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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仙却笑出了满眼的泪,“你真的不知道吗?看看你自己,你一紧张就握拳,如果没有被我说中,你紧张什么?”
长情立刻扫了眼他的手,果真双拳紧握,人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顿时头皮发麻,认识他才一两个时辰,长眠之后的一次突发奇想,谁知遇上了一场闹剧。原来他口中那个不愿去打扰的人,说的就是她?她继续晕乎着,觉得一切都来得太莫名了。自己也就喝了杯喜酒而已,怎么矛盾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
“上神,”凌波仙向她欠身,“小妖知道这事不能怨怪上神,我和他的婚事,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他是自由身,他不敢说的话,我替他说了。他爱慕上神已久,上神若是也有此意,不必碍于小妖而诸多顾忌。”
长情一味摇头,“玩笑开得有点大,我是来证婚的,不是来抢新郎的,请凌波仙不要误会我。你们该成亲就继续成,风月之事与我无关,这次回去后我打算接着睡,你把渊海君让给我,才是真的耽误了他。”
云月的目光凄恻,但他依旧维持着风度,低声对凌波仙道:“好了,你闹也闹够了,不要将上神牵扯进来。这件婚事自此作罢,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凌波仙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愿意退出成全你们,为什么你们还不在一起?上神,渊海君是真的爱慕你,难道你要让他无止尽地等下去么?”
长情实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就算报恩,也没有把一辈子搭进去的道理。
她笑得惶恐,“我本来打算当说客的,现在看来用不上我了。你们的情况……还是各自冷静一下再说吧!天色不早,本座告辞了。”
结果凌波仙拦住了她的去路,“上神进府坐坐?”
长情摆手,“不了,长安城需要我。”
“渊海君也需要你,上神不允,难道是歧视我们做妖的,觉得他配不上你?”
长情被她缠得头昏脑涨,逼婚不成还想给她扣顶大帽子,连歧视这个词都用上了,自己何其无辜!
“本座从来不存偏见,所有山精野怪一视同仁。”她很想教训一下这条口无遮拦的鲤鱼精,但又不好意思伤了云月的体面,只得不情不愿和她费口舌,“这世上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必须有结果的,念念不忘没有回响,也是常事啊。”说完为了缓解气氛,故作大方地哈哈了两声。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仙也不再执着了,她十分同情地瞥了渊海君一眼,“反正上神已经知道了,你心里的人是她,今日你的婚事落空也全是因为她。我抽身事外,所有一切再不与我相干。你以后也不要来滈河了,做不成夫妻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几百年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
长情看着凌波仙拂袖而去,水府大门砰地一声阖上了。河蚌懒懒吐了两口水,吹起零星的泥沙,然后扭动着长舌头,把自己埋了起来。
曲终人散?她转头望云月,他倒退两步,脚下趔趄,慌乱中扶住了一旁的礁石。似乎不好意思面对她,难堪地躲避着她的视线。长情追过去,他的耳廓慢慢发红,红潮逐渐蔓延,染透了半边侧脸。
长情忽然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了,见那单薄的肩背簌簌颤抖着,真是叫人心疼得很。她开始后悔此行,“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该来……我不要你报恩,小事一桩也不值得你感激那么久。你回渊海去吧,我也该回龙首原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他呆呆目送她,眼里盛满了忧伤。长情挥了挥手,“以后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渊海君多保重。”
他还想说什么,追了两步,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随波去了,留他独自站在原地。凌波仙水府的门又开了一道细缝,那个红色的身影挤出来,到他面前摇身一变,从娇俏的姑娘变作了高大的男人。
“看来咱们的计划落空了……”引商无奈道,“龙源上神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想为您解燃眉之急。如果预先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还不如直接邀她成婚。”
负手仰望的人恢复了平和气象,那片衣角去远了,终于消失于一望无际的长河,他轻轻吁了口气,“如果她不是铁石心肠,总会在心里留下点痕迹。年轻的神,再不解风情依然是神,只能旁敲侧击,不可莽撞冒犯。”
引商不太明白,“为什么?女人得知有人爱慕,不是应当很高兴吗?”
云月清浅一笑,“她才刚睡醒,我怕吓着她。若是不跟我下渊海就跑了,下次再想见她便难了。”
“可兜了个大圈子,她还是跑了。臣原本以为她会愿意解围,至少先同君上拜了堂再说,没想到她不上套,看来还需从长计议。”引商摇头晃脑,颇为失望,一番唏嘘后忽然探身问他,“君上,臣先前演得好不好?是不是把凌波仙爱而不得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云月乜了他一眼,“淋漓尽致?急不可待地撮合未婚夫和情敌,大约只有鱼脑子能想得出来。”
引商嘀咕:“君上这世不正是鱼么……”
“大禁!”他略提高嗓音,成功喝止了引商的话。转头看向长情消失的方向,低声沉吟着,“时候差不多了,本君也该离开这里了……”
但天道是不能破坏的,像今天这样乔装凌波仙而不被识破,已经超出了普通水族的能力范围。引商迟疑着问:“君上可是决意打破龙神的结界了?”
