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翻身上马,从叶城西门出来,忽地愣了一下——面前堵着一大群人,官道上满是看不到头的车辆和马队,密密麻麻。

“这边,这边!运麦子的走这边,运大豆蔬菜的去那边!别乱了套!”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声吆喝,“他奶奶的,才十万石粮食就弄成这样,别走了半天没到西荒自己堵死在半路了!一群蠢才!”

“麒麟?”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失声。

大路中间,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人正是清欢。多日不见,他居然瘦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看着竟有了些线条。正一手拿着酒壶,嘴里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一大队的人搬运粮食。或许因为从没有组织过如此大规模的运送,他手下三个商号的人乱成了一团,正在相互扯皮,将道路彻底堵住了。

清欢大怒,一边骂,一边策马过去迅速地抽了几鞭子,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分开,迅速地划出了清晰的队伍。

溯光和孔雀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这个巨富商贾居然亲自押送着这些东西出了叶城,难道不知道此刻西荒已经一片战火,哪儿都没有商队可走了吗?

一匹驮着粮食的骡子被抽得大叫,冲出了队伍,朝着他们的方向急冲过来。那一瞬间,清欢如同箭一样地出手,在即将撞上的刹那间拉住了骡子。

“啊?”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人,清欢的神色变了一下,“你们?”

溯光漠然地看着这个背叛命轮的人,在这个当儿上,他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在白塔神殿里对自己下的杀手,也不想去追问当日他在青水旁一听星主死了就脚底抹油开溜,但是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巨贾,眼里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鄙夷。

然而,清欢却出乎意料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奔过来,热情地抓住了他们的手:“哎呀,好久不见,你们两个居然还活着!真是…哎,真是太好了!”

“…”溯光冰冷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缩了回来,用匪夷所思的神色看了这个巨贾一眼,并不想理睬,只是自顾自地拨转了马头,想径直离开。

然而清欢却拦住了他们,抬手抓住缰绳,用一种自来熟的口吻道:“难得遇上故人,不要急着走嘛,下来一起喝杯酒叙叙旧吧!——哎,别走别走,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

孔雀终于忍不住了,一勒马头,怒叱:“你有病啊?想干嘛?”

“哎,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片好意,没想再和你们打一架。”清欢一脸诚恳地看着他们,忽然感慨道,“原来你们说的还是靠谱的!天,还真的打仗了…冰夷真的攻进来了!命轮里说过的预言,居然是真的!”

“…”溯光和孔雀有些愣住,觉得这个同门的思路跳跃太快,简直无法理解——是因为看到战火真的燃起,他才相信了命轮使命的存在?

“现在你们是去西荒做什么?”清欢大声问,“是去打冰夷吗?”

“…”孔雀和溯光愣了一下,点头。

“太好了!”清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什么?两个人都怔住了。却听到清欢将酒壶扔给了手下人,一连声的吩咐几个掌柜的看好队伍,安排后面的交易,然后转头啐了一口,道:“看到了么?现在一听说要打仗,东市西市那些奸商都囤积粮食,不肯出售——他奶奶的,老子的地盘上,谁敢发国难财!昨天我连夜抓了好几个奸商,打了一顿,立刻就吐出来好多粮食。”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吩咐下去,让粮车有条不紊地开赴前线,然后无不得意地道:“看,足足有十万石!这些粮食是我让那些奸商吐出来的,准备送到前线去。一分钱都没要,白送!嘿,怎么样,爷爷我牛吧?”

溯光和孔雀默然,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作为天下最出名的巨贾,富甲四海的清欢一向有着守财奴的名声,然而在此刻,却居然如此一掷万金。

“是不是觉得我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清欢安排完了事情,回头看到他们,笑了起来,“他妈的,不看看冰夷都打到这里来了,谁不紧张?本来我都要和寿儿成亲了,这么一来婚礼也只好延后——国难当前,别的顾不上了。”

孔雀皱了皱眉头,试探地问,“你是说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对付冰夷?”

