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深?”白墨宸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人…”

他知道鉴深是八百多年前的光明王朝的第一任天官,西恭帝的心腹大臣,一度被世人认为是个可以窥探天地奥义的智者。然而这样的人,却晚节不保,因为一个天下皆知的差错而一朝身败名裂。

令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就是他预测错了破军觉醒的日期。

光明历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当鉴深断言破军将从地底觉醒,战火将要燃遍云荒的那一天,整个云荒大地上人心惶惶,无数战士枕戈待旦——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下一片哗然,德高望重的天官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误,羞愤之下,不得不以血来洗去羞辱。

因此,后世对鉴深的评论也化分为两极:一派崇敬他前半生的预言如神,而另一派却诋毁他最后一刻的妖言惑众。所以,他的形象也在“先知”和“神棍”中摇摆,因此在《六合书》的《天官》一卷里,他也并没有被载入正传,而只出现在附录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原本也认为那个家伙说的是无稽之谈。”清欢无奈地摊开手,“可是我师父说:那一次鉴深的预言之所以失误,是因为——”

他张开手晃了一晃:“这个。”

白墨宸忽地看到一个奇怪的金色转轮浮现在他的掌心,下意识地脱口:“什么?”

“命轮。”清欢殊无玩笑之色,“兰缬师父告诉我:当年破军之所以没有在天命所示的那一刻苏醒,是因为有人联手阻止了那两颗本该相遇的星辰,避免了大地的浩劫——这个可怜的天官的预言落空了,他也为此送了命。”

白墨宸听着,眉头越蹙越紧:“命轮?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胡说?这可是个大秘密。”清欢叹了口气,侧过头去低声对着白墨宸说了几句什么。白墨宸霍然按剑而起,眼神凝聚如剑:“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清欢看到他还是不信,几乎是怒了,“老子一辈子也没兴趣和你这种死板的男人开玩笑!你不想想这世上还有谁能把我和夜来都伤成这样?!”

最后一句话反问一针见血。白墨宸瞬地沉默下去。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夜来身上的剑伤,开始相信了面前这个人说的绝对不是玩笑。

“真的有所谓的命轮?”他喃喃,厉声,“你…也是里面的一员?”

“先听我说完,”清欢翻掌向下,示意对方放松,“夜来现在暂时还没事。”

白墨宸眼里杀气越来越浓:“可为什么是夜来?你们杀人总要有个凭据吧?”

清欢叹了口气,低声:“命轮认为她会唤醒破军。”

“胡说!”白墨宸一震,怒斥。

“唉,这事情太复杂了,反正就是组织认定了夜来是个祸害,要早点清除。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后背——那里有一颗会动的血痣。”清欢把手心那个金色的转轮收了起来,言简意赅地总结,“听着,无论你认为我说的是真的还是无稽之谈,这次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不计代价保住夜来的命!”

白墨宸迟疑,蹙眉反问:“不计代价?”

“怎么?”清欢斜眼冷觑,“如果夜来真的会唤醒破军,难道你就要杀了她?”

“不。”白墨宸摇了摇头,断然回答:“我不相信把天下兴亡全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太可笑了。为了这个而杀人是懦夫的做法,而我是个军人。”

“说得好!”清欢击节,大声赞叹,“那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他摊开肥胖的手掌,在瓦当上用雨水画了一条线:“你,立刻秘密派人送她离开叶城!要去云隐山庄避难,越快越好!而我,要先去阻拦组织里的人发动后继的袭击——只要过了明年五月二十日那个该死的期限,一切就没事了!”

“…”然而白墨宸却在那里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有些琢磨不透。

“怎么?”清欢有些惊诧,“你不干?”

“不是。”白墨宸语气冷淡而戒备,“我只是好奇,你和夜来并无血脉相连,多年来却为何如此维护与她?莫非…”

“呸!你转的什么龌龊念头!”清欢骤然跳了起来,有些恼怒,话语里粗鲁了起来,“告诉你,我认识夜来的时候她还只有八岁,一起光屁股在海里洗过澡,在床上打过架——在我眼里她可不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想入非非的女人,而只是个丫头!”

