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司马之张开眼来,朝她缓缓一笑,她也笑道:“前辈起来得真早。”
司马之微笑说道:“老头子多半起得早,也许是自己知道自己是活不长了,是以特别珍惜时日的缘故吧。”
他话中的辛酸与感慨,很明显的就可以听得出来,石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对这老人起了很大的好感,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司马之又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和白非到哪里去了?”
石慧倏然飞红了脸,羞得低下头去,暗忖:“这老人果真厉害,我和他出去的时候,敢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他怎么会知道的?”
司马之敞声而笑,罗刹仙女刚好走出来,问道:“爹爹,什么事使你老人家这么高兴?”
石慧的头垂得越发低,生怕这老人会说出来。
“没什么。”司马之笑着回答:“小霞这小妞子怎的还没有起来?最近她好像越来越懒,连早课都懒得做了。”
罗刹仙女哟了一声,娇笑道:“这你老人家倒不要错怪了好人,她一早就起来忙着去煮早饭给大家吃了。”
石慧赶紧道:“我去帮她忙去。”乘此机会,居然溜之大吉了。
早点端上来,是清粥,还有四色小菜,蒸火腿、炒蛋、风鸡和皮蛋,虽然都是些现成的,而且可以久放的东西,然而在此地能吃到这些东西,倒真是口福不浅,司马之笑道:“他们想得倒真周到。”
石慧心里想着白非,暗忖:“他怎么还没有起来?”眼睛瞟了司马之一眼,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司马小霞却道:“白哥哥怎么还没有起来?”她比石慧还天真,不但先问了出来,而且还叫起白哥哥来了,这就是江湖男女异于常人的地方。
司马之眉头微皱,道:“少年人贪睡最是要不得,你去把他叫起来吧。”他少年时游侠各地,因此口音也杂,说得话来,南腔北调都有,这样也有好处,因为每个地方的人都能听懂一些。
司马小霞赶紧说好,转身就跑了出去,石慧心里可有些不愿意,因为她也想去叫,但当着人她又怎能抢着去?
她着急的坐在桌子旁,想白非快点来,等了半晌,却见司马小霞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她忍不住问道:“他呢?”
“我也不知道。”司马小霞看起来也有些着急,气咻咻的说道:“刚才我敲他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开,我忍不住想推门进去看,哪知门关得紧紧的,我就绕出去,一看他那间房的窗户倒是开着的。”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司马之含有深意的望了石慧一眼,石慧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留神的注意着司马小霞。
司马小霞又道:“我就跑到窗子旁边去看,哪知房里却没有人,床上也是整整齐齐的,好像根本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石慧吃了一惊,着急的低语道:“他没有睡过,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其实不但她着急,这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在着急呢?
这座房子在一大片荒野里,四周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大家心里俱是疑窦丛生,尤其是石慧,司马之本来以为她一定知道白非的去处,但看了她焦急的神色,却又不像。
他沉吟了半晌,沉声道:“以白贤侄的武功和聪明来说,我想他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不过——”他含蓄的止住了话,然而话中未尽之意却给石慧带来了更大的焦急和忧虑。
她倏然站了起来,道:“我去找他去。”
最后一个字落声的时候,她人已走出房了,司马之摇头叹道:“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这叫她到哪里找去?”转念想到自己年轻时又何尝沉得住气,这沉不住气却正是年轻人的通病。
石慧迷茫地跑出房子,眼前一个人影似乎在向她比着手式,她心中有事,也未去注意,等到她发现那向她比着手式的竟是为他们开门的聋哑老人时,她当然更不会注意了。
她根本等不及别人把门打开,纵身一掠,便掠了出去,门外一眼望去,尽是风沙遍野,她在那土墙的旁边愕了一会,仰首上望,昨天那人还和她同在土墙之上,但现在他却去了哪里呢?
她心里既惊恐又难受,惊恐的是她怕白非出了意外,当然她希望他没有,然而如果他没有意外,那么他走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呢?
人们在陷入爱的漩涡里时,情感最为紊乱、矛盾,尤其像石慧这种在情感上尚是一片白璧的少女,她受的这种折磨也越大。
她向四周仔细打量了许久,但依然辨不出方向来,可是即使她辨出了方向,她又怎能知道白非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呢?
