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后面跟着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里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
“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
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
“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
“仁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
“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
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道:“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
“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义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
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什么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求恳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乐善好施,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哪知被他一番言语,反给挤得下不了台。双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童,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童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童整理给四人翻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鸾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弟兄,听这马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么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骑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个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么?”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
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须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挡。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粘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哟……哎唷!”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
“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子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她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中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钻研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于是将刀刃抵住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么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要问你们,干么要抢我的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干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干杯,难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伙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
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
“我怕什么了?你哪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里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头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
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道:“这里的兄弟们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