“…”白墨宸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阅历的男人,见惯世事,知道权势也知道欲望的滋味。除了血缘的羁绊外,他并不相信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纯粹的友情——除非那些感情是培养于懵懵之前的童年时。因为那个时候,爱憎尚未启蒙,欲望也未曾觉醒,天宇尚目澄澈,才可能存在最洁净而简单的感情。而等成年后,男女之间的关系便复杂起来,再不可能单纯如昔。

一如他和她之间。

“好吧,也迟早要和你讲清楚的。听着,”清欢语气缓了一缓,道,“别看我现在当了劳什子剑圣,其实我挺不爱学剑的,只喜欢做生意,只可惜没有足够的本金——如果不是我妹子,至今为止我还可能是一个穷光蛋,在码头上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贩一点私盐。”

“是么?”白墨宸淡淡,继续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十年前…”清欢停了一下,才道,“除了留给父母弟妹一笔钱治病外,她离开师门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一百枚金铢…我就是靠着这笔钱做起了生意。她卖身的钱!”

白墨宸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

“十年了,我们两个同门师兄妹活得早已两样,”清欢顿了一顿,语气低沉下去,“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耽误她人生的元凶之一——要知道,她,本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而不是叶城的花魁殷夜来!”

他猛然回头,凶狠发盯着白墨宸。

冷雨里,后者的眼神非常复杂,沉默了许久,也叹息了一声:“是。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十年前。我并不希望她过这样的生活。”

——如果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必然不会在那些人里再去选中她。

这样的话,她的人生,是否会平静安好一些?她是否早已成了万众景仰的空桑女剑圣,是否早已选定了佳婿,过着光明正大美满安宁的生活?甚或,连孩子都应该已经有了吧…一切都会是两样了。

军人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思绪无可遏制地散了开来。

“怎么可能?世上从来没有他娘的可以推倒重来的好事,”清欢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如今都这样了,我只能指望她找到一个好男人,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听着!如果你敢对她不好,不管你是不是空桑元帅,我一定会宰了你的!”

白墨宸默默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么还能谈得上“好好地”过完下半生呢?

清欢本来还想好好地警告他一番,然而看到对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泄气,一想时间紧迫,便摇了摇头:“好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吧?这种话我不会再啰嗦第二遍了,以后你要是再转错了念头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再多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白墨宸蹙眉:“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我可以派人对付命轮。”

“喊!就是你手下的十二铁卫加起来,只怕也挡不住区区一个龙!”清欢不屑地啐了一口,拍拍屁股站起,“这种事还是我来吧。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夜来。”

“等一下。”白墨宸却又出声挽留。

“又怎么了?”清欢开始不耐烦,“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有什么问题?”

白墨宸看着他:“这件事,你没有告诉夜来,是不是?”

“对。”清欢点头,“因为如果告诉了她…”

“我知道,”白墨宸说到这里咬住了牙,“放心,我会保护她。你去吧。”

“爽快!”清欢转身欲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物,却是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圆筒,不过一尺长,两指宽,倒像是一支纤细的短笛,上面有一个“堇”字。

“这是?”白墨宸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光剑?”

“这把正是昔年夜来退出师门交回的光剑,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清欢低声,“兰缬师父最钟爱的这个女弟子,到死都没有把它传给第二个人——到了现在,你就替我交给夜来吧!还有这个。”清欢又把一样东西也扔了过来,却是一本账薄,“这里是我半生打拼下来的全部身家,所有的地契、房契、帐款、票号,都分门别类放在里面了。

白墨宸翻了一下,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来,看了看这个黑胖子。

”嘿,在你眼里,老子是不是从来就是一个好勇斗狠的青皮无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暴发户?这回我这个大舅子让你吃惊了?哈哈!“清欢看了一眼白墨宸,神色似笑非笑:“有了这样一笔钱,足以倾覆天下——这样一来,我家夜来也算是足足配得起你了吧?”

