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雁声在见到罗姨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重来的一生,一定要好好的,决不像前世那样了。在这个年龄,就干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好,我这就换衣服。”她说,“罗姨,你知不知道我初一初二的课本都放到哪里去了?开学前我要复习一下以前学过的东西。”
罗姨又惊又喜,说:“我知道,我知道,在储藏室,我给你找。你别操心,你好好去参加寿宴。”
她推着张雁声去衣帽间换衣服,张雁声听见她在外面碎碎念叨:“你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多么的好啊,经常拿奖状回家,一开家长会就被表扬。那时候你妈妈多高兴,一家人都为你骄傲……”
张雁声的妈妈是癌症,做了手术之后,那几年一直做放化疗。这种治疗就是能把人折腾得很虚弱,妈妈既管不了生意上的事,也管不了家里的事了。她成天躺着,最开心的事就是张雁声拿奖状回家。
但是张雁声十岁的时候,她还是去世了。
葬礼结束才两个月,梁莹莹领了结婚证进门了。
她不是一个人,她怀里抱着张硕成,两岁,身后跟着张鹤翎,四岁。
也就是说,张雁声妈妈手术之后的第二年,张鹤翎就出生了!
张雁声妈妈躺在床上的这些年,这个女人一定天天盼着她死好让自己转正吧?
张雁声当时就炸了!
小姑娘声嘶力竭地叫他们滚!她愤怒之下还把张鹤翎给推倒了。
梁莹莹只顾护着怀里的宝贝儿子,对女儿就顾不得了。还是罗姨和张寰一个拉住张雁声一个挡住张鹤翎。
母子三人到底还是在这个房子里扎根了,谁也挡不住她们。才十岁的张雁声更不能。
从那时候开始,张雁声的生活再不能回到从前。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成绩还可以,毕竟有多年的好成绩打底。但初中的三年,就只能说是“还行”了。
那个让病床上的妈妈骄傲的乖女儿、好学生,逐渐消失了。这女孩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跟后妈呛声、斗气,心思都用在了厌恶和仇恨上。
张雁声默默地换着衣服,脑海里翻涌着这些回忆。
如果去世的妈妈知道自己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定也会像罗姨这样难过吧?
张雁声感到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从鼻子直往眼睛里冲。她强行忍住,憋了回去,才走出衣帽间:“换好了。”
“雁雁真漂亮。”罗姨看到她便赞叹,“咱们雁雁长大了,小时候是小美人,长大了是大美人。”
十五岁的少女虽然胸臀还没发育好,但也已经亭亭玉立。眼睛水润明亮,脸颊白皙粉嫩。生得像她的妈妈,的确是个美人。
罗姨快手快脚地帮她弄好了头发,这个年龄的少女不需要化妆,天生丽质见人就是最美。罗姨看看时间,赶紧推着她往门外走:“快点快点,别让那个人又啰嗦。”
所谓“那个人”自然是指梁莹莹。
谁知道门打开,一股子沁凉的水扑面而来,直接喷了张雁声一脸一胸口,滴滴答答地,把裙摆全打湿了。
张雁声抹了把脸,盯着门外举着水枪的熊孩子,两眼冒火。
她想起来了,初三这个暑假去参加姑奶奶的寿宴,这个熊孩子用水枪毁了她……两条裙子。
对,是两条。
第3章
张雁声抹了把脸,盯着眼前的小男孩,心里感到惊诧——张硕成这小子现在,居然还这么小?