他掖着广袖往回走,轻描淡写道:“暂且不急,再等一等,自然会有别的机缘。”
引商心里是明白的,这样费尽周折,绝不单单是为了向龙源上神示爱。他快步追上去,想起先前婚宴上的事又觉得好笑,“上神竟说君上看上去好欺负……”
值得玩味的调侃,招来渊海君一个飘忽的笑,“怎么?大禁觉得不是么?”
那笑容真如穿透海水的阳光,纯洁无害,连一点尘埃都不染。可引商还是结实打了个寒战,讪讪俯首,“臣失言了,请君上恕罪。”
他没再应他,独自一人负手前行。滈河深处有暗涌,翻卷之余拂动优昙的花托,隐匿在其中的银白色花粉随之纷扬飘散,兜头的气势,如漫天飒飒的花雨。水色在月华下潋滟,那袭白衣上也有流动的光,在幽暗的河谷深处,别具一种汪洋恣肆的力量。
引商发了一回怔,忙又敛神道:“君上,臣接碧云天奏报……”
他抬了抬手,“一条鱼管不了那里的事,我不听。”
引商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有时他也看不透君上,君上心思深沉,即便常伴左右,也不能窥见其内心。也许这世,君上真的只想好好爱一场,一个人强大到一定程度,偶尔受人恩惠还是十分新奇的。被救了,咬牙切齿要报恩,如果那个恩人对俗物有欲望,解决起来很简单。但若是像龙源上神那样四六不问,没日没夜睡大觉的,除了想方设法陪睡,大概也没有别的报恩渠道了。
所以毫无追求的人,真的会让身边发生联系的人很为难啊。不过刚才那场戏倒是十分酣畅,滚滚的热泪灼痛眼眶,是真的;君上时而绝情,时而绝望的眼神,是真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直把龙源上神唬得落荒而逃。
他高兴得很,和君上一样心情颇佳。演戏也有瘾,他满怀期待地问:“君上,咱们看准时机,再来一出苦情戏如何?”
渊海君唔了声,“大禁下界日久,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再演,得看龙源上神什么时候接受我。若她没那心思,苦情戏只怕要假戏真做,到时候千疮百孔……”
引商悚然望着他,他忽而一笑,“便是本君真正的历劫之时到了。”


第5章
世上有的人就是这样算无遗策,长情的心思一眼望得到底,因此对方的推算几乎十拿九稳。
她回到龙首原,东方熹微,长安城中的狂欢也在晨色里悄悄落幕,每一处墙角,每一道河流,到处是灯火燃烧后的余烬。空气里飘拂着淡淡的芬芳,是蜡油中加入了花精,在清冷的冬日黎明,散发出缠绵又清冽的香气。
巍峨的宫殿群,即使薄雾笼罩也气势非凡。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那个地方在她眼里是中空的,就像个容器,她躺进去,临空的复道会变成裙上的彩带,飞扬的檐牙会变成她的眉梢。
她一直不太明白,人间设立她这样的神位有什么意义,除了为无数帝王看守千年万代永垂不朽的龙脉,大概就是化作殿宇坚实的脊梁,昂着脑袋接受无尽凄风苦雨的催逼。
摸了摸脸,一口气活了一千年,皮都快糙了。这么下去不行,得问昭质要盒玉容膏来擦。
一步一步向大宫走去,每近一步身体就变高一丈。再好看的人顶天立地也会败尽美感,她不愿意让角落里那些眼睛看见,匆匆回去倒头就躺下了。
连绵的房梁屋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年上元后一天都是这样,这是大宫的宅神在抻筋骨。承香殿的直棂门后走出个穿明衣的美妇,袒领开得太大了,露出两个白胖的半球。她媚眼如丝,容光焕发,锁骨底下刚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花瓣上的彩墨还没干,拿巴掌大的小扇频摇着,挺胸一喊:“回来啦?”
长情掀起半幅眼皮,嗯了声。这是长公主李昭质,最近和倭国的遣唐使打得火热,看样子昨夜春风一度,餍足异常。
“殿下在和谁说话?”
门里追出来个俊俏的少年郎,十七八岁模样,生得白净细致,浓眉大眼随波顾盼,凝望昭质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待女皇。
长情摸了摸鼻子,没吭声。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长公主,在少年领下的胸肌上摸了一把,笑道:“没谁,是你听错了。时候差不多了,叫人送你出宫吧,趁着天还没全亮。”
少年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恋恋不舍着:“那今晚澡雪再来拜访殿下。”
长公主说不必,“明日是驸马的忌日,我今晚要抄经,过两天再召见你。”
澡雪黯然应了,一步三回头被内侍送了出去。前一刻还摇手相送的长公主,转头就吩咐身边的婢女:“入夜把兰台的小郎君带进来,小心些,别叫金吾卫拿住。”
长情忍不住翻白眼,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中秋,昭质公主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儿,因为害怕男人,不想成婚,怕人家吃了她。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纯良的兔子已经变成了狼,吃起年轻男子来连骨头都不吐。
昭质知道她又在腹诽,不以为意道:“我都四十了,没几年好光景了。现在不及时行乐,下去见了我那死鬼驸马,半点丰功伟绩都说不出来。”
长情哼哼了两声,声如震雷,她实在不理解,这种事算什么丰功伟绩。不过看见刚才的倭国人,就想起渊底的白衣少年来,于是怏怏翻个身,屈起手肘垫在了颊下。