都已干涸了三分之一,九天六界动荡不安,饿殍盈野。更糟糕的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神界和魔界竟又一次拉开大战序幕,众神无暇顾及旱灾,加剧水源枯竭之速。如今,不管去至何处,总能看见生灵生食草根树皮,甚有人相食。六界之中,妖魔乱窜,均是一片混乱,过去从未亲眼见过的魔,也能不时撞见。我逐渐察觉到,如此守株待兔,溯昭迟早面临大难,于是决定暂离家乡,外出寻找治理之法。

第44章 第44章 魔族公子

秦时有巴东涉正,说王时常闭目,开眼则霹雳声起,眼有极光,乃四百岁仙(1)。涉正羽化前,以眼做珠,能祈雨,故宝物名为祈雨灵珠。听闻灵珠落于西海,迄今下落不明。近日也有典司外访归来说,近些年西方时有诡异雨云出现。虽希望渺茫,但有总胜过无,收拾好所有行囊,在二姐和百官的护送下,我走出紫潮宫。

【注释(1):改编自晋·葛洪著《神仙传》:“涉正,字玄真,巴东。说秦王时事如目前,常闭目,行亦不开,弟子数十年莫见其开目者,有一弟子固请开之,正乃为开目,有声如霹雳,光如电,弟子皆匐地。李八百呼为四百岁小儿也。”】

“此去凶险,薇薇,你务必要多加小心,量力而为。”

二姐穿着溯昭帝的黑袍,一头长发幽碧如湖,而面容依旧方桃譬李,完全看不出是快要一百二十岁的人。倒是我,头发早已全部白尽,垂至膝盖,如披霜雪,感觉倒更像是姐姐。

其实我知道,二姐也很矛盾。她既担心我的安危,又希望我能出去找到法子,治好她的夫君——从旱灾加剧后,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也跟着来了,孔疏就染上了其中一种慢性疾病。四年来,他一直卧病床,不见好转,也无能医治。

眼见二姐一脸愁容,我笑道:“你放心,我必然会小心。倒是曦荷,就要麻烦二姐帮忙照顾了。”

“有几个孩子,不怕她无聊。”

曦荷出生后几年,二姐和孔疏生了三个孩子。不过,他们没一个是曦荷的对手。听二姐这样说,我担心的反而是那几个外甥……想到此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群中传来:“娘!娘!”

顺着声音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裙子的少女纵水飞过来,“唰”地一下落在我们面前。我道:“年纪不小了,还这样莽莽撞撞。”

她抬头望着我,笑盈盈道:“那也是跟娘学的。”

“胡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

“听苏叔叔说,娘小时候也是这样。”

“说得像他见过小时一般。”哼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罢,娘要走了。”

“好!娘一路顺风,早日返乡!”曦荷还是年纪太小,不懂分离之苦,笑得比盛夏蔷薇还要烂漫。

一直以来,对她比谁都严厉,却是溺爱在心口难开。从她长牙起,就给她吃最好吃的东西,穿最好的衣服,稍稍有些过犹不及。因此,曦荷小时一直是个小肉墩儿。尽管如此,她个性却从不受到影响,不管有多胖,她都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还利用体型优势去欺负小朋友。

然而近些年,她个头冲得很快,一下抽条了,小圆脸瘦成了瓜子脸,面容日益美丽,连王宫里最腐朽的老臣都惊叹过她长得标致。只是,除了身板儿和脸蛋轮廓像,她的五官却和我没太多相似之处。她也不像哥哥或是苏疏,灵力又强得可怕,于是,这些年朝中又掀起数度关于她生父的质疑声。

记得曦荷刚瘦下来没多久的某天夜里,二姐曾来这里找我聊天。当时曦荷已沉沉睡去,她见我不断抚摸她的头发,也走过来看曦荷。但只看了曦荷两眼,她就把目光转移到我脸上。过了许久,我才留意到她在看我。她道:“薇薇,最近曦荷真是变了不少。每次来这,我都见你在看她,可是……你依旧心系着神尊?”

