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少将沉吟了一下,不再反驳——空桑军队内部复杂,派系林立,若无极其熟悉内情的人根本无法驾驭庞大的军队,而慕容隽和带兵的袁梓多年相交,对其了如指掌。此刻他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除了这个中州人,眼下也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他终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城主孤身一人陷入十万大军,未免太过凶险,不知道是否需要我留下一些人马作为后援?”

“在下现在的确非常需要人手,也明白少将不愿在下孤身范险的苦心,”慕容隽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提议多半也有盯梢提防之意,“只可惜沧流冰族容貌迥异空桑人,在下一个人藏在大军之中尚可,若留一大帮冰族在内,只怕反而会更加危险。”

“…”这个理由无法反驳,牧原少将沉默了下来。

“而且,在下身边也并非空无一人,”慕容隽微笑,那个笑容显得令人捉摸不透,“除了被傀儡虫控制的袁梓将军之外,我还有些昔年的旧部可以辅助,请少将不必过于担心。”

“那好,那就请城主担一下风险,配合我们立即行动吧!”最终,他还是抱拳行礼。

“好!那隽就立刻动身筹措去了。”慕容隽对着身侧的袁梓点了点头,“走吧。”

新成为傀儡的人顺从地站起,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替我向狷之原的巫咸大人问好,这一盘天下的大棋,一定要顺风顺水,手到擒来!”冷月下,慕容隽拱手辞别,“来日,当相会于白塔之上!”

“城主也保重!”牧原少将回身抱拳,蓝灰色的冷酷眼眸里也露出了一丝缓和的表情。

冰族人离开后,冷月下,空寂之山上的大营俯视着整个云荒,夜深千帐灯。只有风沙里传来如缕不觉的声音,宛如呼唤,宛如哭泣,仿佛千百年来不曾断绝。

慕容隽独自站在月光下,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微微的冷汗湿透衣衫。

是的,刚才那一刻,他看到了牧原少将指间的幽幽蓝光——那是沧流帝国的“掌中剑”,极其精巧的暗杀工具,能在一尺不到的贴身之处猝然发色,速度极快,一旦发出几乎能穿透一寸厚的铁板,专门用来贴身刺杀。

刚才,这个沧流军人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机,幸亏自己及时地打消了他的疑心——生死已经是一线之差,短短的说话之间,自己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几个来回。

他站在空寂大营的城头上,远眺夜空下的伽蓝帝都。

星空之下,只有白塔通天彻地,如同一道光柱从云端落在镜湖中心。

“堇然,你看,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风里带来了那个清韧明亮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

然而一转眼,却已是今日——世事翻云覆雨,一人之力是如此渺小。到头来,他连身侧那个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

站在沙风呼啸的空寂大营里,慕容隽低下头,将手心里的绑带一层层地解开,看着那个经久不愈的伤口,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破损的心。

——这原本是冰族元老院为了胁迫自己而下的血咒,六合八荒无人能解开。然而,那个卡洛蒙家的小丫头琉璃,居然用那种神奇的绿色药水轻易地治好了它。

为了赢得和继续保持冰族对自己的信任,他隐瞒了这件事,用毒药反复地涂抹伤口,让肌肤继续保持着溃烂的状态。可是,和疼痛一并存在的,还有其他的东西——就如他内心的伤口,永远不会痊愈。每一次的思念都是一刀,将心划得鲜血淋漓。

其实,在如今的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再为自己而牵挂了吧?

“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啊。”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那个霜冷的清晨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干净的光芒,至今一想起来依旧让人温暖。

“琉璃…”他低声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黑暗中看向大地。

很久不见了,你此刻又在这大地的何处呢?你说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南迦密林去参加祭典,如今又怎样了?只希望在这个云荒没有从战乱里平静下来之前,你都不要再从密林里回来了…这个大地,即将卷入腥风血雨。

你,甚至无法想象我接下来做的事情会是多么的可怕。

“让大军开拔,天亮后分六拨,上空寂之山!”他转过头,对一边被傀儡虫控制的袁梓将军道,“每两个时辰一拨,直至天黑。”

“是。”傀儡木然听命。

当下界云荒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时,云浮城却依旧在九天上孤独地随风飘游。空荡荡的城市里,一个少女孤独地趴在王座上,凝望着下界,看得出神。

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既看不见镜湖,也看不见白塔,甚至连大陆的轮廓都看不见,就像眼前被一道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幕给遮了起来一样——琉璃疲倦地叹了口气,重新聚拢了翅膀,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羽毛里准备睡去。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片大地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在密林里见到的那些可怕的孩子,应该是来自于西海上的冰族,那么说来,那个流浪在西海上的民族一直进行着秘密的活动,灭亡了守护空桑的隐族之后,此刻说不定已经和空桑开战了。

那些冰族人拥有那样可怕的杀人机械,还有那样可怕的孩童杀手,云荒上的空桑人会是他们的对手么?还有他们信奉的那个破军…那个传说中九百年后当醒来的魔君,是否真的会如期苏醒?当他苏醒的时候,这个云荒将会怎样?

龙…龙又将会怎样?

一想到这里,琉璃再也睡不着,霍地站起身来,走上了高台,点亮了明灯,长久地凝望着下方,心绪如潮——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万古之前少城主离湮不顾一切也要离开兄长、重新去往下界的心情。

原来,翼族虽然有着羽翼,但心却还是诞生在大地上的啊。

琉璃心里复杂地转过了无数念头,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鬓边的花朵。

那是一朵白色的花,玲珑剔透,在指尖下散发出微微的寒气,仿佛是来自于冰雪之国的花朵——那是海誓花,来自于遥远的从极冰渊,百年不败,晶莹如冰雪。这,也是那个鲛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有谁知,分飞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忽然间眼角有什么一掠而过。定睛看去,下方的黑夜里,居然出现了一道炫目的光!那道光是金色的,从西方射出,瞬间扩散,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华丽的符号,如箭一样朝着四方射出,然后转瞬消失。

“这是…”琉璃忽然失声,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刚才那一道稍纵即逝的光里,她看到了逐渐停止了转动的命轮,也看到了那个蛰伏的庞然大物。那道光发出的地方,正是狷之原上的迦楼罗金翅鸟!

她曾经和溯光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自然也知道里面沉睡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琉璃定定凝视着那个逐渐停止转动的命轮,直到视线又陷入一片黑暗。

琉璃心中止不住地惊骇:那些冰族人,难道已经冲破了命轮组织在迦楼罗上设下的封印?他们难道已经唤醒了破军?那么,龙…你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以你的力量,能挡住西海上来的汹涌军队吗?

然而,当她凝视着漆黑一片的下界遐想时,忽然又有光出现——这一次是三团白色的光芒,柔和宁静,在离迦楼罗金翅鸟不远的位置上飘忽闪过,仿佛一朵祥云。

“啊?”这回琉璃忍不住失声低呼。

天啊…这,分明是刚归于下界的少城主离湮的三魂!她去了下界,直奔迦楼罗而去!悠悠生死别经年,三魂飘荡入梦来。难道,她是真的回去寻找前世被自己封印的人了么?

七、地宫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