张硕成今年七岁,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他看张雁声被偷袭成功,笑得嘎嘎的,前仰后伏,很典型的小孩子故意作出来的夸张。
当年,十五岁的张雁声追着他下楼,大声地骂他,跟维护他的梁莹莹吵了一架,最后耽误了时间。他们一家人到的时候,姑奶奶的寿宴都已经开始了,一家人很是失礼。
奶奶在姑奶奶面前失了面子,很不高兴。梁莹莹更是恶人先告状,说都是因为张雁声才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害他们迟到。
更可恨的是张硕成把那把小水枪带了去,在寿宴上把张雁声后来换的那条裙子也毁了。
而那时的张雁声眼里只恨梁莹莹,觉得有很多证人可以证明是张硕成淘气而不是她不对,怒气冲冲地扯着张硕成上去跟她吵,全然没顾及这是什么场合。
自然就让奶奶更丢脸。
十五岁的张雁声那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过激行为,让那些原本怜悯她对她愧疚的亲人渐渐都疏远了她。
比如,她的奶奶,她的爸爸。
此时,张雁声盯着才七岁的张硕成,忽然笑了笑。
“你厉害呀。”她佯作凶恶状,说,“你再敢来一次,我就……叫爸爸揍你屁股。”
这话说得虚极了。因为张家基本上不打孩子,张寰更是把张硕成看作心肝宝贝一样。所以连张硕成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出了张雁声的“色厉内荏”。
熊孩子才不怕姐姐的虚张声势,他又扯眼皮又吐舌头,嚣张地挑衅:“略略略,你来呀!”说完就跑了。
“别生气,别生气,他小孩子。”罗姨扯着张雁声又回到房间里,“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才多大。”
张雁声进入青春期后脾气日渐暴躁,跟姓梁的女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可她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哪吵得过梁莹莹。更何况梁莹莹还能给张寰吹枕头风,张雁声却总是因为情绪激动对张寰大小声,弄得张寰见到她就头痛,越来越不愿意看见她。
说到底,还是张雁声吃亏。
罗姨抓着她胳膊的手很用力,张雁声很明白她为什么。过去罗姨一直劝她不要跟梁莹莹正面呛声,白吃亏。她听不进去,也忍不下来。
结果闹到最后,她众叛亲离,这个家里她仿佛是个多余的外人,人家四个人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四口。
但我已经长大了,张雁声对自己说,我不会再犯曾经犯过的错误。
她拍拍罗姨的手,冷静地说:“没事,小屁孩子,我不屑得搭理他。”
罗姨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开她的手臂,推她进衣帽间:“就是就是,别搭理他就是。”
张雁声在里面换衣服,罗姨在外面等她。耳朵却听见里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一样:“但是,张硕成得有人管才行,要不然,不知道长成一个什么人间垃圾。”
罗姨又紧张起来:“有他爸他妈呢,怎么也轮不到你管。你呀,你好好读书上学就行,给你妈妈争口气。”
衣帽间里安静了几秒,才又响起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
隐隐约约地,好像飘出来一句:“有爹生,没爹养……”
罗姨没接腔。
那怎么着,虽然是张硕成的爹,可也是张雁声的爹啊。
张雁声换了一条新裙子,走下楼,快到一楼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望着下面的几个人。
张寰听到脚步,抬头,皱了皱眉,但还是尽量和蔼地喊她:“雁雁,快点。”
张雁声不紧不慢地走下去。梁莹莹看着她这副样子,“呵”了一声。
张寰假装没听见,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慢?”
张雁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内心中有说不清的感觉。
她吵,她闹,她折腾,过去她觉得张寰对不起她和她妈妈,她有权利这么做。可现在她冷静下来再看,终于看明白,叛逆孩子的种种折腾,到最后,终究不过是为了让家长多注意自己一点。
是的,就这么可悲。
现在张雁声看得明明白白,她过去所做的一切,揭开层层外衣,无视所有借口,最终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想让这个男人多看她一眼,多关心她一分。
她最终得到的却是他的不耐烦,到她死了,他也就象征性地流下几滴眼泪,然后给她办一个“像样点”的葬礼。
真是太可笑了。
那个浓妆艳抹叛逆嚣张的张雁声,说到底就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而已。
可笑,可怜。
张寰在女儿的注视下,莫名地不自在起来,强笑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这女儿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还气势汹汹的和年轻的老婆吵了一架,尖叫的声音刺得他耳朵痛。今天却怎么这么安静,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像两汪不知深浅的潭水。
叫人莫名地不安。
张雁声垂下眼眸。
前世她自己没察觉的,那些对至亲、对关爱的渴望都烟消云散。今生她什么也不求,不求诸于外,只求诸于内。
自己一个人,好好活吧。
这个家的脾气暴躁的大女儿抬起眼,声音冷静得让人意外,平静甚至平淡地解释:“换好衣服一出门,就被张硕成用水枪滋了一身水,只好又换了一身,耽误了时间。”
少女的平静冷淡让张寰意外。
张硕成现在正在七八岁万人嫌的时候,这种破事几乎每天都在家里上演,特别是现在正是暑假,孩子们都在家。只是平时发生这种事,张雁声早就吼起来了,今天……今天女儿乖巧懂事地让人惊喜。
平时要是能这么好好说话多好啊!天天吵谁不烦啊!