我倏地抬头,苦笑道:“怎么可能?哪个为娘的不这样喜欢自己的女儿。”二姐轻叹道:“如此甚好。我也放心了。”

五年前一个晚上,曦荷回来问我,她的父亲是不是一个仙。问她从何处听来这话。她先是骗我说做了怪梦,又说什么溯昭有坊间传闻,最后在我沉默的目光中支支吾吾半天,交代了事实:原来,她朋友的祖父曾经见过胤泽,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仙和舅舅来过溯昭,她长得简直就是那仙的缩小版。我把她狠狠训了一遍,本想凶她几句,却突然想起二姐曾经问的问题,心中一阵苦涩,掉过头去捂住了脸。曦荷非常懂事,从那以后,不再多问胤泽的事,最多偶尔拿没有父亲来要挟,以满足她无礼的要求。

其实,这根本不能怪女儿,只怪她长得和胤泽太像。只要看过胤泽,再看她,这父女关系都根本不用猜,便能直接推算出来。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也不再对胤泽有怨。随着年龄增长,接触的变多,比以往更懂事。以胤泽的个性来看,他会与天帝直面发生冲突,会因心情不佳甩冷脸,便说明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不擅撒谎的。如果有女子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可能避而不认。

因此,当初在沧瀛府道出怀孕的事实,他的态度其实很反常。那两个神界来者应该心怀不善,胤泽肯定有难言的苦衷。只是,不管有怎样的苦衷,他确实未再回来找我,也已与尚烟重归于好。他或许不愿负曦荷,对我的绝情,却是铁板上的事实。

所以,他负我情谊,但赐了我曦荷,我与他那本旧账,也算是扯平了。我不再恨他,也不再爱他。他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曾带我走过年少时美丽的风景,却终究是要淡忘的。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也已不能再爱。不再贪图长生,不再渴望力量,更不会再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就这样当孩子的母亲,当姐姐的王佐,活到该活的年龄,再魂归洛水,尸归于土,没什么不好。

寒冬时节,枯草纷飞。整个溯昭的水都已枯尽,只有生命之源洛水尚且存留。月下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只巨大猛虎舞着巨翼,从空中飞来,面前停下。它目光赤红,一片苍白中如血珠般耀眼。翻身骑上它的背,它展翅而飞。迎面吹来的风,扰乱了我的黑衣白发。

摸了摸玄月的脑袋:“玄月,自从曦荷出生,你都快成她的专属玩伴了。我们已有多久不曾单独出来溜达?”

玄月抖了抖翅膀,表示它也心情颇好。微笑道:“记得刚把你带回家,你可是比刚出生的曦荷还小,那会儿软软糯糯,像个小姑娘。”听见它不满地低咆,赶紧捋顺它的毛:“当然,你现在变成了个威风四方的男子汉。”

它这才如意了些,驮着我飞出洛水外。我们花了三天时间赶路,在一座临山小镇住下。若换做从前,和玄月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肯定有凡人被吓得屁滚尿流。但现今局势不同,海内有三国纷争未平,海外有妖魔作乱,我们在客栈住下,也就只是被别人多看了几眼。

客房选了最大的天字间,对玄月而言还是小得有些可怜。正研究如何让它睡得舒适点,便听见窗外有声音响起:“小王姬好狠的心,居然把苏某一人扔在空亭度日。”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窗户,苏疏真的探了颗脑袋上来。他骑着一只玄鸟,身子跟着上下起伏,一头卷发也海浪般随风起涟漪。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笑道:“我自然是无法独守空闺,才会追随心上人而来。”

“可是,你跟过来了,我女儿该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背上一凉,有了不妙的预感。跨步到窗前,把他身子往旁边一拨,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果不其然,曦荷缩他身后,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鸟。她和那小鸟一齐仰头对笑,甜甜地叫道:“娘。”

半个时辰后,同一房间内,苏疏战战兢兢地笑坐一旁,一个字也不敢吭。曦荷跪在地上,哭丧着脸,下嘴唇长长伸出来,委屈地包住上嘴唇,一手握着小鸟,一手按着被抽到发红的屁股:“人家错了还不可以吗?”