这时候,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命运了,她悄悄闭起眼睛来,似在默祷上苍能指点她一条明路,然后她睁开眼来,不辨方向的飞身而去。
这里这几天的天气很古怪,每日清晨仿佛都有一些阳光,然而这阳光尚未晒热地上的沙土地,便又恢复阴暗了。
她眼睛有些闪烁,原来阳光正自她迎面射来,她高兴的忖道:“我是朝日出的方向而来的,看来也许会找得到他了。”在这种时候,她也像多数人一样,凭着一件并无根据的事来幻想着自己的幸运。
她身形极快,在这种风沙之中,纵然有阳光,也很难辨清她的人影。
但阳光瞬即消失了,她拔足急奔,并没有多久,她即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市镇,她心里有些欢喜,更加快了速度,然而两个纵身之后,她看清了这小镇竟是他们昨晚来过的地方。
原来在那一片荒野之中,她以为自己是照着直线前行的,哪知却划了一道弧线,是以刚好又回到这被她熟悉的小镇上来。
这时候她当然毫无犹疑的走进镇去,一到小镇的边沿,她立刻顿住身形,换了平常人行路的速度,她人世虽浅,但江湖上这种最普通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心里也有些不愿意遵守而已。
虽是清晨,但市镇上的人已经不少了,因此此次武林盛会,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后来竟逐渐繁荣,这大概也不是千蛇剑客能预料得到的。
石慧用心的在人丛搜索着,希望能够发现白非,那些武林豪客看到竟有个少女在向他们毫无忌惮的打量,心里刚有些要开玩笑的意念,但等到他们看清这少女竟是昨日力斗天中六剑的人的时候,他们那种意思就很快的完全消失了。
当她走过一家本是个货店改装的客栈门口时,她发觉有一大堆人围在那客栈门口,三三两两的在讨论着一个看来似乎非常重要的话题,她也不禁驻了足,向那小客栈走去,她这时候无论任何地方都去,只要那地方能有一丝希望找到白非的踪迹,白非若知道他已得到一个少女的全部情感,他也该心满意足了,无论任何人能得到另一人的全部情感,这总是一件值得骄傲也是一件极为光荣的事。
“谢大哥怎么回事呀,听说他两只手都是自己砍断的,老哥,你可看到没有?”
“我没有看到,不过若说两只手都是他自己砍断,这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吧。”另一人说道:“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人问。
“你老哥还不知道呀,武林中有名的神医、追魂续命那位主儿就是住在这家小客栈里哩。”另一人回答道。
“唉,这几天这里真是高手云集,连白羽双剑里的司马之昨天都露了面,像咱们这号的人物,还是趁早回家吧。”
那人叹道:“这里可说不定会出什么事,你看,谢老大不就是个榜样。”
“像他这样的人物,会有这种收场,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另一人感慨万千的说道。
这里人丛里的问言,石慧却极为留神的听着,这时候她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关系着白非,然而这件事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了。
过了一会,人丛忽然向两旁分开,石慧巧妙的一转,已经转在那丛人的前面,因为女孩子总是较矮,她若站在人家后面,根本就无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睁大眼睛望去,只见两个粗汉抬着一块床板,床板上的白被单上血迹淋漓,床板边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英眉剑目,脸上却带着一种怨忿不平的神色,不时低下头去轻声向那床板上的人说话,神色又极为忧郁了。
这时候一群人又一拥向前,朝那床板上躺着的人问长问短,只是那人的双臂全断,流血过多,纵然侥幸获得了武林中出名脾气最怪的追魂续命的青睐,能得以不死,然而却已没有精神来倾听别人的话,当然也更没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长脖子望去,看到那床板上躺着的人,赫然竟是游侠谢铿,他浑身血迹斑斑,上身只剩下了段躯干,两臂空空,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石慧眼睛一闭,不忍再看下去了。
虽然她也曾经几乎杀死过他,然而那是不需流血,她甚至不会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她见了人家竟是如此重伤,再加上那种悲凄残酷的样子,心里当然不免难受。
难受之外,她还有些奇怪,这谢铿怎会弄成这副凄惨的状况,而且还听说他是自行砍断双手的,难道他是被人所逼吗?
然而他却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侧着身子,双臂微分,又从人丛中钻了出来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剑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抬起头来,一个美丽而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他用不着多花心思去思索,已经想起那正是属于那被他极为欣赏的少女的。
他记起他还曾经向谢铿提过,他忽然又低下头,因为那少女两只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也非常直接的在望着他。
谢铿忽然低低呻吟一声,丁善程立刻叫那两个粗汉停止前行,因为即使很轻微的震动,也会带给谢铿很大的痛苦,这点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在为谢铿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谢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人丛中竟也有人发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话,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谢铿所做的事有些不必要。
可是谢铿此刻的心境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平静,因为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没有什么人欠他,他也再没有欠着任何人了。
他心里的感觉别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因为他刚才发生的事,这些人一部分都是亲眼所见的。
第四回 八方风雨
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丁善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奸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然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另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纯白、脸上也带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子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去,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子,其实他生平也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的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地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怕不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子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太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顶上窜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懔,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是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的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此花枝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她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地认识你。”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的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居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你杀父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谢大英雄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