“错了。一直以来,是我配不上她。”白墨宸肃然回答。

“但愿这是你真心的话——不过,其实多年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哈哈!”清欢笑了一声,一抱拳,“得,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先去看一个相好。先走一步,这里就拜托你了!”

“好。”白墨宸断然回答,“你尽管去。”

“等你回来,一起喝酒吧!”顿了顿,这个沉稳如一块钢铁的男人道,“要知道,我这一生还没有结交到一位可以放心喝醉的朋友。保重。”

他说得很低沉,并没有直接说什么,然而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好!”那一刻,清欢只觉得热血从心头涌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就凭你这句话,老子拼死也要留半条命回来,喝你的酒!”

他再不多说,手在窗台上一撑,胖胖的身躯跃起,立刻消失在窗外。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居然一起进了密室,谈了半天也没见出来,殷夜来不由眼里露陨一丝好奇。默默想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头绪,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伤痛和困倦之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梦里有人在唤着,伴随着阵阵的海涛声。那样的遥远而急切,似乎是想从时空的另一端伸过手来抓住她。

她认得出那是谁。

然而,不是已经晚了么?随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择的她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如果,当时的他能够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许她也不会就这样被命运的潮水卷走吧?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伸出手,尽管他有那样的能力:因为他要先顾上他自己,要夺取叶城继承者的位置,要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好儿子。

所以,他没有对处于危难中的她伸出手来。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和拼搏,虽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质上却是一样——贫苦人家出生的她是为了生存,而钟鸣鼎食世家的他则是为了权力。在这两种巨大力量推动下,他们在那个十字路口背向而驰,终于背离了彼此。

那时候她年少,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十年后她才明白,有时候,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虽然明知抓住后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他所需要的,可能仅仅只是抓住那一丝毫无用力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那么,以后他也永远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只手伸过来,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个拼命对自己伸过手来的人,任凭自己在大潮里沉浮着,渐行渐远。一叶浮萍归大海。从此,在她长长的一生里,他只如云影掠过,记忆中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浪潮里。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就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心念一动,一转身、一放手的瞬间,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原本可以同路走到底的两个人就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个瞬间来得残酷而突然。当这一波潮水过去,而在下一波来之前,两人就如浮萍般永远各奔西东了。

一切都是注定。

浪卷来,将她带走,身不由己地辗转而去。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迷失在那片蓝色里的时候,忽然间,有个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仿佛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还不快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视觉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透过那片蓝色在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远方的召唤,就像是有一个人站在天地的尽头,对她伸开了双手,呼唤:

“来吧,来这里!”

来哪里?后颈忽然有一阵灼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尽头。体内有火焰在燃烧,似乎要把她的躯壳燃为灰烬!

她是谁?她要去哪里?谁在呼唤她?

“夜来!夜来!”

当她在空茫的时空里狂奔时,忽然间听到了一另一个意志,近在耳侧。那个声音有着奇特的力量,让她终于在恍惚的噩梦里醒过来。

茫茫然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室内景象。身侧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坚忍而沉默,仿佛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自己的头,在耳边低声呼唤,另一只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的后颈上,粗糙而微凉。

“墨宸?”她舒了一口气,喃喃,“是你?”

看到她醒来,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将视线从她颈后转开,替她掩上了被子,低声:“怎么,又做噩梦了?”

“嗯,”她疲惫地笑了一笑,咳嗽着,“我哥呢?”

“他?”白墨宸顿了一顿,道,“还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来有些惊诧,“他自己还带着伤呢!有什么事这么急?——方才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连我也要避着?”

“没什么,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听说裕兴钱庄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欢交代的话回答,避开了真相,安抚她,“你也知道,他这个家伙爱财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边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