“跟来也就算了,还随便乱拣小动物。那鸟给我放生。”

曦荷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好,藏在怀里:“娘心肠好坏!这鸟儿受了伤,我要照顾它。”

“小王姬,多养只鸟也不妨碍我们行程,就随曦荷去吧。”

“苏疏,她胡闹也就算了,你也由她性子来。赶紧带她回溯昭,现外面妖魔纵横,处处暗藏杀机,多待一刻也很危险。”

“既然如此,娘的处境岂不是也很危险?我更不能走了!要知道,我们夫子可是说过,我的灵力比娘强上数十倍,说不定关键时刻还可以保护您。”

沧瀛神的女儿,灵力能弱么。我腹诽了片刻,又道:“夫子是勉励你。即便真如他所说,你空有灵力,没本事,又有何用?”

“可是……”

“今天在此住下,你们明天就回去。”

计划是如此,这臭丫头没能让我省心到第二天。晚上,曦荷死活不肯与我睡同一个房间,我料到她是打算捣腾那拣来的小鸟,也就没勉强她。可半夜三更,隔壁传来惊声尖叫。

我从梦中惊醒,又辨认出那是曦荷的声音,二话不说起身飞奔到她房门前,破门而入。只见一只七尺大鸟妖张开翅膀,其生鼠首而口吐粘液,一个劲儿朝曦荷喷射。曦荷被吓得满屋子乱蹿,娘娘娘地乱叫。

挥挥袖袍,冰箭如雨飞出,将那鸟妖击杀在地。曦荷立即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见鸟妖口里还汩汩冒着鲜血混粘液,她抱紧我大哭起来。

“好了,别哭。有娘,没事。”我拍拍她的背,“白天看着毛绒绒的很可爱是么,这是修炼成妖的飞诞鸟。”

曦荷涕泪满脸:“娘,这妖怪真的好可怕。我更没法留您在外面了,我要陪着您。”

“不行,你若真跟着我才是真不安全。别想耍滑头,明天我亲自送你回去……”话未说完,我却被窗外一道闪现的黑影夺去注意。晃晃脑袋,想要看个仔细,却只能看见一片墨色的夜。

翌日清晨,我便带着苏疏,在往返回溯昭的路上赶。中午,我们在一个农家饭馆用膳,曦荷好了伤疤忘了疼,趁我不注意又溜出去玩,还带回来一个小木桶。她一向喜欢小动物,料想她提着这桶,多半是去河边捉了些鱼虾,也就没有多问。饭后我们又赶了半天的路,因为是走捷径,没有歇脚处,便在山林中搭个帐篷,打了点野味充饥。可是,曦荷心情却好得有些不正常。每次她背着我偷偷干不允许的事,都是这副想笑又要强忍的表情。终于,我开门见山道:“你说,又藏了什么东西?”

“什、什么都没藏。”曦荷干笑着摇摇手,“娘,您想太多了啦,人家什么都没藏。”

知女莫如母,闺女小肚子里打着小算盘,一点别想瞒我。我没有当面拆穿她,只是缓和了神情,默不作声地递给她烤肉。直至饭后,假装回帐篷里睡觉,发现曦荷的影子被篝火拉长,踮着脚尖往帐篷后方走去。

起身轻步跟去,又在帐篷后听见水声。曦荷正蹲篝火旁,正对着什么说悄悄说话。我轻飘飘地飞到她身边。她脚下摆着白日的小木桶,里面装了一条金鱼,鱼鳍很大,像狐狸尾巴似的轻轻摇摆,脑袋上伸出一条触须,上面挂着红色的小灯笼。

我道:“这鱼,养着还开心罢?”

“还好,就怕没有水它会死掉,但它好像皮糙肉厚的……”曦荷舀了一勺水,认真地为它浇水,浇到一半,手一抖,跪了地上,“哇啊啊啊,娘!!”

