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寿宴出现了令人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最后老寿星不得已上楼换了一套新衣裙,还换了一套祖母绿的首饰跟新裙子搭配。
那套祖母绿虽然贵重。可大家都知道姑奶奶还是更喜欢红宝石,更喜欢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穿戴红色。
张雁声奶奶的脸,整场都很难看。
奶奶一直忍到寿宴散去,在庭院里准备上车的时候才对张寰爆发:“你这儿子要是教不好,以后就别带出来给我丢人!”
张寰这时候哪还敢领着张硕成往老太太跟前凑,早就让梁莹莹先带着张硕成和张鹤翎在车子那边等他。如今在老太太跟前的,就只有张寰和张雁声。
“您别生气。”张雁声轻轻抚着老太太的手臂,柔声地安慰,“气坏了不值当的。”
孙女这么温柔可人,老太太看着她,气才稍微顺点,可再看儿子,又不顺眼,哼了一声。
张雁声看了眼张寰,说:“我爸哪管得了那小子。小祖宗似的惯着,要不然您以为那小子怎么敢这么皮呢?”
奶奶大怒,指着张寰说:“养而不教父之过!你要管不了,让雁雁管!”
张寰脑门冒汗,只敢点头:“行,行。”
张雁声却说:“您真是的,我怎么管啊,说他他又不听,难道揍他吗?我们家可不揍小孩的。”
“你是这个家的长女,长姐如母,当然有资格管弟弟妹妹。”奶奶冷着脸说,“我们不揍小孩,那是对你和鹤鹤这种乖孩子说的,硕硕这种皮猴子似的,就得揍!狠揍!他才多大,你还能揍不过他?你那散打都白学了?”
张雁声瞥了眼张寰:“我天天都恨不得揍死他呢,我爸能让吗?”
这孩子就是让亲爹惯坏的,至于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妈妈,奶奶根本就不指望。她沉下脸:“我让你揍你就揍。你爸敢不让,你告诉我,我来揍他!又不是没揍过!”
在闺女面前被亲妈揭了老底,张寰只能讪笑。
眼看着亲闺女柔声细气地把亲妈哄上了车,他才松了口气。咳了一声,对张雁声说:“走吧。”
张雁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朝自家的车子那里走去。
夜色里,女儿的眼睛就像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那眼睛看他的眼神,也和她妈妈最后那两年看他的眼神一样。
那是对他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已经再不会有失望的眼神。
张寰怔了怔。长女今天晚上一直就不对劲。她好像……太安静了。
在过去,大声吵嚷,愤愤不平甚至咬牙切齿,不才是她该有的模样吗?今天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呢?活脱脱好像被她妈妈附体了一样。
炎热的夏夜里,张寰莫名觉得有点发冷。他赶紧追上女儿,朝自家车子去了。
上了车梁莹莹就抱怨:“小题大做,小孩子淘淘气而已,这么大把年纪的人,跟小孩子置什么气?”
张寰在亲妈和姑姑那儿陪了一晚上笑脸,还挨骂,早攒了一肚子气。立刻骂道:“你给我闭嘴!”
他扭过身来,指着张硕成的鼻子骂:“以后出门你再敢给我带这破玩意,老子揍死你!”
他说着,一探身,一把抢过张硕成手里的水枪,扔到窗户外面。
“我的枪!我的枪!”张硕成放声大哭。
“闭嘴!”张寰吼他,“再哭抽死你!”
张寰少见对张硕成这么生气,张硕成被吓到了,从嚎啕改成抽抽搭搭。
梁莹莹也怂了,尤其张雁声还坐在后排,她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小声嘀咕:“他又不是故意的……”
“闭嘴!”
张雁声只冷冷地看着这夫妻父子间的一场闹剧。
她知道张寰也只是恫吓张硕成而已。张寰这个人是有点重男轻女的,他以前一直很想要儿子的,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张硕成把梁莹莹娶回家里来。
过去就是她傻。她把梁莹莹看作一座大山,非得蹦起来放大音量,结果把张寰也推到了梁莹莹那边,反而促进了人家夫妻一心。
可这夫妻能有多团结呢?瞧,就这么一点小破事儿,就现了原形了。
张雁声很明白张寰为什么生气。
张寰并不是独生子。他的名下虽然有几间独立的公司,但家族最核心的产业都掌握在他亲妈的手里。现在在亲妈心里打多少分,关系着现在老太太肯放多少权力给他,也关系着将来老太太的遗嘱里他能分得多少份额。
从前十五岁的张雁声根本没想过这些。但现在的张雁声已经在社会上混过一遭,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再看这样强势的老太太,就很想竖一根大拇指。
抬起眼瞟见了梁莹莹。
这么年轻的梁莹莹,跟了她爸这个半老头子,图什么?不也就是图钱吗?
