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风清,晨曦中,渡头那条路上果然坐着一个缁衣芒鞋的僧侣,一手结印,一手握着佛珠,宝相庄严地趺坐在路中间。

船家心下也是觉得奇怪,却不想多惹事,只是扶着那个豪客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绕了过去,那个豪客嘴里嘀嘀咕咕,但显然也无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僧侣虽然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个豪客的衣袂!

“喂——你!”船家失声惊叫起来,却见豪客在同一时刻也蓦然变了脸色,全身一震,也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两人竟然是双掌相击,死死相扣。

然后就这样握着手,再也不动。

这…这是什么情况?这两个人是熟人、还是在打架?船家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却忽地看到地上那个僧侣睁开了眼睛,低声:“麒麟?”

“不错,我是麒麟。”船家听到身侧的豪客回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难道是传说中的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个和尚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确定了什么东西,这才放开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才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掌心里居然都有一个转轮图样的东西,浮凸出来,在缓缓转动!

这是什么?船家睁大了眼睛,却不敢问。

“我说,你是怎么…”豪客刚想说什么,想起还有外人在,连忙不耐烦地从怀里拿出了那个锦囊扔了过去,“船钱和打赏都在里面了,快给我滚。”

船家一掂量那个锦囊,不由得咂舌:“全、全打赏给小人?”

“是啊是啊!滚得慢了就没了!”豪客厉声,声音未落,船家一溜烟的就走了。等船家走了之后,豪客才大大咧咧地道:“原来‘孔雀明王’居然是个和尚?我一直以为这么威风的名字,一定是个王侯呢!我是清欢…不,麒麟——他娘的,这个名字真奇怪!”

他说话大大咧咧,然而却正好投了孔雀的脾性,道:“怪不得命轮又转动了,原来是你到了左近,引起了感应!——我还以为是星主有了新消息。”

“什么?你也没有星主的消息?”清欢严肃起来,嘀咕,“怎么搞的?一开始是拼死拼活的催,让我伤都没养好就不得不爬起来赶路…结果赶到一半路上又没消息了!”他看了看孔雀,皱眉:“不过,我向来是个局外人——难道连你也联系不上星主?”

“我再来试试。”孔雀叹了口气,重新盘膝坐回地上,双手虚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驱动命轮转动,努力地尝试再度联系彼端的星主——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个曾经在数百年里无数次和自己联系过的“存在”,仿佛瞬间消弭了。

“事情不大好。根据我的预感,星主…只怕是已经出了什么事罢?”孔雀终于放弃,睁开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号,“‘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那个预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来我们都已经来不及赶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清欢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三声,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走。

“你准备去哪里?”孔雀站起了身,“我们应该同路而行!”

“既然没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帐目还没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们还忙个屁啊!”富甲天下的巨贾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跟你说,如果不是手心里烫得紧,又想着得听从师父的遗命,我才懒得趟这浑水——如今星主没消息,命轮也算是解散了,我们各自回去干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同伴,一时没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清欢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脑袋,从怀里又拿出一包金铢,“看你全身上下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是不是命轮倒了你就没地方去了?喏,拿着,这里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花,也不用去化缘了。”

哗啦一声,那一包金铢落到了钵里。习惯于砸钱解决问题的清欢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便转头离开。只留下孔雀在原地,不由得气极反笑。

“他妈的!”他喃喃,咬牙切齿,“灵飞和兰缬这两个家伙,居然教出了这么一个狗屎?”

刚转身准备离开的人蓦地停住了,清欢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灵飞和兰缬两个家伙真是有辱剑圣一门,居然收了这种垃圾当徒弟。”孔雀冷冷,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见面,“早知道六十年前我就该和他们的师父说不要收这两个瞎了狗眼的徒弟入门,免得还带坏了徒子徒孙。”

“他妈的!敢骂我师父?”大病初愈的清欢猛然暴怒,头发根根倒竖,“杀了你这秃驴!”

他霍然转身,一拂袖,一个银白色的圆筒滚入掌心,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从肥厚的手掌里吞吐而出,几达一丈。

“光剑?”孔雀冷笑起来,“这点本事,也敢来我面前炫耀!”

