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的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绝义,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太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是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地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是的,当年在夺宫之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他十的面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辅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辅?”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辅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辅要借刀杀人!”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

第十二章因剑而生

此刻的帝都,高墙下四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伽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是位于叶城的水底甬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的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一切出入口。

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之众,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宰辅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涌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一切可以逃离的通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辅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来人,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合,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能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唯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辅会让你活到天亮么?”

白墨宸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得分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我在禁宫里呆了十年,对这里每一处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屋顶上冷冷的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点足站在藻井上,气息平甫,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的没错,在目下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么?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要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兰缬剑圣还是始终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她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忽然听到雷声隆隆中,一道闪电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个逆贼!”雷声里,宰辅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会演戏,”寒蛩不屑的冷笑,看了一眼白墨宸,“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宰辅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博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默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为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下两年权力空白期间里,身为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却是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心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打量着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已经被杀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也要分出心来提防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下了你的性命?”寒蛩却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低叱:“寒蛩,你犯下了弑君大罪,却居然还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专门来冷言冷语的?”

“嘿!还真被你说中了!”寒蛩却肆无忌惮地击掌大笑,“告诉你,我和宰辅的协议只到刺杀完帝君、栽赃给你们就结束了——接下来我恢复了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殷夜来,嗤笑:“同样是十年前被那群皇室贵族利用过的人,我倒是很想看看昔年唯一活着的同行,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坐在大梁上,晃着脚悠然自得:“喏,这就是我恢复自由后,选择要做的第一件事!”

“…”梁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拥挤的人影,是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开始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然而,却只听门外的宰辅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劫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辅难道想开脱她?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么?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辅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上性格峻急,嫉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有些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晌,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的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