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霍地抬头,脱口而出:“麒麟?”方才即便是生死相搏,他脸上的神色一直沉静如水,然而此刻却得分掩饰不住的震惊。

大浪散去,蒙蒙的水气里露出一个肥胖的人影。

那个人如秤砣一样沉沉地压在薄薄的木板上,居然没有沉下去。那个胖子一手横抱着垂死的女子,另一只手平平抬起,掌心里浮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转轮——那个奇异的金轮,居然活了一样在那只肥厚的手心里缓缓旋转!

“果然是你。”被称为“龙”的鲛人挫败般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来的人正是当今空桑的剑圣清欢——他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这个不速之客从他手里夺走了殷夜来,正和自己冷冷对视,目光里恍然也有震惊,更多的凌厉的敌意和杀气!那一瞬,那个肥胖的人眼神如剑,将平日的市侩气和铜臭味一扫而光,竟如同一个狠厉非常的猛虎。

“原来你一力劝我离开叶城,却是为了这个?”清欢冷笑了一声,满脸的肉都紧绷了,牙关紧咬,两腮上的股份一条条鼓出来,“龙,我把你当自己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你这该死的家伙,却要杀我妹子?”

在组织里代号为“龙”的溯光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

“可恨啊可恨!”空桑剑圣咆哮如雷,“怎么说我们也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吧?居然要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如果不是我凑巧赶回来,你就要在这里把她掏心挖肺了是不是?”

溯光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女子赤裸的后背:“你自己看。”

清欢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仿佛烫伤一样跳了起来——在殷夜来洁白的背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痣赫然在目,不过,和方才片刻前的位置已经不同,这颗痣,居然已经自己移动到了第二节脊椎的位置上!

“魔之血,分身的印记。”溯光低声叹息,“你应该认得出。”

“怎…怎么可能?”清欢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一颗痣。他才抬起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一瞬,那颗红痣又重新动了起来,往上游走了一寸!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辩驳的证据,清欢的脸色灰败。

“麒麟,听着:你的同门师妹,正是这一轮出现的六位分身之一!”溯光的声音低沉,“当得知你们之间以兄妹相称后,我和凤凰商议,便决定尽快调开你——命轮组织里只有六位成员,大家各自肩负重任,绝不能因为内讧而有所损失。”

清欢的喉结动了一下,想什么却没有说。

“所以,我催促你离开叶城去狷之原,”溯光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捂住了胸口那个贯穿身体的伤,“可惜,我没有料到她的剑术如此惊人,甚至还在你之上——为了制服她,我费了很大的力气。”

清欢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脱口:“你受伤了?”

然而,不等同伴反应过来这问话是出于关心还是什么,清欢往水里啐了一口,指节捏得咔嚓响,大声:“好极好极!他娘的,我妹子果然不愧是剑圣一门百年一见的天才——既然她先把你伤了,这样一来,我就不愁干不过你了!”

“麒麟!”溯光大吃一惊,“你难道真的要为了她背叛组织,和我动手?”

“废话!”清欢往后退了一步,陷在肥胖脸上的一对细小眼睛里射出锋利的冷光,“换了是你,如果这天杀的狗屎运落到自己头上,难道会把自己妹子老婆爹娘拱手相让,任由别人掏她的心、挖她的肺?!”

“我会。”溯光冷冷回答,湛碧色的眼里掠过一抹冷光。

清欢悚然一惊,忽然想起了隐约听过的那些往昔,沉默下去。

“一百二十年前,我杀了紫烟,以确保在那一轮中破军不会苏醒。一百二十年后,希望你也能作到,”溯光的语气低沉而肃杀,顿了一顿,又道,“麒麟,我知道这样不容易。但…我们必须那么做。否则,便是置天下苍生于火炉!”

清欢默不做声地听着,牙关紧咬,腮边两条肌肉鼓凸出来,一张脸显得有些狰狞。

“那是你,”他忽地笑了一笑,冷嘲,“鲛人的血,是冷的!”

这样的话宛如刺入心口的刀,溯光脸色微微一白,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滔天风浪里已经隐约听得到舟船上的吆喝声,是那些岸上的人逐渐搜寻到了这边,想要打捞落水者。清欢侧耳把方位听得清楚,忽然大喝了一声,双手一送,将手里横抱着的殷夜来凭空抛起数丈,从水墙上方抛了出去!

