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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来说,人间的生死逐鹿都和现在的他不相干,但长情害怕失去存在的价值,那么这事就不得不管。云月略思量了下,“你跑一趟吧,能按就按下。”
引商道是,“君上可要见一见龙神?”
云月哼笑了声,“见他做什么?他将我困在渊底毫不手软,我要是去见他,岂不又要被他追着打?”
引商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拿袖子掩嘴强忍,“庚辰并不知道君上真身……上神那里,可要告知真相?”
云月摇头,“外面一日不太平,就能多留她一日。其实现在的岁月于我来说正好,躲在这里与世无争,什么都不做。不做便不会引发不满,这世上事,一向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是啊,一件事有正反两面,利益牵扯下各有各的立场。一个决断,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看到过太多的争执和纠葛,逐渐便对某些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厌倦了。
“君上放心。”引商揖手,“臣知道应当如何处置,外面的血雨腥风传不到渊底来,君上可继续与上神静好。”
云月甚满意,含笑点了点头,“辛苦大禁了。”
引商奉命办事去了,他一个人又站了会儿。天边已看得见晨曦,只是四野被厚重的阴霾笼罩,渊潭上空的那方天被压缩得小了一大半,流云飞浮,像敲在碗底稀碎的鸡蛋清。他震了震衣袖,重新返回内殿,珍珠垂帘后的人还在睡。他凝视她,恍惚想起初见时,她扬眼微笑的样子,算不得绝顶美人,但单是那两道眼神,就迷住了他所有的心神。
世道艰难,要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原来平凡的小情小爱,也有说不尽的千回百转。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甚至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堕落嗤之以鼻。如今轮到自己了,五百年的三思而行,也没能打消惦念,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他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提起袍裾,坐在脚踏上,一手撑着脸颊,一遍复一遍打量她。她不当睡神可惜了,不知梦里见到了什么稀奇的光景,霍地伸出手比了个三,复又重重垂下去,鼾声渐起。
云月轻笑,水下湿气重,虽然为了迎她,他在水府外筑起了一面气墙,但挡不住寒意,渊底依旧冷得彻骨。他垂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驻足片刻,才挪到重席上看书去了。
一昼夜的奔波拼命,第二天醒来浑身都酸痛。长情睁开眼,撞入视线的是云絮般的帐顶。她愣了片刻,居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忙撑起来看,见幽幽珠灯下有白衣公子合眼打盹,纤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那模样,恐怕宫中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其万分之一的神韵来。
真是条好看的鱼啊!长情感慨了一番,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搬腿下床,悉索的声响吵醒了他,他起身走过来,轻声道:“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长情咧了咧嘴,“哪里睡得着啊,我正被满世界通缉呢。”说完发现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床,把正主儿都欺压到席垫上去了,颇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脖子,“对不住,害你一夜没能好好睡,我起来了,你去床上躺一躺吧。”
她睡过的床,想必还留有她的体温,云月想起这个,心头便一乱。只是不想让她发现他的异样,推说自己常彻夜读书,并不总在床上休息。
她整了整衣衫,看样子要出门,他抬手拦住了她,“外面很危险,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长情知道他好意想收留她,可是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她了。她推开他的手,“我也算有名有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能一辈子当个罪人。我想好了,去找龙神庚辰,向他道明原委。”
他极力开解她,“可你想过没有,庚辰是否需要你的解释?无支祁已经跑了,他得花力气去捉拿他,你的解释丝毫不能减轻他肩上的担子,反倒有可能让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这下长情傻了眼,“此话怎讲啊?”
云月道:“你说有人变作龙神的样子,但谁又能证明那个人不是龙神?若有人指控他监守自盗,你这一去,非但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反倒会彻底得罪庚辰。”
长情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还可以发展出无数横生的枝节来,于是捧着脑袋哀嚎:“怎么会这么复杂?那些上神每天都在盘算些什么!”
云月语气平静,仿佛看惯了尔虞我诈,“神界和人界一样,也有猜忌和勾心斗角。不同之处在于神更善伪装,谎言千万年不被识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忽然发现长情狐疑地打量自己,忙又堆起了温良的笑,携着她的手道,“你能来我渊底,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既然身在此处,不妨逗留两日,等风波过去了再走,可好?”
第9章
长情很为难,她不想呆在水底,她想正大光明行走在朗日下。可是外面现在到处是天罗地网,凶犁之丘上遇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果然是庚辰,那么把火引到他身上也无可厚非,万一不是,吃苦受累还要被误解,龙神招谁惹谁了?