“对。如果你们还老和我提什么破军,那就算了!老子听不懂这些。”清欢指着大漠的另一边,慨然道,“但是,如果你们和我说要一起去杀冰夷、对付沧流帝国,那老子二话不说马上跟你们去!”

“为什么?”溯光终于开口,“你不是一直很抗拒和我们合作么?”

“那是,谁让你们一上来就一心要杀夜来?管你是什么命轮不命轮,老子就和你们斗到底!”清欢看着他们两个人,皱眉,“但如今我妹子已经死了,以前的恩怨也就不提了——我的师父不会轻易投入一个组织,他选择了你们,必然有他的道理。”

“阿弥陀佛。”孔雀合十,低声,“剑圣一门,数百年来一直是命轮中人。”

清欢点了点头:“我记得师父去世前和我说过,所谓的命轮,它的宗旨是守护云荒大陆——如今大难来了,我可不能违背对我师父的誓言。”

“什么誓言?”孔雀问。

“这你都不知道?”清欢皱眉,一字一句:“剑圣一门古训:为天下人拔剑!”

为天下人拔剑。那六个字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怎么样?”富甲天下的锦衣巨贾回过头,看着两个同伴,眼神的变化让他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要记得老子是清欢。是当代剑圣?清欢!”

“好一个当代剑圣清欢!”终于,溯光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主动伸过了手,“那么,如今我们有三个人了。”

“去哪里?”清欢跃上了马背,指了指最西边,“狷之原么?”

“是。”溯光回答,“去破军所在的地方,冰族军队如今的心脏所在!”

“然后呢?”清欢问,跃跃欲试。

“千万军中,取主帅人头!”孔雀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眼里却也放出了盛大的杀戮光芒,“阿弥陀佛…修罗场在前,虽千万人,吾往矣。”

三人策马冲出,三道烟尘漫天而去,消失在大漠的尽头。

在遥远的九天之上,有一个人匍匐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踮起脚尖凝望着下界。

“哎…为什么啥也看不清楚?”琉璃极目远望,然而只看到下界白云离合,如同一片片的羊群,再往下就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只有广袤的蓝色大海以及依稀可见的大地,甚至连那座高耸入云的珈蓝白塔都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下面都怎么样了…”她嘀咕着,自言自语。

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这些天来,她养成了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习惯。琉璃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鬓发边那朵洁白的海誓花——离开大地多日,这朵来自于北方极寒之地的花朵还是一样绽放着,完全没有丝毫凋零的痕迹。

然而,花犹如此,人呢?大地上的那个人,是否也别来无恙?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真是太无聊了啊…”琉璃托着腮,喃喃,回过身来,看着身后神光离合的一池碧水——那是云浮城的蕴灵池,里面星星点点,全是正在孕育中的灵。那些被她携带上九天的隐族人的魂魄,要经过千年才能在池中孵化,转生九天。

而在这之前,这个地方将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和她说话。

唰的一声,巨大的翅膀在少女身后展开,琉璃倏的飞起。

“要不要飞回去呢?”展开翅膀,在空城上梭巡了一圈,琉璃低声喃喃,眼里露出了犹豫,“可是,下去了,还能飞的回来吗?还是等到下一次黯月到来时再回去呢?”

她已经是这座空城的主人,是否还能选择回到大地?

从九天上俯视,白云悠悠,沧海桑田,下界苍生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渺小如蝼蚁。可是,那个人的面容却宛如在眼前,沉默而忧伤,默默凝望着她。琉璃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想把他眉梢的沉郁抹去。然而,那个幻象在瞬间消失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啊。”将权杖握在手里,俯视着看不见踪影的下界,对着自己低声道,扑扇着金色的翅膀,“鲛人只能活一千年,只怕等我回去,他已经不在了…鲛人是没有轮回的,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我可怎么办?”