张寰立刻板起脸:“硕硕!你把姐姐裙子弄湿了?”
张硕成立刻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没有!”
当然房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撒谎——那把手枪外形的小水枪还在手里握着呢!他也的确是刚从楼上跑下来。
二女儿张鹤翎却说:“就是他,他刚才还跟我妈说滋了大姐一身水呢。”
梁莹莹差点被这个拆台的笨女儿气死,立刻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随着她们母女的内讧,张雁声的视线落在了张鹤翎身上。
张鹤翎比张雁声小六岁,今年才9岁。她去年才换齐一口新牙,今年终于又重新漂亮起来了,正是懵懂可爱的小萝莉。
可惜梁莹莹当年生了她也没能进张家的门,直到生了张硕成,又熬死了张雁声的妈妈,才终于翻身扶正了。母凭子贵,所以梁莹莹心里边就只有张硕成这个宝贝儿子,至于张鹤翎……反正家里边好几个阿姨呢,不缺她吃也不缺她穿的。
梁莹莹也不怎么管她。
可这是,在她死后……唯一一个真心为她哭泣的人了。
那个少女哭得那么伤心,是真心把她当成姐姐来看了吧?
梁莹莹常被这个笨蛋女儿气着,这傻丫头常分不清敌我,老给她拆台,帮着张雁声说话。她拧完了她胳膊,还不解恨,伸手去拧张鹤翎的耳朵。
张寰是不赞成打孩子的。张雁声妈妈还在的时候,从来都没打过张雁声一下。梁莹莹舍不得打张硕成一下,却时常对张鹤翎拉拉扯扯的,虽算不上打,总叫人看了不舒服。
张寰正想开口呵斥梁莹莹,冷不防张雁声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梁莹莹的手腕。
张寰暗叫糟糕,这马上要出门了,可别又吵起来了。唉!
“放开。”张雁声却没有吵闹,只冷冷地说,“耳朵上都是软骨,扭伤了怎么办?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都不心疼吗?”
张雁声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张雁声打小就琴棋书画跆拳道散打。后来,这说的是后来,张寰渐渐不管她,她自己心里戾气越来越重,琴棋书画都荒废了,跆拳道和散打却一直练着。
不做点激烈的运动,心里那点戾气实在是发散不出去。
时间退到现在,张雁声现在这身体才十五岁,可因为常年坚持地训练,力量上居然直接压过了娇娇软软的梁莹莹。
梁莹莹娇啼一声:“疼!”
张雁声冷哼一声:“你也知道疼?小孩子不知道啊?”
梁莹莹已经松开了张鹤翎的耳朵,叫唤:“你快放手!老公!老公!她弄疼我了!”
女儿是亲生的,老婆是娇美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张寰出来和稀泥:“行了,行了,都放开。赶紧出门了,去晚了惹我妈生气,大家一起挨骂,谁都别跑!”