还未等说话,她已跪地上磕头认错。她长得像父亲,但胤泽十成的傲然贵气,她是一成没学到,反倒学到了那一招半式的不要脸。

我被她闹得头疼,只皱眉道:“我跟说了多少次,现世道混乱,不要外面随便捡小动物。再可爱的东西,也可能是妖怪变的,怎么就不听劝呢?”

“因为,这鱼真的很不一样啊。”她抱着桶,眼泪汪汪地望着,“之前发现它,它被丢在开水里煮,却也还活蹦乱跳的……我觉得这肯定是一条神鱼。”

“横公鱼当然煮不死,拿刀砍也砍它不死。”

曦荷眨眨眼,好奇道:“横公鱼?这是它的名字吗?”

“平时不好好读书,连横公鱼也不识得,还敢随便带回来养!给我把它丢了!”

“不要!反正它不是坏妖怪,我就一定要养它!”曦荷立即变了脸,凶悍地抱着桶,“鱼、鱼死我亡!”

错了,她的个性不是完全不像胤泽。胤泽的霸道蛮横不讲理,她也都学到了。软的时候像我,硬的时候像她爹,还吃了雷公的胆,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男孩子才能收了她。

其实,横公鱼虽可化人,却多半温顺无害,应该不会像那飞诞鸟。只是作为娘亲,不能太纵容子女,否则这孩子无法无天,以后更难管。我道:“要留着它也成,就带它回溯昭,不要再跟着我。”

“您威胁我也没用,苏叔叔答应过我,会一路带着我的。”

“若他再偏袒你,他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曦荷水灵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松开木桶,猛地扑在地上,使劲儿摇我的腿:“娘!不要这样对女儿,我是您亲生的孩子啊!虽然不知道亲爹是谁,但真的是您亲生的对吧?娘,您让我养这鱼吧,作为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孩儿只有看见了这鱼脑袋上的灯笼,才能寻得人生的方向……”

气得我差一点一脚把她踹出去。就在这时,木桶中忽有红光扩散,横公鱼朝空中一跃,化成了一个与曦荷同龄的红衣少年。他道:“曦荷,你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我真得走了。因为,我的仇家已在这附近,我们还是赶紧逃。”

看见自己养的宠物变成人了,曦荷懵了,说道:“你的仇家是谁?”

“是一条很怕的蛇精……”说到此处,山林中传来了鸣耳磬音,响彻虚清,横公鱼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他环顾四周道:“糟了,它已经追到此处。告……告辞!”

他拱了拱手,变出鱼尾,急促摆动,凌空飞上天,但刚飞出几米,对面的山头上便冒出黑影,好似是四片翅膀破空张开,紫霄中抖了抖,顿时风起枝落,震落满地残叶。

接着,浓厚乌云下,一个巨大的蛇头从山后冲起,它仰头吐出信子,再度发出磬音鸣叫。苏疏也闻声赶过来,谨慎道:“其音如磬,有四翼,见则大旱……这可是鸣蛇?”

“寻常鸣蛇并非玄月对手,但现下旱灾,情形对我们不利……快跑!”

一把拉住被吓呆的曦荷,唤出玄月,骑在它的背上。苏疏也变回了苏莲,我把它装入怀中,乘玄月展翼而飞。与此同时,那鸣蛇也冲出山脉,“嗖”地一下从上滑行而下,撞落沙石纷纷,其中有一颗还溅到曦荷头上,在她脑袋上砸了个小包。她低叫一声,我伸手护住她的脑袋,顶着沙尘石雨,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身后一直有蛇尾拍打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天摇地晃,整个森林都在地震,亦有枯树倒地。逃出数十里后,渐渐地,这声音远了。

我们正松一口气,想着已经逃出鸣蛇的魔掌,然而,刚转了个山头,却看见一个巨大的柱型物体横下来,沉重撞在地上,拦住我们的去处。定睛一看,那粗如千年老树的东西,竟就是鸣蛇的尾尖儿!