琉璃喃喃自语,纠结了千百遍,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忽然间,她的眼神一变,脱口轻轻啊了一声。

那是什么?在下界离合的白云中,她居然看到了三道淡淡的白色光华——旋转着,飘摇着,在千疮百孔的云荒大地上,宛如三缕迤逦洁白的烟。

这,是离湮城主回归于下界的三魂吗?

十二、钢铁骨骼

云荒大地上战云密布,帝都虽然还没有进入战时状态,但塞外的大漠上烽烟已经燃遍。六部战士奔赴前线,大军集结。然而,在另一个永无尽头的深蓝色海洋里,万里之外的归客们却还不知道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满月暗了又亮,渐渐变成下弦月。

然而,这一切变化却无法被地底下的人们所感知。离开南迦密林里那座神秘的城市后,冰锥无声无息地在地底穿行,破开岩石,由密林北上,穿过北越郡,抵达九——这条通道,是们进入云荒时就挖出的,所以回去的时候速度快了许多。

“你说,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应该不会被处罚吧?”舱室内空空荡荡。笛少将在南迦密林里受了重伤,只能用一只手控制着轮盘和机簧,对着旁边的白衣女子开口,忧心忡忡,“巫咸大人会怎么说?”

巫真织莺坐在舱室里,照顾着两个被封住了眼睛的孩子:一水和三水——这也是此行仅剩下的两位神之手了。然而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双眼却被灼伤,双手不停的颤抖,整个人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听到同伴的这句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怜惜的抚摸了一下孩子。

这次酝酿已久的秘密行动,目的是为了拔除数百年来一直阻挠着破军复苏的神秘组织——“命轮”。他们携带者神之手不远万里潜入云荒,按计划侵入了这座密林中的城市,灭除了那座隐于历史幕后却一直在左右历史进程的神秘城池——最后,连隐族的族长、命轮的星主也已经被杀。

这个计划到此已经如期完成——虽然丧失了前去的绝大部分的精英,代价过于巨大,但至少可以返回去和元老院交代了吧?

“不用担心,我想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织莺低声回答,“在出发时,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不再回来的打算,也都已经和家人告过别了。”

家人…说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震。

義铮,她新婚的丈夫,如今怎样了呢?按照元老院的任命,他没有跟随巫彭元帅出征云荒,而是作为最精悍的部队,留在棋盘洲空明岛,守护沧流帝国到最后——可是,在几乎把所有兵力都抽调去云荒的时候,他一个人带着那么几架破损的风,在空桑西海舰队的进攻小又能支持多久呢?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来送别;而等她回去的时候,还能见到他吗?

想到这里,一种剧烈的痛苦从心底蔓延,如同一柄看不见的薄刃搅着她的心脏。凯旋的巫真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舱室,关上门,下意识地喃喃念着丈夫的名字:“義铮…”

“织莺不喜欢義铮。”忽然间,一个声音清脆的说。什么?她愕然抬头,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莺。那只机械做的仿真鸟正用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神色无邪,说出的话却如此直接犀利。

“小莺,你说什么?”她不由自主的脱口问道。

“织莺不喜欢義铮。”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仿真鸟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歪着头看着她,“织莺不喜欢義铮!”

“谁告诉你的?”她失声,眼里已有怒容,一把抓住了那只饶舌的鸟。下一个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对着这样一只机械鸟发脾气是多么可笑——小莺所说的一切,自然是设计者在之前就存入了它身体里的。所以,如今它说的话,无非就是望舒的心里话而已。

是的,望舒知道自己并不是人类,他也知道她并不爱義铮——他还知道什么?