“麒麟!”溯光急冲而上,想要截住他。

“要动我妹子,先问过老子手里这把剑!”清欢手里的金丸抛起,在浪里割出一道金光,斩断了龙的去路,不顾一切地大喝:“龙,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第四章幽蓝之海

大潮卷来,涌入了落珠港。瞬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叶城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可以装载上千名战士的木兰巨舟都上下剧烈颠簸,令人站不住脚。

青砂急忙喝令下属放倒桅杆、重抛第二遍的锚,同时下令增加两艘冲锋舟,前去风浪的中心搜救落水者——今年的潮水显然有些不同寻常,不是一浪推着一浪,居然在落珠港口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急速回旋,壁立而起,高达数丈,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旋涡。

“很妖啊…”琉璃喃喃,被这种超出自然力的现象震惊,“怎么回事?”

“哎呀!”忽然间听到冲锋舟上的士兵叫了起来,“快看!”

只见呼啸旋转的水墙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来,正在飞速地移动——人影之间不时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映射在水幕上,刺眼夺目。

“这是什么?”岸上和船上无数人啧啧,目瞪口呆,“里头有神仙么?”

一语未毕,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从旋涡里被抛了出来。正落到船的附近——“殷仙子?!”冲锋舟上的人惊呼起来,看着落到水面的白衣女子,“是殷仙子么?”

“还愣着干嘛?”忽然间有人低声怒吼,“救人!”

那个声音虽低,却有着一股威慑力。众人回过神来,发现一艘小舟疾驰而来——驾舟闯入风浪里的,居然是年轻的镇国公!

本来应该在望海楼上陪伴白帝和藩王的慕容隽此刻出现在这里,穿透了风浪,满身湿透,脸色比水里的女子更加苍白,慕容隽也不说什么,对众人低喝了一声,居然就甩去了外袍玉带,扑通一声从船里跳下海,朝着殷夜来游去!

“城主!”所有人失声惊呼,“小心!”

海皇祭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身为叶城城主的慕容隽,居然就之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显然,他的水性并不好,在十月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着,努力地一寸寸接近,终于趁着一个大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力量扯住了她,要把她从他手里夺走。

“堇然!”急切之下,他喊着她的本名,用力地抓着她。手腕上的那种力度似乎令昏迷的殷夜来也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神微微睁开了一下,从他脸上轻轻扫过,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眼神复杂莫辩。

“堇然?”他用力把她的头托出水面,贴近她的唇边倾听,“不是又做梦了吧?”他听到她喃喃地说,嘴角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头忽然一沉,贴着他的肩膀垂落,再无知觉。

那一瞬,慕容隽有一种恍惚。

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如果中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让这一刻回到十年前那个海皇祭,让他能够抓住在海潮中忽然消逝的少女,让彼此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擦身而过——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没有分别,没有流离,没有沦落,也没有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叫白墨宸的男人——他寻到了她,将她托出汹涌的时间之海,同归彼岸。相握的双手从此永不分开。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看着叶城城主救起了殷夜来,飞速掉头回岸上寻找医生,青砂若有所思——传说叶城城主手段高超

、沉稳圆滑,怎么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居然为了一个美人亲身犯险,传出去不又是一个笑柄?

殷夜来被救起后,海里那一道奇怪的潮水还在不停回旋,越卷越高,竟然形成了一道水墙,将靠近的所有人都阻挡在外!旋涡附近风浪极大,冲锋小舟不等靠近便纷纷翻覆,根本无法闯进去打捞落水者。

“不行啊,校尉!”落水的士兵扒住小舟边缘重新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还是等风浪小一点再进去吧!——否则不但人救不上来,我们的人还要白白死一批!”

青砂蹙眉看着落珠港口,喃喃:“奇怪…”

是的,这绝不是潮汐引起的自然现象!琉璃看着那一片风浪激荡的区域,感觉到了这一片滔天的风浪里充斥着杀气和汹涌灵力的交锋,令她透不过气来——那算蓝色里有什么隐约浮沉,令她觉得不舒服。

仔细看去,那是一双映在水墙上的眼睛,湛碧色,冰冷而没有温度,在风浪里忽隐忽现——奇怪,为什么那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呢?无数的片段、剪影的脑海里浮沉,仿佛随着大潮上下飘动,然而,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影子在她脑里浮浮沉沉,几度散开又重叠在一起,令她心神缭乱。

“哎呀!”她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九公主?”黎缜被她吓了一跳,然而一回头,只听扑通一声响,琉璃居然双手一撑船舷,从巨舰上直接跳入了海里!

“九公主!”所有人都被吓人一大跳,失声惊呼。青砂不等黎缜吩咐,立刻亲自跳下大船去救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自己的船上出事,只怕是白帅亲自来,也保不住他的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水面轰然碎裂!

