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里,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顿时聚集了过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里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个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却是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一枚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啊!”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晌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过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个人醒过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挣开了那些手,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返身入内,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那层层叠叠还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嗤”的一声,有血肉烧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二十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摩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给推了开去!

当眼前的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个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个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髻才能判断出是个女子。这个女子的腰部被落下巨木压住,砸得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里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晌,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地辨认。簪子在烈火里被灼烤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融断了,那些珊瑚珠变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过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蹁跹的样子渐渐隐没。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栗,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之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里寸寸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里,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还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里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里遥遥地凝望着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过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终于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

主人,我必将亲手将您推上至高处,君临这个天下!

“天啊,”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这一幕,喃喃,“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白了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欢那个女人么?这,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语气:“这真让人觉得害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们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地看着废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能再拖时间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却一直很紧张微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去那个所谓的老婆?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再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过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地一步步越过那些残垣断壁,翻过焦木横梁,走到了那个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说了很久,然而,雨里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个斥候跑过来,报告说在北面御花园处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猛然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废墟里!

“啊?!”骏音失声——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这个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一瞬间,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了一堵断墙,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脱口的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个个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奔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请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请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么?”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还有什么你居然会不敢?”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句,“她死在火里,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的确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里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请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都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知道不这么做,就是置您于险地而不顾!”

“好一个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过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过…不过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时间,没那个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地挡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过了他从未看过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寒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欢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说!”

“别这样,墨宸…”在这样深而冷的目光逼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们也只是为了…”

只听咔嚓的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是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过。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里忽然也掠过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里,总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的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欺君犯上的罪名杀到这里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里火里的一路杀过来!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截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么?”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白墨宸喃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里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他低声喃喃,拄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装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里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详,连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里?大局已定,帝都眼下还需要您来坐镇!您立刻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安排!”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地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还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里奔跑,穿过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一具遗骨——在这里劫后余生的清晨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的离开这里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些一时间全部没有到他脑里。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地勒马,忽然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个个都带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基中一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白墨宸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剪影,眼神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投火焰忽然腾的一声从心底窜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那个刹那,白墨宸的眼神里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只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过,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低低的声音从切齿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调转马头,带领人马朝着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过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没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没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渡过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个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召入宫不过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变了天?这里还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么?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这一夜之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却还是没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个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便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里休息——然而头刚一转,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便是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在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过后的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这样一片血和火里,却有一行大约六七十人,穿过了骁骑军的封锁,迅速而无声地从缺少驻守的御花偏门悄然而出,个个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过,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个白衣人影——那个人虽然脸上带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静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群人头顶时忽地下探,从鸟背上探出头试探地叫了一声:“慕容隽?”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瞬地用世翅膀一扇,几乎是直角地转身掠起,她就立刻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里,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是一箭迎头射了过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哨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的绽放。当金光扩大后,那些射来的箭尽数被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喂!疯了么?”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