“那么,织莺喜欢谁?”沉默了片刻,她终于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语音微微发颤。而奇怪的是,一直对答如流的小莺居然哑了,瞪着乌溜溜的双眼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机械也会卡壳吗?她心里忽然有些烦躁,将那只仿真鸟扔回了架子上。

“织…织莺喜欢的,应该是望舒吧?”忽然间,沉默许久的小莺开口了,声音一改平时的活泼顺溜,居然是有些迟疑和惶恐的,而且破天荒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你…说什么?”问话的人失声,语声发抖。

“织莺喜欢的是望舒。只是,织莺没办法和望舒在一起。”小莺怯生生地继续说着,眨了眨眼睛,“因为,望舒和小莺一样,是个机械人,是人造出来的工具——元老院那些可恶的家伙像养着小莺一样养着望舒,让他帮他们造杀人武器,日夜辛苦工作,却没有把他当人看待,更不会允许他和织莺在一起。”

“够了!”织莺失声,脸色苍白,看着那只仿真鸟,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存在一样,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别说了!”

然而,仿佛被那个问题触发了早已设置好的一系列回答,小莺居然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嘀嘀咕咕的说了下去,似乎那些话早已被埋藏在哪里,只等她问一个正确的问题,便能发出无尽的倾诉。

“可是,织莺和那些人不一样…织莺是真的喜欢望舒,哪怕他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心——她把他当做人,不会像元老院一样只把他当做工具。她对她好,心疼他,就像哪怕她最后还是嫁给了義铮,她喜欢的,还是望舒。”

“一定是这样的,是不是?”

“…”织莺看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是的,那是一只没有生命的机械鸟,然而这一刻却仿佛妖魔附体一样拥有了灵魂,说出了这样一番足以震惊活人灵魂的话。

“是望舒教给你这些的吗?”许久,她才涩声问,脸色苍白。

“是的。”小莺在架子上蹦跳了一下。

“他还说了什么?”织莺顿了顿,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样,“他…有没有什么别的话,让你转告我?”

架子上的小莺停顿了一下,嘴巴张了张,里面的机簧卡卡转动,居然出现了长长的卡壳。正当织莺以为没有别的话,打算推开门离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句话——

“织莺,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也爱我吗?”

那居然是望舒的声音!

织莺的脸色倏地苍白,她倒退了一步,定定的看着架子上的小莺,而那个学舌的机械鸟也看着她——那一刹那,她几乎有一种错觉,那个木头金属制成的躯壳里盘踞着一个灵魂,正在窥探着她的反应。

你也爱我吗?小莺在等着她的回答。然而,织莺不能说出一个字——尽管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回答,都会引发不同的答案。

“可是,望舒…只是个机械人。”

许久,她并没有按照小莺的问题回答,而是用战栗的语气说了这一句。

小莺仿佛又卡住了,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一个字,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许久,才忽然道:“望舒知道自己是个机械人!”

织莺沉默,用力攥着自己的拳头,只觉得掌心里都是汗。

“我把所有想对你说的,都交给了小莺。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就去问它。”

耳边响起了离开沧流时望舒在码头上对自己的轻声叮嘱,少年的声音低沉而神秘,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可言喻的疯狂。

这些,都是他的话吗?那个孤独的少年,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长年累月在地底下军工坊工作的异类,他到底有怎样的感情和内心?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是与不是,又能怎样呢?”她最终只是喃喃,用轻到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们终究不是同类…还能怎么样呢?”

冰锥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穿行,带着幸存的战士返回故土。

她的故乡在战火里,她的族人在浴血奋战,她的夫婿在苦苦支撑。照理说,她应该尽早返回,投入战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一种隐约的抵触——她只希望能永远不要抵达彼岸,永远停在这片蔚蓝色的深海里。

十二、钢铁骨骼

唰的一声,在经过了不知道多久的地底穿行后,冰锥猛然一震,终于穿透了云荒地底的岩层,从北方尽头跃入了大海。

在这从陆地跃向海洋的短暂瞬间,笛少将从窥管里看到了头顶的星象。

“破军!”一时间,沉稳的军人失声叫了起来,“快看!破军开始发出光芒了!——时间快到了,破军就要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