可笑自己以前把她看作大山一样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轻飘飘的掘金女,在张雁声奶奶的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雁声现在再回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叹自己真是……本末倒置,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个坐在前排的女人,现在在她心里轻飘飘的。什么“大山”的错觉,都轰然粉碎了。
甚至她亲爹,她想起他在祖母面前的小心翼翼,奉承讨好,她就忍不住嘴角斜斜一勾,带出一抹冷笑。
眸光再一转,却看见了身旁的张鹤翎。
张鹤翎坐在后排的中间,小脸被吓得刷白,要哭不哭的。可车里没一个人在意她。
既不是第一个孩子,承着初为人父的惊喜,又不是带把的,担着传宗接代的期望。夹在中间,偏还是个女孩,再有一个靠儿子上位的妈,注定了她是那个被众人忽视的小可怜。
好像是感觉到目光,张鹤翎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里像是有泪光,却怯怯地咬着嘴唇,不敢惹大人们烦。
两个女孩子的视线便相接上了。
张雁声分明地感受到了小姑娘那视线里的期盼。
张雁声就奇怪了,当年这母子三人进门的时候,她一时气愤,把张鹤翎给推摔了。按理来说,张鹤翎就应该怕她讨厌她才对。
可这小丫头从进了这个家之后,就老是跟在她后面,总想当她的跟屁虫。
早开始,她对她吼过几次。小丫头也只是怯怯的,小脸鼓鼓的,小嘴要扁不扁,要哭不哭的样子。后来张雁声都没办法了,也不吼她了,就无视她,只当她不存在。
只是怎么都想不到等她死了,哭得最伤心的是这个丫头。
那双含泪的大眼睛里的期盼让人压力很大。张雁声移开了视线。
张鹤翎却小心翼翼地,向她贴了贴。小小的身体,挨上了张雁声的手臂。
张雁声僵住,又把头转向窗外逃避开。
小孩子直觉都是很敏锐的。他们的心里其实没有大人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很多时候都是跟着直觉走。
姐姐虽然身体僵硬,可是也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不耐烦地对她目露凶光地吓唬她。对比从前,简直温柔了一百倍不止。
张鹤翎胆子大起来,整个身体都向张雁声靠过去,竟然就……倚在了张雁声身上。
张雁声僵硬了片刻。却感觉到旁边那具小小的身体像什么小动物似的,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儿童护肤霜的气味,没有成年女性的护肤品那样香,可是……很放松很好闻。
但是手臂上忽然湿了。
……
那要掉不掉的泪珠子还是掉下来了吗?
张雁声望着窗外夜景沉默了片刻,扯了张纸巾塞过去。
张鹤翎吃惊地捏起纸巾,看看张雁声。大姐姐眼睛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张鹤翎忽然笑了,擦了擦眼泪,还擤了擤鼻涕。
哭哭笑笑的,小孩子可真是烦,张雁声想。
回到家里,张寰怒气还没消。
“把他那游戏机都给我锁起来!”他对梁莹莹命令道,又指着张硕成鼻尖骂,“这个暑假你给我好好跟家补习功课!你看看你上学期那什么狗屁成绩!还有你,你别成天逛街打麻将,你看着点孩子学习!孩子是你生的,不是保姆生的!”
最后又骂回到梁莹莹身上。
当着继女的面失了面子,梁莹莹悻悻的。但她是靠男人吃饭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甚至耍脾气,什么时候又得夹着尾巴做人,乖乖地应了:“知道了,知道了,回房间再说吧。”
张硕成躲在梁莹莹身后,也是头一次见到亲爹发这么大脾气,亲妈也不张开胳膊保护他,他就怂了,虽然不服气,但也不敢吭声。
张雁声重生半天而已,就看到了从前一起站在她面前的两口子的分崩离析,十分地意味索然。她懒得多看他们,转身就朝楼上走。
张鹤翎看见姐姐上楼,立刻像个小尾巴似地缀了上去:“姐姐等等我。”
两姐妹的卧室都在二楼,挨着。
张雁声大步走,张鹤翎小跑着追,最后也叫她追上了。
“姐姐。”今天晚上张雁声的态度跟从前大不一样,张鹤翎小小人儿,打蛇随棍上地黏了上来,“姐姐现在就睡觉吗?那,晚安!”
张雁声正好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前推开了门。
她停住脚步,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身瞪着张鹤翎。
张鹤翎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大眼睛。
“张鹤翎!”张雁声沉着脸问,“你干嘛成天跟着我?”
“因为……”张鹤翎认真回答,“我是你妹妹?”
张雁声:“……”
张雁声抱住手臂,问小姑娘:“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
张鹤翎:“啊?”
“刚来我家的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Emmm……不太记得了……”
“算了。”张雁声转身要回房。
难得姐姐肯跟她主动说话,还这么心平气和,张鹤翎忙揪住张雁声裙子:“记得,记得!”
“记得个屁,你那时候才四岁!”张雁声骂道。
十五岁的张雁声虽然经常在家里大声嚷嚷,可气势上远不及二十一岁已经混过社会的张雁声。这会儿张雁声声音也不算大,气势却比从前凌厉得多。
张鹤翎畏缩了一下。
张雁声盯着她,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问:“记得什么?”
这可难回答了,小时候的记忆那不都是散乱零碎的嘛。张鹤翎有点茫然,根本不知道张雁声其实到底想问什么,当然回答不出来。
张雁声问:“你和你妈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把你推摔了,这件事记得吗?”