我们赶紧刹住脚,想要掉头撤退,却见鸣蛇的脑袋也从大山另一头翻过,从我们背后伸来。看来,这一战如何都无法避免。只是,如果就这样骑着玄月与它作战,恐怕曦荷会有危险。

“玄月,把曦荷带到安全的地方。”从玄月背上跳下来,站鸣蛇的腹部一侧。

玄月很懂事,展翅朝远处飞去。这一举止惊动了鸣蛇,它长啸一声,吐着信子,气势凶险地蜿蜒而去,想要追杀他们。曦荷被吓得尖叫起来,直叫娘亲救命。

我伸出双掌往前一推,一道长达五米的锐利冰锥飞出去,漆黑袖袍落下,那冰锥直击鸣蛇七寸。它反应迅速地躲开要害,却还是被扎出了血口。然后,它停下了追逐曦荷玄月的步伐,缓缓掉过头来,吐着信子。一双黑色立瞳橙黄眼珠里,如流着黑血的弯月。很显然,它被激怒了。

它的脖子左右摇了摇,忽然张开大口,一口咬了下来!

我往后退闪,它的牙齿石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裂口。此后,它数度向我发起攻击,迅速如电,敏捷如风,全然不像这等庞然大物能达到的速度。在它的攻击下我躲躲闪闪,无暇出手,只能静观其变。

曦荷紧紧攥着玄月的毛,带着哭腔唤道:“娘,娘!太危险了,您快逃啊!”

“住嘴,能躲多远躲多远!”

未多看他们一眼,我终于找到一个间隙,施展法术回击鸣蛇。但这些法术对它最多造成皮肉伤,它非常谨慎,也绝不会让我碰到七寸。若论四象相克原理,鸣蛇是十成土,而我是十成水,简直被它完克,就像玄月父母被骗到玄武之天一样被动。

为了节省灵力,我没有飞起来,但很快也赶到体力不支。眼见曦荷与玄月已经飞远,我召唤水雾,使用“玄冰风暴”。一时间,千道冰剑自下旋转而上,化作一阵暴风冲上鸣蛇面门。

果然,这一招很有效果,它的身体被活生生扎成了蜂巢,鲜血四溅,磬声响彻山林。然而,这是溯昭氏能发挥的极限,再往上便不是灵可以驾驭的。并未将它一击毙命,之后恐怕是……

鸣蛇彻底疯了。它动作比方才快了数倍,绕转了几圈,把我整个困在圆形中。气息吐纳间,它还带来一阵旱风,只消轻轻扫过我的身体,我就明显感到体内水汽骤减。几个回下来,我已快站不住脚,几乎跪在地上。顷刻间,它张开口朝我袭来,我看见它喉咙间满满全是可怖的倒刺,想要退,却再也无路可退。

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听见“噗”的一声,蛇头便不动了。

剑风惊响,鸣蛇忽而变成笨重的石头,沉沉砸在地上。大地震颤,天边雾霭中,群鸦飞起。我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鸣蛇已死。而蛇身前方,一道黑烟喷薄爆发,一个身影瞬间闪现在雾中。

当剑花雪亮,“唰唰”将剑送回鞘中,他抖动的衣角与发辫也终于垂落下来。

这一刻,我的心脏乱跳,差一点有了时间混乱的错觉。他的身高、身材,还有这一系列动作,都让我想起了一个——当初炼妖谷救我的胤泽。

当时,胤泽法术被禁,所以只能使用剑法。我也只在那时见过他的身手。

可很显然,此二人毫无关联。是以这半侧过头,露出一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他的下颚瘦如刀削,面具中露出的眼睛是血红色。

此刻,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逃跑。能确定的是,我绝对不能傻傻地去问他是何人。因为,纵观六界,只有一个种族可以瞬间移动,会在杀意十足时瞳仁赤红。

他面具上有两个尖长如剑的角,很显然,也是这个种族的象征。我与那鸣蛇尚能一斗,但跟眼前这人,恐怕连商榷余地也无。我平定心绪,道:“这位魔公子,我可随你处置,只求放过我的女儿。”