他抬出了张雁声的奶奶,就连张硕成都抖了一下。
那个厉害的老太太,才是张家真正的大家长。
唯一不怕的大概就是张雁声了。
对不爱自己甚至厌弃了自己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老太太曾疾言厉色地说要把她从遗嘱名单上除去,她也不在乎。她还有妈妈这边的遗产可以继承,饿不死。
她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张鹤翎早在梁莹莹放开她耳朵的时候就钻到了张雁声背后去了。
她今天真是又惊又喜。往常她就算帮张雁声说话,张雁声也不会搭理她。没想到今天,姐姐居然护着她。
妈妈老是告诉她,她、弟弟和妈妈才是一家,才是最亲的,张雁声不过是个“外人”。
可弟弟实在太讨厌了,天天欺负她。而妈妈根本就不管,还觉得弟弟“活泼好动”,是该夸奖的。
“男孩子嘛,就得这样。”她常常得意地说。
特别地强调那个“男”字。
毕竟,她全靠生了个带把的,人生逆风翻盘。
可对张鹤翎来说,姐姐虽然平时常和妈妈吵架,脾气火爆声音也吓人,可她最多就是不理她,从来也没动手欺负过她。
所以在弟弟和姐姐之间,张鹤翎宁愿选择姐姐张雁声。
大家都向外走,张鹤翎心中生出了期盼,大着胆子想去牵姐姐的手。
可惜,张雁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直接甩开了她的手,大步走出去了。
小姑娘失望地垂下了头。
“快点。”张雁声的声音忽然响起。
张鹤翎猛然抬头。张雁声在前面扭身看着她,似乎很不耐烦:“快点,再不走要迟到了。”
小姑娘的眼睛里有了亮光,拔腿追了上去。
张雁声哼了一声,转身朝外面走去。
第4章
张鹤翎的情绪张雁声可以理解。这个小丫头从进张家门开始,似乎就一直很想跟她做姐妹。可能小女孩的本能就是追逐大女孩吧。
只是张雁声从前根本不会搭理她。
但张寰的情绪张雁声就不能理解了。
她刚才压制住了梁莹莹,他非但没帮自己的小娇妻说话,他还似乎……有点高兴?这是什么鬼?
从前,她跟梁莹莹冲突,张寰总是一副无奈又烦躁的模样。而且他通常是站在梁莹莹那边的。
罗姨以前就跟她念叨过,说:“你别老这么暴脾气,一点就着。本来你爸觉得对不住你,可你这么闹腾,还老冲他发脾气大喊大叫的,你看他现在都帮那女人说话去了。”
但那时候的张雁声哪肯听,发脾气说:“我凭什么不能对他发脾气了,就是他对不住我妈!”
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罗姨只能叹气。
撇开张寰这令她不能理解的情绪,张雁声把视线移向了梁莹莹。
今天因为一家五口出动,没有让司机开车,张寰自己开了辆车。梁莹莹坐在副驾,张雁声坐在驾驶席后面,熊孩子张硕成坐在副驾后面,小萝莉张鹤翎夹在了中间。
张雁声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梁莹莹的侧脸。
张雁声其实有点不敢相信,梁莹莹还这样年轻。
在她的认知里,梁莹莹从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副老妖婆的模样。她是压在张雁声头上的一座大山,崩毁了她的人生。
可其实,现在梁莹莹给张寰生张鹤翎的时候才二十,她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九岁而已,她还不到三十岁。
张雁声死的时候二十一岁,以重生的张雁声的视角来看,梁莹莹不到三十,等同于一个同龄人。
张雁声看着她,这座压得她痛苦暴躁的大山,仿佛缩了水一般。
安静的车里响起了张鹤翎的声音:“你怎么还带着这个?”很是嫌弃。
张硕成立刻说:“我就带!要你管!”
“我是你姐!我就能管你!”
“姐又怎么了!一边去,你管不着我!”
张硕成被梁莹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给惯得又骄纵又蛮横。他说着,声音就大起来了。在封闭的空间里,格外呱噪,让人脑瓜子疼。
张寰也挺受不了的,正想开口让张硕成安静点,身后忽然传来张雁声冷冷的声音:“闭嘴。”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张雁声常常会吼,成为让人脑瓜子疼的另一个主力。今天这大女儿真是有点反常。
张寰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向后看了一眼,正对上了张雁声黑黢黢的眸子,目光幽幽。
张寰莫名地就打了个寒噤,赶紧集中注意力开车。
从前张雁声常会吼张硕成,只是张硕成根本不怕。
梁莹莹给姐弟俩灌输“我们才是一家人”的思想,张鹤翎一点不吃。张硕成却全吃下了。在他小孩子的心里边,这个讨厌的姐姐为什么要存在?她还老跟他妈妈吵架,家里要没有她就好啦!
梁莹莹还老告诉他,不用怕张雁声。张雁声虽然吼他,但也的确从来没打过他。熊孩子都欺软怕硬,自然更无法无天了。
可今天很奇怪,这姐姐不吼不叫,只用眼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了一句“闭嘴”,张硕成忽然胆怯了起来。总觉得这姐姐今天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小孩子天真,有天真的残忍,天真的冷酷,也有本能的对危险的感知。
此时此刻张硕成就感知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