看了看云月,他满脸希冀,那种神情让人不忍拒绝。长情挣扎了下,“上去看看可以吗?说不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呢……何况龙首原无人看守……”
云月缓缓摇头,“外面局势未定,现在出去太冒险。放走无支祁不是小事,绝不可能草草了结,就算天帝不追究,也自然有人一查到底,你还是无法逃脱。听我的,在渊底躲避几日,待风声过了再出去不迟。我已派人严密监视岸上的动静,有什么消息必定第一时间传回来。长情,我不会害你的,难道你信不过我么?”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这让长情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讪讪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事情压在心上,终究不能心安理得在你这里避难。况且我也害怕会连累你,你一条小小的淫鱼,经不得那些上神揉搓。”
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弱。云月笑道:“我这条潆鱼虽不起眼,但懂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渊潭虽小,却深不可测,就算他们找来,一时半刻也难以发现你的行踪。退一万步,若是天界打算大肆扫荡渊海,我便带着你离开这里,到天涯海角去。”
长情侧目看他,“鱼小,雄心倒不小,你是打算带着上神私奔啊,真有你的!”
他怔了下,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如果我真的带你私奔,你愿意么?”
长情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云月没有底气,可她未曾拒绝,是不是说明她愿意?他小心翼翼道:“我等了你五百年,还要怎样证明我的决心?”
长情摇头不止,“龙神不是给你划了结界吗,你离不开渊海,永远上不了岸。”
“若我说我有办法呢?”他急切道,“如果我能离开这里,你可以跟我走吗?可以吗?”
她不说话了,脸上表情复杂。
失败的预感悄然升起来,广袖下的手紧紧握住,可他依然执着地望着她,“长情你说,你要我么?”
长情的神色慢慢从挑剔变成了绝望,最后撑着腰泄气地嘟囔:“腿比我长,腰比我细,皮肤比我好……这样的人我肯定不要啊,还用问?”
渊海君终于因为长得过于好看,在情路上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天下的女人也许都有这样矛盾的心理,希望共携白首的男人是人中龙凤,但太完美,又担心无法掌握,于是情愿观花一样远望,不愿收入囊中。
云月觉得有些憋屈,满心的话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还算认可他的长相。但这认可,到后面又变成了接近她的最大阻碍,他开始苦恼,究竟自己应当长成什么样,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和他在一起。
“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他垂着两手道,“我是因为常年不见日光才会如此。你也不要妄自菲薄,长情在我眼里,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长情失笑,“多谢你的夸赞,反正比起你还是差了一截,我有自知之明。”
他眉头紧锁,看来真是愁坏了,但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也如盎然的春光。
长情哈哈大笑,“我同你开玩笑,你不要当真。我是说四海八荒皆是天帝的辖土,就算我跟你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一个人伏诛就够了,不能连累你。你好好在渊潭修行,有朝一日得了正果,再来为我翻案,岂不更好?”
“好么?”他苦笑,“届时人都不在了,翻案又有什么用?我只知道现在保得住你就好,我不必修成正果,我的正果就是你。”
他太会说话,弄得长情很难堪。反正不能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便东拉西扯着:“有吃的没有?我肚子饿了。”
云月这才想起来,抚额道:“我竟然忘了,失礼失礼。你先入殿吧,我这就传人送些点心果子来。”
他忙他的去了,长情暗暗松了口气。进去之后坐在案前直发呆,看看这水晶宫,再看看头顶上亿万的渊水,只觉前途茫茫,再也瞧不见希望了。
局势复杂,不敢行差踏错,她捧着脑袋冥思苦想,只怪自己笨,想不出解决的好办法。正愁得心肝疼,一叠毕罗递到她面前来,晶莹的皮下樱桃一点,卖相不比皇宫里的差。
她咦了声,抬起眼看,陆续各色糕点都上了桌,云月掖袖站在一旁,比了比手道:“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随意准备了几样,你且尝一尝。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命他们做来。”
长情忙说够了,“已经吃不完了……可是你们水族,不是应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吗?”
云月说不,“你对我们水族大约有些误解,我们修成了人,饮食作息便和人一样了。我们也穿衣裳,也吃五谷杂粮,茹毛饮血的是未成人形的半妖,而那些半妖是无法靠近水晶宫的,都在渊海中上层浮游。”
长情哦了声,捻起一块毕罗放进嘴里大嚼,待品出了滋味,竖起拇指连声称赞:“比我在皇宫里吃到的更好,皮更软,馅儿更浓厚。你的厨子要是上岸,肯定能当第一御厨!”
云月但笑不语,见她吃得太急,斟茶搁在她手旁。
长情悄悄拿眼梢瞥他,说实话这样温柔的人,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她守着那座皇城,多少如水一样的女子从她眼皮底下经过,她从不觉得温柔是多稀奇的特质。可是现在见识了云月,他和宫门上站班的金吾卫不一样,和不可一世的帝王也不一样。他的温情是春风化雨,是秋日脱落的松塔坠在厚厚的枯叶上,仿佛世间至宝,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