他静默良久,转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好重的杀气与魔气。哪怕从未与魔打过交道,这股气息也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袖袍中我握紧双拳,却表现得平静如水:“你是来寻水的吧。我是洛水之灵,而且灵力比我女儿强很多。你若吃了她,这里也只能留给你没灵力的尸体。”

随着气息逐渐平定,他的眼睛渐渐变回原本的颜色:“你女儿身上的水之气息,怕是比你强。”

眼见他朝曦荷他们的方向走去,我以术法攻击他,他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般,瞬间消失在黑烟中,躲开攻击,闪现在我面前。

我欲哭无泪道:“求你,放过她。”

他冷冷地将我从头至尾扫了一遍,似笑非笑:“你既然如此执着,那我就吃你。”

第45章 第45章 尘中刹海

话说得挺瘆人,我都做好了受死准备,这魔公子却并没有立刻将言语付诸行动,而是静静地等接下来我的回答。曦荷、苏疏与玄月都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亦不懂魔的危险,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感激他。

大家几番沟通,得知他居然也是因要事需赶至西域。闻言,那三位知道这么强大的魔跟我们是同路,都高兴得跟一个接了彩球的乞丐似的,轮着要求他与我们结伴而行。原本以为他会拒绝,不想却点头答应了。

于是,莫名其妙地,也顺理成章地,他就如此跟我们一起上路。

当夜我们还是山林中搭下帐篷,看见他离篝火远远的,一人站在莽丛旁,百感交集,万般纠结,最终还是克服了抵触情绪,过去向他表示友好之情:“这么晚了不睡吗?”

“不。”

“那肚子饿吗?我女儿她们烤肉,可以过来一起吃。”

“不了。”

他双眼空洞地望着莽丛,不知为何,像是有些不舒服。我也不便直接问他,于是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刹海。”

终于,他转过身来,透过面具的孔看着我,并无太多情绪。尽管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但活了一百年,我也是第二次看见这样幽深的眼睛——平静无波,底下却容下了东极沧海,沉水千丈。

任何凡人男子,年轻仙者,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所以,我沉思默想,得出的结论便是,这魔公子身板子是诱人又修长,光看下巴线条也知道长得颇是俊美,只是皮囊下包裹的元神跟某人一样,又是个秦始皇姥姥级的老男人。

虽然我现在也算是半个老女人,但因着某人的缘由,我还是不喜欢老男人。我清了清嗓子道:“是哪两个字?”

他道:“一依内现依,如尘中刹海。”

尘中刹海,这也太邪门了,连名字也如此相似,是存心让想起不好的记忆么。赶紧忘记,赶紧忘记。我绽开笑容:“原来如此。是个好名字。我叫洛薇,是洛水灵族溯昭氏,幸会幸会。”

刹海却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确实不喜欢他的眼神,一是令我尴尬,二是这眼神就是把小锯子,一直在我心中抽抽拉拉。原来魔还会这种眼神攻击邪术,还是说他莫非是个心魔?

正想找点话题接下去,曦荷溜达过来了:“什么什么,娘娘娘,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她那“娘娘娘”念快了发音一点也不准,就跟“羊羊羊”似的,真是好不妥帖。但考虑到这孩子在美男子面前总是很要尊严,也暂且留她个面子不训话。我道:“一依内现依,如尘中刹海。这是这位魔公子的名字。”

曦荷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朝他拱拱手:“原来是依海公子。”

刹海道:“是刹海。”

曦荷笑盈盈道:“哦!你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非常神奇的事发生了。曦荷这小孩在宫里已被宠坏,一个不小心就会与人以你我相称,有些趾高气昂。按理说以这刹海的脾气来看,应该会动怒或不理她。谁知,他却转过头来,温言道:“敢请教姑娘芳名?”

曦荷笑得更甜了,还做了个揖,一股子腐朽书生气:“鬓根入晨曦,衣袖倾荷露。这便是小女子的名字。”

“原来是曦露姑娘。”

“是曦荷。”曦荷扁着嘴,立即原形毕露,“不要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