天亮后,青水边的这个村庄沸腾了起来。第一个惊呼着跑进来的是去水边捕鱼的渔民,挥舞着双手,嘴里不停地叫着妖怪。第二个是外地来的船只,船老大吓得不敢停靠渡口,又绕路往前撑了几里路才停靠在一个荒野。

那些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着一件事:村口的渡头上,出现了奇怪的旋风!

村民们纷纷扔下了手头的工作,甚至从田间归来,一起跑向渡口。然而远远一看,便不由得失声惊呼:“天啊…这是怎么了?”

青水边的渡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团影子上下飘飞,时而聚合,时而分开,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在那两团影子周围似乎有看不见的气流飞速旋转,呼啸着,将周围树上的叶子都扯得干干净净!

“这是邪风啊…妖怪打架了!”村里的老人喃喃,“快回屋子里去,关上窗户!”

“妖怪打架?”然而,有胆大一点的年轻人不听老人劝告,忍不住走了过去,想凑近一点看个究竟。刚走到那些光秃秃的树旁边,身形猛然一滑,竟似有一只手扯着,身不由己地往里飞了出去——腾云驾雾之中,只听耳边嗤嗤轻响无数,凌厉的剑气逼睫而来,飞舞的头发竟一缕缕被割断。

“救命!”村民叫了起来,手足当空飞舞,惊慌万分。他脸上正在一道一道地冒出细细的血痕,就如风中有无数无形利刃飞舞,将靠近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唰”地一声,当他血流满面,即将被卷入的瞬间,身体忽然停顿了。

凭空里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身形。然后轻轻一甩,将他甩回到了身后十丈开外——那个人的动作很轻,手劲却大得出奇。那个村民大呼小叫地被扔出那么远,落地时以为自己必然手脚断裂,然而奇怪的是凭空一股柔和的力量卷来,下盘一稳,居然就安然站住了。

“快走吧。”那一瞬,他听到有人对自己道,“以后别乱凑热闹了。”

死里逃生,那个村民连忙转身踉跄狂奔,然而心里毕竟好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渡口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的脚印绵延自村子后的密林,似乎是穿过了看不到头的南迦密林而来,脸色苍白而疲倦,风帽下蓝色长发随风飞舞。

他伸出来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却在刹那间将一个壮年人轻松扔出。

——蓝色的头发!这个人,难道是鲛人?

村民不敢多看,捂着流血的脸飞快地跑回了村庄。身后旋风还在呼啸,半径越来越大,将周围的树都扯得哗哗作响,一树一树的叶子都被扯了下来,光秃秃的随风狂舞。而那些落叶被卷起,一片一片铮然作响,尖锐得宛如刀片!

“居然是这两个家伙么?”刚从青木塬跋涉而出的黑衣鲛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脚尖一顿,冲入了那一团旋风中。

无数的剑一样凌厉的风割面而来,将他头发猎猎吹起。然而,那样柔软的蓝色长发却在风里完好无损,并没有被割断丝毫。

“住手!”一声低喝,他将双手在胸口一合,再往外一分——仿佛有巨大的气刃在掌心展开,瞬间扩大,将旋风居中切为两半!

所有在激流中飞舞的刀片都刹那消失,化为齑粉。风中两道人影骤然分开,孔雀和清欢猝不及防,各自收手退开,吃惊地看向来人。

“龙?是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然而表情却截然不同——孔雀的声音是久别重逢的充满惊喜,而清欢的语气里却只有惊而没有喜。在乍一看到溯光的时候,他简直有活见鬼的表情,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天…这个鲛人,居然还活着!

自己在伽蓝帝都的白塔上,明明亲手将剑刺入他身体,这个人怎么如今还活着?他…难道是死而复生的怪物么?

随着心里的杀机,唰的一声轻响,剑芒从银色的剑柄中再度吞吐而出。显然是在刚才那一场打斗里吃了大亏,清欢剧烈地喘息着,手里的剑芒微弱了许多,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看着眼前的情况,急速地想着脱身之计。

然而,溯光只是淡淡地横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过头盯着孔雀,用一种斥责的口吻道:“现在情况那么危急,怎么还和自己人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