那一道巨大的旋涡忽然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水墙四分五裂,朝外急速飞散,仿佛是一千发火炮一起发射,落在了水里——那种可怖的力量在落珠港外部海面上瞬间释放,横向推来,顿时在港口内引发了接近十丈高的巨浪!

不但所有的小舟都被掀翻,连木兰舟巨舰都左右剧烈摇晃,轰然翻覆!

巨大的军舰在大浪中倾斜,倒扣过来,船上的军士纷纷在惊呼声里跳离船舰——就在数百位战士从船上各自跃下的时候,水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华丽的黑胖子,捂着胸口咳嗽,一咳就吐陨一大口的血。他不停地吐着血,吃力地划着手臂,攀上了身侧一艘翻过来的小舟。

等他拖着一身的血爬上湿漉漉的船底板之后,回手封住了胸腹部右侧的一条伤口——那条切口长达两尺,几乎侧向破开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在划到心脏附近的时候陡然停止,这个人早就已经去了黄泉之路。

“奶奶的…下手真辣啊,龙!”清欢喃喃地骂着,回顾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狠厉,“如果不是老子拼出一条命来,差点就死在你手里!”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水里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嚼下,疼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方才最后一击里,两个人都用出了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

当“九问”对上“九问”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剑技高下顿时立判:

溯光虽然先受了伤,但身手的轻灵、出招的精妙依旧远非他可以比拟。然而,他打架却一贯性在“不要命”三个字,不管龙的那一招已经是杀招,直取自己的心口,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了那一招“问天何寿”,将光剑狠狠刺向对方!

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一臂时,他依旧不避不闪。

溯光的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动摇,在辟天剑刺入对手胸口的最后一刹那,手腕一转,将剑锋的方向偏转——那一剑从清欢的右侧胸口直划而落,直到腹部,却只是浅浅一道。然而,就在溯光手下留情的同一瞬间,清欢那一剑也已到,拼着自己被一剑剖腹,毫不留情直刺而来,大喝一声,将半截的剑茫深深地送进了对方的胸口!

溯光清瘦的身躯被光剑刺穿,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清欢是何等人物?这个空桑的剑圣童年从贫寒里发家,一生过的是刀口舔血、大碗喝酒大称分金的日子,性格张扬,悍不畏死。此刻杀得兴起,一剑穿胸后,本来想顺势一绞,将这个鲛人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然而,在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雪水兜头泼下,顿时熄灭了熊熊杀戮之心。

溯光在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竟然并无愤怒也无绝望。

当血从手指间沁出来时,清欢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那个金轮在缓缓旋转,发出光芒——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热,透出金色的光芒来。

“麒麟…”溯光抓着空透胸膛的半截光剑,低声问他,“为什么?”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苍白,但是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清欢的脸,那双湛碧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苦痛、无奈和不可相信——是的,他终究不忍对组织里的同伴下杀手,然而,对方却翻脸不留情,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在最后一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然而,却还是收了手。

“不管给出什么理由,我也不允许别人杀她!”清欢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耐烦起来,厉叱,“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杀了破军,却要来杀这些无辜的女人?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

“谁也杀不了破军!”溯光厉声,“一旦让其觉醒,这个世间无人可以抵挡!”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等他真的醒了再说,给我少废话!”清欢烦躁起来,大声咆哮,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将剑在溯光身体里一绞,迅速抽出!剑气纵横,顿时割裂了五脏六腑,血飞溅而起。

“麒麟!”溯光一掌击出,将他打飞。就在那一瞬,仿佛再也无力维持,四周呼啸不散的水之墙轰然倒塌,兜头压下来,眼前充斥了白茫茫的水雾。

清欢被怒潮高高地抛了起来,甩了出去。

在落回水面的瞬间,他因为剧痛而昏迷了一瞬,然而超强的体力和经验让他强迫着自己很快又醒了回来。清欢吃力地游过去,把附近一条倾覆的小船翻过来,爬进去瘫坐在里面。喘息了半晌,等缓过一口气来时,便挣扎着抬手包扎好了伤口。

“要杀我妹子,门儿都没有!”他喃啁的骂着,眼里满是凶光,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混码头的痞子时期。说到这里,忽地蹙眉沉吟,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如果杀了龙的消息一传出去,自己和夜来都不用活了!

杀了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惩罚?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一不做二不休,去把白塔顶上负责组织中联络的“凤凰”也给杀了么?

那个什么“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欢在船上想了片刻,忽地把牙齿一咬,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怒海中驾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