张鹤翎恍然大悟:“噢!那个啊,记得!”
“真记得?”
“嗯!就是在一楼那个起居室对不对,我后背磕到沙发角了。”
那时候丁点大的小小的人儿,居然真能记得。
张雁声说:“我以为你忘了。你既然记得,干嘛老追着我?你不讨厌我吗?不怕我吗?”
“有点怕……”粉嫩嫩的小姑娘挠挠脸,仰着头说,“可是,姐姐当时虽然声音大很大,有点吓人,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姐姐你……一直哭……”
人生初见的姐姐声音很大,听起来很凶,有点吓人。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流泪,一直流。
她的妈妈死了。
刚死呢,自己的妈妈就想去当人家的妈妈。张鹤翎觉得,换成是自己,也会很生气,也会很难过。
她就对这个凶巴巴的姐姐讨厌不起来。
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子,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乌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泉眼也比不上的澄亮,这种澄亮,叫作童真。
张雁声盯着这小姑娘,伸手一扒拉,砰地关上了门。
第7章
房间里整齐干净,出门前换衣服弄出的凌乱已经收拾了。
张雁声脱了参加寿宴的裙子直接进了卫生间,洗了个澡裹着浴巾,抹完了护肤品,她顿了顿,抹了抹镜子。
镜子上被抹出一片清亮,清晰地映出了十五岁少女的模样。
张雁声看了片刻,扯开了浴巾,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
后颈没有,手臂没有,臀上没有,大腿根没有,脚踝也没有。没有,她那些纹身一个都没有。
干干净净的一个少女,重头来过的人生。
张雁声重又裹上浴巾回到卧室,换了睡衣躺下。她想不通为什么会重生到这一年,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别的吗?
但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躺着也一时半会睡不着,张雁声又爬起来找出手机,翻看里面的信息。
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十五岁的姑娘既中二又愤懑,那些动辄就要爆发的戾气,从那些信息里都能看得出来。
张雁声丢下手机发了会儿呆。站起来,却看到干净的书桌上,整整齐齐的码着几摞书。走过去一看,罗姨已经把她初一初二的各科课本都找出来了,按照科目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张雁声拉开椅子坐下,翻了翻那些书。
语文不用看了,别的课本翻了翻,数学公式定理定义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化学、物理、地理、生物都如此。
张雁声合上课本,长叹一声。
但正所谓“来都来了”,人都已经回到十五岁了,马上要去上高中了。不行也得行,不能上也得硬上。
张雁声把课本推开,椅子滑到电脑屏幕前,打开电脑,拉了个时间表。
数理化,跆拳道,散打,还有那些后来被她丢下了的琴棋书画……一项一项的,添进表格里。
明天开始,重新做人。
张寰一大早起来下了楼。
他年纪越来越大,不比从前年轻的时候能睡懒觉,睡眠越来越浅,时间还越来越短。这是衰老的征兆。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他的作息,阿姨们起得比他更早,他一下楼,早餐报纸都已经准备好了。
张寰喝着咖啡,看着报纸,却听见外面传来“啪啪”的响动。一大早的,干什么呢?
张寰端着咖啡过去,却看见庭院里张雁声立了靶子。她穿着道服,一身白,好看着呢。
一个侧踢,准确无误地踢到靶子,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大暑假的不睡懒觉?怎么这么勤奋?张寰有点纳闷,好像从昨天晚上,大女儿就有点不太对劲似的。
他也没打算打断她,看了一眼张雁声,啜了口咖啡,就打算回去继续他的早餐。走开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这一回,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寰推开落地玻璃门,走过去:“雁雁,爸怎么觉得你这架势比以前厉害了?”
这简直废话。二十一岁的张雁声比十五岁的张雁声多练了六年呢。
也是仗着这身手,张雁声才无所顾忌地在外面跟那帮子狐朋狗友鬼混。这就是俗称的艺高人胆大。
只是想不到那帮混蛋玩意净搞歪门邪道,敢给她下药。
张雁声想着自己成天跟这帮王八蛋在一起混,浪费生命,浪费青春,最后就还没了命,就恨得不行。
那一腿凌风而至,狠狠踢中靶子,发出了格外响亮的一声。
张寰都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黑带。”张雁声意简言赅地回答。
黑带红带的,那种玩意不就是哄着学员花钱的东西吗。张寰对张雁声学跆拳道和散打这种东西一直不太感冒。这是张雁声妈妈非让学的。
但张雁声自己也有兴趣,就一直坚持下来了。
张寰点头,笑眯眯:“挺好,挺好,没白学。”
张雁声特腻味张寰这副模样。他每次想和稀泥的时候都是这副神情。张雁声看见就来气。
清晨的训练也差不多了,张雁声擦了把汗,说了声“我回去了”,就撇下张寰上楼了。
张寰在庭院里慢悠悠地品着咖啡。
清凉的早晨,老婆孩子们都还没起床,没人吵架没人呱噪,多么美好静谧啊。
人到这岁数,想求个清静都难,唉。
喝完这杯咖啡,去公司吧,还是办公室清静自在。
张雁声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清清爽爽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盯着那几摞书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先从初一数学开始,翻开了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