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儿…我再也不能回来了。你会等我多久呢?半年?一年?但愿你和那些青楼女子没有两样,后门辞旧,前门迎新,能够迅速地把我忘记…毕竟来这里之前,我给了你足够的钱,以后你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这个多金暴躁的九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远非你能想象啊…
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清欢从胸臆里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不愿意费力去想什么,筋疲力尽地合起了眼睛——这个神庙是绝对的禁地,平时不会有人入内。直到几年后,当新帝继位时才会有人来这里。他想象着那些高官贵族们打开门,看到居然有一个胖子和女祭司一起死在这个神圣居所里时候的震惊表情,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想,他九爷一生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应该是无所畏惧的大笑。
“…”凤凰看着颓然倒地的同伴,无语沉默。或许是因为得知龙还活着,看到对方在自己脚下逐渐死去,凤凰心里腾起了淡淡的哀伤。
命轮里的同伴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减少。而她自己也已经垂危。
——难道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关,竟然会如此难熬?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有风,有暗影翩然而来,从窗中一掠而落。闪电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蓝发碧瞳,有触目惊心的美。
“龙?龙!”凤凰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幻觉吧?龙…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凤凰回过手,握紧了那把刺穿胸口的光剑,一把就拔了出来!这个剧烈的动作让衰弱的她痛彻心肺,胸口血流加速,跌落在地,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溯光没有料到来到伽蓝白塔顶上,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这般景象,不由一个箭步抢身入内,失声:“凤凰?”
他的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那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女子居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定定凝视着他。“龙?”凤凰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只是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你果然没有死…太、太好了!”
“我没事,”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句慰问,却让苍老的女子眼里直流下泪来,她微弱地喃喃:“麒麟背叛,我们决战了一场,所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追踪第五分身而来,”溯光低声,“听说殷夜来在宫里。”
“殷夜来…”凤凰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忽地苦笑了一声,“不必了。星主刚刚吩咐过,要我们暂停追杀行动。”
“什么?”溯光愕然。
“星主做事,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凤凰虚弱地道,“剩下两个分身,暂时不要动。”
“好。”溯光默然点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希望是星主弄错了吧…殷夜来这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他愿意动手去杀的。无论是为了清砍,还是为了她本人。
“既然如此,等下我把麒麟带走,你好好养伤。”他低声。
“不,等一等…”凤凰躺在他的怀里,脸色越来越苍白,喘息了半晌,用冰冷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眼里露出一丝急切的光,低声:“天下要大乱了!龙,你…你要帮帮我!”
“大乱?”溯光有些诧异。
“看到了么?…帝星陨落,将星衰暗,辅星逼近,天下动荡!”凤凰抬起手,指着头顶的星空,失血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可怕的预言,“如果我不曾看错…白帝,定然要驾崩于今夜!”
溯光猛然一惊,抬头看向天幕。
“星主说,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果然,果然啊!”凤凰抬手指着窗外,喃喃:“黑暗的力量在逼近云荒大地…看啊!赤炎之瞳睁开了!那是破坏神的眼睛!”
溯光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白塔底下,不由得猛然一惊。
万仞高空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帝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在乌云的深处蕴藏着熊熊的烈焰,从帝都的最底下燃起,腾腾而上!乍然一看,宛如大地上似乎坠落了一颗赤色的星辰——那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帝都,映照着广袤的镜湖,就如真正镜面上的火光一样,被折射得亮了数倍。
从万丈高的白塔顶端看下去,果然就如黑夜里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溯光失声。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来得更快…”凤凰看着大地上那只妖异的红瞳,用尽了全力撑起了身体,喃喃,“龙…你一定要帮帮我!否则,帝都的这一场大火…将会把整个云荒都燃为灰烬!”
“好。”他走回来,毫不犹豫地扶起了她,“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履行空桑女祭司的责任,出来主持局面,安定天下…这、这是我使命。”凤凰喃喃,指着门外,“帮我看看,悦意…她还在那里么?”
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门外有一个被锁住的年轻女子,正昏倒在台阶下。那个女子衣饰华美,容貌美丽,一望而知是空桑贵族阶层出身的年轻人,然而,她脚踝上却锁着一条粗重的锁链,仿佛被囚禁的动物。
“这是…”他有些迟疑。
“白族最后的血裔,公主悦意…她是白帝唯一的女儿,白墨宸的妻子…也是我此刻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凤凰长长吐出一口气,“龙…替我解开悦意脚上的金锁吧…她的使命,也已经降临了!
“我们,都必须要在此刻守住云荒!”
第十一章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蹁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而,重重的帷幕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了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丛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讯,“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密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期限远远未到,白帝大驾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轿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然而宰辅素问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正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的杀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