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倒在青青身上。

  他愿意替青青挨这一剑。

  剑光一闪,刺人了他的背。

  他并不觉得痛苦。

  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

  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人了他的背,穿人了他的骨髓。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青青拔出了她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

  青青的刀光飞起时,丁鹏的眼睛已合起。

  他没有看见青青的弯刀,他只听见那老人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然后他就又落人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二双这么美丽的眼睛。

  他还在青青身旁。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

  青青眼睛里还有泪光。

  她是在为他流泪。

  丁鹏忽然笑了笑,道:“看来现在我已用不着忘忧草了,可是我觉得这样死更好。”

  他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痕:“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却变了,连身子都已开始颤抖,忽然道: “我真的在流泪?”

  丁鹏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泪,而且是在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仿佛变得说不出的害怕,对她来说,流泪竟仿佛是件极可怕的事。

  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喜悦。

  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丁鹏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他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为你而死的,你为我流泪……”

  青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了。”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死了。”

  丁鹏终于发现,这里已不是那美丽的忧愁之谷。这里是个更美的地方。 

  圆月在窗外,窗里堆满了鲜花,他躺在一张比白雪更柔软的床上,床前悬挂着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洁明亮。

  他仿佛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来过,也一定是在梦中。

  因为人间绝没有这么华美的宫室,更没有这样的明珠。

  “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垂下头,轻轻地说:“这里是我的家。”

  丁鹏终于想起,他刚才为什么会对这地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确看见过这地方,在画图上看见过。

  ——洞穴的四壁,画满了图画,画的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他又忍不住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青青没有回答,垂着珠帘的小门外却有人说:“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满头白发如银的老婆婆,用一根龙头拐杖挑起了珠帘,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高大,态度威严而尊贵。

  她的头发虽然已完全白了,腰背却还是挺得笔直,一双眼睛还是灼灼有光。

  青青已垂着头站起来,轻轻地叫了声:“奶奶!”

  这老婆婆竟是青青的祖母。

  一个美丽而年轻的狐女,带着一个落魄的年轻人回到了她的狐穴,来见她严厉而古怪的祖母……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那神秘的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丁鹏居然真的遇见了。

  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她们会对他怎么样?

  丁鹏完全不能预测。

  一个像他这样的凡人,到了这种地方,已完全身不由主。

  老婆婆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应该知道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我们都不是人,是狐。”

  丁鹏只有承认:“我知道。”

  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不是凡人应该来的?”

  丁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现在你已经来了,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不后悔。”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本来已经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后悔的?

  他留在世上,也只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为什么不能到另一个世界中来?

  她们虽然是狐,对他却远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

  老婆婆道:“如果我们要你留下来,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

  丁鹏道:“我愿意。”

  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厌倦了人世?”

  丁鹏道:“真的。”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我在外面,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阴沟里,也不会有人替我收尸,更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

  他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都已哽咽。

  老婆婆的目光却渐渐柔和,道:“你替青青挨了那一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丁鹏道:“我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就算她现在要我替她死,我还是会去死。”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后,她至少还会为我流泪。”

  老婆婆眼睛里忽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青青:“你已为他流过泪?”

  青青默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起了阵淡淡的红晕。

  老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又转过头,看着丁鹏,也看了很久。

  她严肃的目光又渐渐变得柔和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缘?还是孽?……这是缘?还是孽?……”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她又长长叹气,道:“现在你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了眼泪。”

  丁鹏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让他开口,忽又大声道:“你跟我来!”

  丁鹏站起来,才发现伤口已包扎,洁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阵清灵的药香。

  那一剑本来是绝对致命的,可是现在他非但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他跟着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着珠帘的小门,又忍不住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