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一天,我想了很久。”空桑元帅坐在破旧的小店里,看着忙碌的人群,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想和你来这个店里头碰头地吃同一碗面,一起见见你的母亲和弟妹——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说话。”

“…”她微微一震,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奢望么?夜来?”他语气低沉,凝望着那忙碌而快乐的一家子,“难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成亲,给她名分,然后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一直白头到老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就算是叶城的花魁,或者空桑的元帅,难道就会例外么?”

殷夜来珠翳后的眼眸渐渐黯淡,低下了头去。

“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沉默许久,她声音微弱地喃喃。

“是的。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是太难太难。”冬日的清晨,空桑的元帅凝望着这间破旧的小店,喃喃,“枉我为极人臣,甚至连带着你一起走在日光之下都做不到。”

殷夜来默默咬住了唇角,低着头,没有说话。

“姐姐,吃面!”小女孩跑过来,踮起脚尖,把一口大得出奇的海碗放到油腻腻的桌子上,对着她灿烂地笑,“放了比双份还要多的料噢!你虽然是第一次来,我打赌你也一定爱吃我娘煮的面!”

那一瞬,仿佛心里的某一根弦陡然绷断,她眼里的泪水簌簌而落。

“姐姐?”安心不由得诧异,“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殷夜来撑住身体,举起手摇了摇,没有说话,悄悄地侧过脸去向着暗壁。

“没事,小妹妹你去忙吧。”白墨宸道。

“哦。”安心又应了一声,听到后面又有客人在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然而刚走了一步,又霍地回头,看着白墨宸,“喂,你是个大男人,可不许欺负姐姐!”

“你可真疼姐姐。”白墨宸微微笑了起来,“小妹妹,放心吧。”

安心笑吟吟地跑开了,嘴里哼着歌,无忧无虑。

唯独殷夜来坐在那里,将头慢慢转过来,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白色的热气中。海碗粗陋,里头盛着一碗虾爆鳝面,虾仁雪白,鳝段金黄,配着一些青菜和香菜碎末,面上还卧着两个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吃吧。”白墨宸轻叹了一声,拿起一双筷子。

殷夜来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仔细,似乎每一根面、每一粒虾仁都要细细品尝。她吃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得不几次放下筷子,抬起手来,替她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掖回耳后。

坐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抬起头,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坐在角落里的人,眼神复杂无比。

那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冬日清晨,在叶城中州贫民云集的八井坊里,瞎眼的老妇人围着灶台在忙碌,空桑元帅和他所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伴随着安心和安康两个孩子的欢笑和吵架声,头碰着头地吃着同一碗面。

——没有人知道,这短暂而平凡的一刻,竟是他们这一家人,一生中的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聚。

“心儿,”店里人来人往,喧哗非常,然而盲眼的老妇人安大娘却一直侧耳倾听着什么,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穿梭忙碌的小女儿,指了指角落的方向,“那边…是不是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

“是呀!”安心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留意这个。

“扶我过去看看…”安大娘喃喃,将勺子放回了灶台上,摸索着扶住女儿的肩膀,艰难地转身,“快,过去看看…”

“看什么?”安心有些吃惊,然而刚一转身,便诧异地啊了一声:“他们走了!”

“什么?”安大娘的身体猛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怎么帐也没结就走了?那两个可不像是吃白食的家伙啊!”安心嘀咕,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尖叫起来:“金铢——娘,他们居然给了一枚金铢!”

整个店里的人都吃惊地转过身,——对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铢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看得到的,连安康都忍不住这边跑过来,安心只是嬉笑着将金铢捏在手心里,躲闪来去的不让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却无动于衷,只是空着一双眼睛,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嘴里喃喃:“人呢…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坐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

她唠叨着,颤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压在碗底下的信。

安大娘触电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那个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主动开口问:“大娘,怎么了?要我替你读一下这封信么?”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战栗着将信塞了过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从老妇人的手里接过信来,压根看也没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是你女儿写给你的信。”

当魁元馆里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这条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这条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里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么?”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过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做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过后的黑石礁,已经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么?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里,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个女人不过是你的继母,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阿娘她虽不是我的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么?”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给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个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因为她把最小的馍给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来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再说话。

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的笑,“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而忘记了自己得到了什么。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么?”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还不都在说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说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里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良家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青楼里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然而,他却忘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的用过一整天来陪着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做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么?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惚,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上才存足了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

”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着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里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的埋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叫来了人贩子把母亲卖了——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间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个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狠心抛弃了这个家,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不肯和她说最后一句话。”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们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可日没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不到朝廷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这个活儿——因为没钱下葬,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停了三个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不筹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还好么?”

“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我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脸上得分一抹难以觉察的战栗,压低了声音,“夜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殷夜来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灵,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曾经对她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涌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臆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

沉默片刻,她眼神里却有疑惑,“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差不多已经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的尽头,轻声,“十年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夜来,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仿佛有一层水雾猛然升起,蒙住了视线。大惊之下,她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怎么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里难道有什么吗?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墨宸…墨宸!”她用尽力气唤他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吐出自己唇边的声音已经细微如缕。在她站起又颓然倒下的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双手稳定如铁,然而声音却柔和如风,在她耳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